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第四十六章

织霞掀起车帘,向车外张望了一眼。

他们一行人自盛夏时节从南疆出发,侍奉着少夫人和小公子一路进京,如今到达京郊之时已是初秋。因此时正是晌午过后,官道上人迹稀少,十分宁静,周边旷野阡陌绿意盈眸,远眺时可见青山隐隐,入目皆是夏秋之交的宜人风景,看得织霞不由得心头雀跃起来,回头看了一眼马车中闭目假寐的女子。

纤纤楚腰,风鬟雾鬓,眉黛青颦,仿若春山秋水般秀雅,即便是一身极简约的素雪绢裙,也是清丽绝俗。织霞每次看她,都情不自禁因她的一颦一笑出神。

见乔以龄似有所觉般睁开眼,织霞忙道:“少夫人,我们已经到京郊鹭山了。”

“鹭山……”乔以龄不由得轻抽了口气:到了鹭山,便是距坤原围场和康荣山庄不远了。

七年前的记忆汹涌而至,而今重返故地,她一时有些怅惘。

织霞见她秀美的蛾眉似是微蹙着,便问:“您可是觉得脚程慢了?那我让车夫再快点。”

乔以龄摇头,和煦微笑:“不是。”她若有所思地眺望着久违的黎都京郊风物,思绪千回百转,突然又想起离开南疆时,父母极力掩饰却又欲盖弥彰的不舍,吕熠和韩宣儿目中遮不住的离别忧愁,送她的贵重礼物足足装了一车……她轻轻叹息一声:七年前她对李九韶不告而别,心中割舍不下他;如今告别南疆的亲友,心头同样牵念无比。

但纵使她再思念南疆,她也已是他的妻子,从今往后,她之命运,她之悲喜,便与他紧紧相系,不能分割了。

她回头去看后面那辆马车。织霞忙道:“婢子才去看过,乔小公子方才还在温书呢,这会子只怕是刚睡着。”

乔以龄点头微笑。织霞是镇国公府的家生子武婢,一向忠心耿耿,做事利落妥帖,深得重用,这一路很得她的喜欢。

乔以龄一行人这一晚在京郊客栈住了一宿,第二日便入了黎都城中。

黎都,黎朝王气所在之地,富庶繁华自非寻常可比。自城门外望去,便能见到街市上宝马雕车来往不绝,冠盖如云、行人如织,市面珠玑罗绮,物华阜盛,处处画楼朱阁精致富丽,仿佛金玉堆砌的一般。

乔以龄离城内越近,便越有近乡情怯之感,幼时的记忆潮水般涌来,熟悉的景物一幕幕呈现在眼前,她一时心跳如鼓。

织霞见她目光微微恍惚,小声禀告:“少夫人,按二爷的嘱托,我们先不去镇国公府,先去二爷的府邸,那里样样都已经安置好了。”

李九韶虽在镇国公孙辈中年纪最长,但因前面有个哥哥早年夭折,按兄弟序齿排行,便算是行二。

乔以龄恍然回神,忙道:“我忘了告诉你……我前几天已经派刘叔在福来客栈订下了两间房。我和祯儿都先不去他府中。你也先回府,不必管我们。”

织霞顿时一怔,忙道:“我是专门保护少夫人的,自然要跟着你。”

乔以龄见她态度坚决,点点头柔和一笑,取了帷帽戴上,转身下车,向后面那辆马车行去:“祯儿,来。”

乔以祯闻声便掀帘出了马车。乔以龄温言道:“你过几日便要入贡院考试,这几日是愿意住在离贡院较近的福来客栈,还是愿意住在李府?”

