20.他们的气味

他听到沉重的担子压在炊事班的两个师傅的肩头,布鞋踩在泥沼和草地上的声音,随着他们在林间的行走,竹扁不停的挤压着他们肩头,他们粗糙的皮肤持续的遭受着巨大的压力,在一次大幅度的颠簸过后,血液无法继续回流,充盈撞击着血管壁,他听到再也支撑不住的毛细血管破裂出血的声音,还有,当师傅们转到目的地,看到山上遍布的将士们冰冷残缺的尸体,那响彻山谷的哭喊声,老师傅一遍遍用那浑厚沙哑的声音呼喊着他们:

“杜恩丹,苗登,吴钦年,琴薇莱,郭登苗……回来吃饭了哦……”

他们叫喊的声音带着哭腔,喊得大声又怪异,听起有点滑稽,但是听着听着,开始想哭……

那些人的名字在这片密林间回荡,同时也在他心里不断的呐喊,一遍遍,一次次,挥之不去……

从那以后他时常在午夜被那些声音惊醒,抱着头缩成一团,哭得像个孩子……

那些往日记忆碎片翻转得越来越快,一些不怀好意的声音和嗅觉总是不经意的蹦出来,给他狠狠一击。

战事难得消停了一段时间,失去战友的他被整编到了新的小队,整个部队在烈士墓前举行了纪念活动。人群渐渐散去,西拓昂在岩敏坦的墓碑前倒了一碗酒:

“岩敏坦,你的孙女很可爱,上周我去看过他们祖孙了。那家伙像个男孩子一样调皮,我们去的时候,她躲在床底下抱着一块石头拿个电筒照啊照的,看到我才爬出来,衣服脏兮兮的,她奶奶说早上都给她换过干净衣服,但她每天都在外面疯连个人影都找不到,回来往地上一躺就睡,澡也不洗衣服也不换……”

西拓昂一边烧着香蜡纸钱,一边擦了擦被烟熏得不断流出的眼泪:

“只要不打仗,我都有弹吉他,不知道你听到没有……”他一边不停的往墓碑前的空地上加着厚厚的纸钱,一边止不住的絮叨:

“那家伙啊,才十岁不到,我一到你们家就爬我身上来嚷嚷着要参军,要跟我去打仗替爷爷报仇,我们让她去读书,她说这个世界太吵了,读不进去,我前两天和她奶奶通电话,听说部队征兵,她去报名了……我,我对不起你,连个孩子也看不住……”

燃烧的火光越来越烈,停留在这时空的光影也被这热浪蒸腾开来,渐渐变得扭曲变形,陷入他红肿布满血丝的眼眶中……

“阳旭!”一声叫喊把侵润在泪光中的朦胧光影击碎,那画面慢慢晕开放大又逐渐清晰起来。

一个老妇人从烈士陵园的小径上走下来,朝着一个墓碑的方向大声的呼喊着,她的眼神充满着惊喜,还有种亮晶晶的东西在闪耀。

老人家穿着一身蓝色粗布衣服,手里推着一个木制小车,上面堆满了花花绿绿的纸质祭祀品,从锅碗瓢盆桌椅板凳小洋楼到被褥衣服内裤鞋子一应俱全,把个小车挤得满满当当。大概是因为有点激动,她一边剧烈的咳嗽着,一边摇摇晃晃的推着车有点焦急的往那个墓碑前走去:

“阳旭!还记得我吗,你日记本里还记着我呐,说喜欢吃我做的豆腐面,我是混进烈士家属里面偷偷跑过来的啊,我是从小看着你长大的呐,你还帮我切过一块石头啊,可惜啊,太可惜了,我真的希望时光能倒回,那么有一些错就不会再犯了……你记得回家啊,”

老妇人一边把那些精美的祭祀品一件件的在墓前焚烧,一边粗笨的把纸质的小洋楼,手机,衣服展开成立体的模样,然后放在墓前把他们变成灰,送到另一个未知的世界,她手上的那枚和她的衣着及其不相称的戒指闪着耀眼的绿光:

“你看,漂亮吧,我们开出的这块石头啊,真的是前所未有,看到的人,没有一个不盯着看的,只是可惜啊,我们留着那半块料子,一直找不到你和其他的人,由于战乱,我找了你们这么多年,也没找到……”

她搽着眼角的泪,继续絮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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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吗,当我一个个找到你们以后,我发誓要替你们报仇,但是我真正了解他以后,我觉得,他好像又没那么坏,对不起啊,生在这个时代,委屈你们了……”

老妇人她伸出那只有9根手指头的略粗糙的手细细的抚摸着那个墓碑,西拓昂仔仔细细的看着墓碑上的字,这上面的字和这个烈士陵园其他墓碑的不一样:

挚友阳旭之墓2021年9月12日

那双粗糙的手有着油墨纸浆燃烧后的烟火气,混着各种香料和食材混合的味道,那粗糙的九根手指的指纹镶进粗砺的石碑里,他努力的奔跑,像进入妖精魔镜宫的橙娃,那双手在他面前眼前晃啊晃,越变越大,越变越大,就要把他抓住……

他仿佛听到他们从灵魂深处发出的呐喊:“我们不会原谅你的!”

专属于那个画面的气味在那个时空累积叠加,他熟练的旋转着那个记忆碎片的角度,重新拼贴。

来不及了,常年的训练让他形成了极好的肌肉记忆,每次发现目标,找准了最佳射击角度的时候,他会在那一刹毫不犹豫的扣响扳机,大脑的指令还没到达指尖,子弹已经飞奔出去了,射进了那个人的身体里。

他从瞭望镜里看到了他的眼睛,那双曾经对着他微笑的,温暖的眼睛。

“阳旭!”

来自几百米外的那凄厉的喊声在山谷间回荡……

五色五味五感渐渐离他远去,从身体里一点点抽离,他这才发现,原来他看这世界的方式和别人或者说和自己“以前”是不同的,他能“看见”这个世界,并不是透过真实的肉眼,当他把眼睛从瞭望镜里拿开时,看到的也只是一个模糊的朦胧的光影,唯有那些残存的嗅觉和味觉指引着他去到要去的地方。

以前的他通过视觉,听觉,触觉,味觉去感知这个世界,他能真切的看到眼前的实物,能触摸到这个世界的事物,能听到声波震动传到耳朵里的声音,但是现在,世界在眼里只是一个朦胧的剪影,他能感知到人形的轮廓,闻到他们身体散发出的气场的味道,如果那个人是个干净纯粹的人,那么他的轮廓周围会环绕着明亮鲜艳五彩的光,身上散发的味道一定是清新香甜的。如果那个人猥琐阴暗,那么他的周遭一定牢牢的黏着晦涩暗沉的怨气,身上的味道就会像污浊不堪的城市下水道一般臭气熏天。

这种感觉已经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

当他惊慌的把这一切告诉他的心理医生后,医生给他做了一次仔细的脑部扫描:

“是的,ptsd的病患有时候会失去一部分的观感,你甚至都觉得你的某部分器官不是自己的,有时候甚至灵魂出窍一般飘在远处看着自己的肉体。但是没事的,这种感觉只是暂时的,药片和我们的治疗会让你慢慢安静下来,关掉自己,重启,认识到这只是一个重复闪回的记忆碎片或者梦境,然后重新回到现实中来,冷静下来的你会告诉你之前的一切,你会慢慢变好的。”

“既然药物有那么大的副作用,为什么还要给我用,我不要变成一个神志不清的人,我不想丢失我的记忆。”

“这是参军的时候签署的生前协议,你说你不要痛苦,只要那些药物能缓解你的疼痛,就算副作用会影响你的神智,使你失去记忆和自我,拒绝过度抢救,如果战争让你失去了某些器官,你宁愿就那样悄然无息的死去,你不想给其他人造成任何负担。”

“不,我后悔了,我可以后悔吗,这比肉体的疼痛更痛苦。我不要那些让我失去感官的药物,我不要这些破碎的痛苦的回忆,我要真切的感受这个世界……”