乔以祯想了想,道:“客栈中都是与我同来应考的人,日常见面时可以切磋交流,何况这些人里面只怕日后也会有人成为我的同僚,多认识认识他们,于我有益。我愿意住在客栈。”

十四岁的乔以祯生得酷似乔君蘅,眉宇间却比乔君蘅更多了一些野心与锐气,此时侃侃道来,声音清朗,颇有少年初成的风姿,乔以龄不觉欣慰一笑:“好,姐姐带你去。”

姐弟二人带着织霞一同离去,却未注意到不远处一辆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一只苍老到皱褶丛生的手再次掀起车帘,静静看着乔以祯的背影,石雕般一动不动。

前面的车夫也在目送着姐弟二人,直到看不见了,才惊愕地透了口气,低低道:“侯爷,那孩子和蘅二爷小时候一模一样……”

车中老人眼皮微微翕动了一下。

顾丛嘉在军营生变第二日才自骁卫营披星戴月匆匆赶回西林营,尚未进军营大门,皇帝便传旨要见他,他不得不兜转方向又朝城中奔去。

他自承宣门外跳下马来,注目遥望这座久已陌生的巍巍皇城。

清朗秋光之中,层层雕甍丹阙,金砖玉顶,仍是自己儿时记忆中的模样。

他嘴角不由露出一丝讥笑:皇帝和沈朝彦之间生出的龃龉,竟成了自己人生脱出泥淖、复归华堂的转折点。

在他人眼中,军功并不足以服人的自己,便就此借着祖父成国公的恩荫和父亲顾炳的声望,一跃而扶摇直上。

他收敛心神,自承宣门举步而入,一路行至福宁殿延晖阁外,便见李九韶已在阁外候着皇帝召见。

他快步向李九韶走去,低声道:“多亏了你。”

李九韶道:“我是协理京营戎政,这本就是我的职责。这桩事只是暂时压了下去,那些人之后总还会想法子兴风作浪的。”

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却见内侍出来传召,便一同进了阁中,向皇帝顿首叩拜。

身着常服的皇帝正在窗边援笔写字,不过四十岁的人,神气中却显出疲惫。李九韶看着他,总觉得比上次见时又仿佛清癯了几分,两颊凹陷得越发厉害,眼下淡淡的青影也重了一点。

皇帝一开口就问及昨日军营的事,李九韶便谨慎答道:“究竟是有人刻意造谣生事,还是纯属无心误传,眼下还不得而知。逢起大人的伤势恢复得尚好,皇上无须担忧。”

皇帝道:“你们今日去一趟金山城,这几天将调兵事宜安排妥当,不要再出乱子。”

两人均应声领命。李九韶心下想着乔以龄,不禁有些焦灼:她才刚到黎都,自己却无暇去接她,眼看这几日又没法见她,不知她会不会怨自己?

他此时却不知皇帝已经想到了别的事上面。皇帝注目看着面前两个年轻人,只觉如东升朝日般英气勃勃,忽地转了话题,闲聊般地问:“你们二人可都有妻室了?”

他目光先是落到顾丛嘉身上,沉默了一瞬,才道:“明娴和你的婚约,当初是端穆长公主来求了朕,朕亲手解除的。你不要怨朕。”

顾丛嘉垂头掩去幽沉眼神,道:“当初家父遭奸人构陷已深,情势未明,长公主之举实是为保全臣之性命,臣不敢有怨言。如今臣与郡主已经各自成婚,儿时婚约早已成过眼烟云,皇上不必挂怀。”

李九韶见皇帝看向自己,一个念头忽地浮现在脑海,使他兴奋不已:他原本是想向乔家施压,使乔家认回乔以龄,但如今皇帝主动提起,岂不是天赐良机?

他一掀袍跪下,道:“臣斗胆,想求皇上一个恩典。”

承宣门外,一顶帷轿摇摇行来,在门前停下,两个丫鬟便忙下轿打起轿帘,一位秀丽女子自轿中低头出来。

门前侍卫却都是认得宁安郡主的,忙施礼道:“郡主来给太后请安?”

许明娴点点头,一转头时却看见几个官员正从一旁的侧门出来,气度相貌均是极好,各自攀谈着上马而去。

许明娴莫名想起乔鸣笙那句“顾丛嘉已经回京了”,心头不由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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