“你一直在重新组装拼贴自己的回忆,长久的凝视,专注和屠杀让你失去了本心,你现在要做的不是用眼睛去看外面的世界,而且抛开所有杂念,把大脑清空,内观,集中注意力,找到真正的自己……”那个声音在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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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轻的说道。

西拓昂慢慢闭上了眼睛,他撇去所有嘈杂的思绪和声音,好多双眼睛在他面前闪着光看着他,阳旭看着他的那双微笑的眼睛,无数双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不甘和怨愤的眼神,敌军狙击手盯着自己所在方向犀利的眼睛,旅长从报纸背后射过来的惊喜的眼睛,心理医生关切失望的眼睛,在部队领取阵亡补贴金的时候,岩敏坦的妻子看他的眼睛……

渐渐的这些从眼睛里射出来的光不再那么尖锐,他们变得轻柔,渐渐的消失在自己的眼前,一道绿光幽幽的重新在眼前闪现,他追着那道光而去。

他再一次看到了属于这个世界的光影。那天,他像往常一样从狙击步枪的瞄准镜里窥探着这个世界,他像个幽灵一般在密林中忽隐忽现,他俯身在密林深处,趴在一堆灌木丛中,那身橄榄绿隐在这片天地间,他静静的感知着风的方向,捕捉声波的震动,计算着子弹在这时空中将要画出的弧线。他想要摒去杂念,凝神让天地万物全部消散而去,他想眼里只剩下目标物和他手里的枪,他才能和枪融为一体,透过那小小的瞭望镜,把这方大大的天地尽收眼底,锁定目标,寻找最佳角度,在那千钧一发不可错过的当口,利落的扣动扳机!

砰!

随着他的身体被狙击步枪发射出子弹的后坐力猛地一震,子弹从枪膛飞射了出去,弹壳从枪膛里抛落,往一侧画出一个完美的抛物线,黄橙橙的弹壳闪过一道金光……

啊!

紧接着敌军的无人机在头顶盘旋,刚那一枪暴露了他的位置,一阵密集的炮火开始朝他藏身的位置攻击,那一阵阵声浪猛烈的撞击着他身体的每一寸肌肤,迫击炮,机关枪,手榴弹,无人机精准投放的弹药,这些武器把这片天炸得一片红光,整个世界一片昏暗,同时弥漫着呛人的火药味。

咻!澎!哒哒哒!轰!

远处射过来的一发子弹在他身体里炸裂开来……

对讲机里一阵喧闹和杂音,他听到战友们急急的呼喊和交流,那些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中计了,他们不是冲着我们运送的东西来的,是冲着西拓昂来的。”

“火箭筒手!瞄准那架无人机!”

“它被击中了!”

“卧倒!撤退!”

“放开我,我要去救西拓昂大哥!”

……

他脑海里闪现出当年他们抬着他过河,在潮湿的密林中深一脚浅一脚的前行的画面,他们的其中一个人被敌军发现,被击倒在地,同行的战友赶去援救,被敌军的狙击手全部击毙。老战友背着他,把他藏进树洞,塞进同乡的运送大肥猪的车里,才把他送到了最近的战地医院,然而老战友也在到达医院后不久牺牲,还有替他挡住子弹的老兵岩敏坦,被所属军津津乐道的击溃了一整支小分队的战绩,背后更是搭上了好几个战友的生命,这一切更让他觉得充满了负罪感,只为了获取他一个人的性命,那简直是一场毫无意义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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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写不了fan战文,因为这个世界是免不了争斗的。不管是人类还是动物,植物,为了生存,为了争夺有限的资源和取得更大程度上的进步,战争无处不在,除了荷枪实弹血流成河白骨露野这样赤裸裸的兵戎相见的战争,还有很多隐形的战斗:“不能比我强”和“不能看到别人比我好‘’随处可见。其实有时候表面上看他压了我一头或者他好了我一点好处也没有,但也许在某个时间节点或者某个机缘下,能带给你的生命带来别样的花火。这个世界有着奇妙的算法,很多事情总是有着那么妙不可言的联系,我们能做的就是埋头努力做好自己眼前的事情,其他的,就顺其自然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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