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时候目标相同不意味着就会团结,比如袁绍账下的谋士团。几乎所有人都赞成与曹操开战,但是提出的战略却大相径庭。沮授建议打持久战,审配郭图却主张速战速决,于是两方在庙堂之上打起了口水战。
沮授率先进言说:“近来讨伐公孙瓒,出兵长达一年,百姓疲惫穷困,仓库没有积余,赋税劳役正多,这些都是巨大的隐患。应当先派使者向天子进贡,一面致力于农耕,使人马得到休息。若是不能通达天子,就上奏说曹操隔我王路,而后然后进屯黎阳,渐营河南,多造船只,缮修器械,分遣精骑,抄其边鄙,使曹操不得安宁,而我方独享安逸。如此便可坐定天下。”
审配对沮授的说法嗤之以鼻,抨击道:“沮监军所言何其误事。兵法有云:‘十倍则围之,五倍则攻之,敌则能战之。’今以明公之神武,连河朔之强众,讨伐曹操其势易如反掌。此时不攻取,将来等曹操势大就难对付了。”
沮授又说:“救乱诛暴,谓之义兵;恃众凭强,谓之骄兵。义者无敌,而骄者先灭。曹操奉迎天子,建宫许都,今举师南向,于义有违。且庙胜之策,不在强弱。曹操法令严明,士卒精练,绝非公孙瓒这种面对包围毫无作为之人。公则之策是丢弃以逸待劳的万安之术,而兴无名之师。这种做法我感到很是担忧啊。”tehu.org 火鸡小说网
这回轮到郭图站出来驳斥说:“武王伐纣,不为不义;有刘使君带来的衣带诏的消息,难道不足以作为攻打曹操的理由?况且主公部队精勇,将士思奋,如不及时早定大业,就是所谓的‘天与不取,反受其咎’。也是越之所以霸,吴之所以灭的原因。监军之策,在于坚持稳妥,而不是根据形势把握时机的权宜之计。”
曹操总说袁绍优柔寡断,未尝没有存心抹黑之嫌。袁绍表面的不果决其实是因为内心的隐忍,不遇良机绝不出手,早年肯屈居韩馥之下是如此,而在争夺天下这件天大的事上更是如此。说到僭越之心,袁绍比起袁术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他远比袁术更耐得住性子,一直隐而不发罢了。后来袁术垮台后,袁绍的算计是先趁火打劫把玉玺骗过来,然后名正言顺地另立一个刘姓子弟为傀儡皇帝,驱兵南下攻破许都一统中原;再过两年就放出代表汉室的火德衰败,该由代表袁氏的土德代替这样的“天意”之言,让这个傀儡禅位给自己,就可以一圆当皇帝的梦想。可惜这个环环相扣的大计在第一步就因袁术死于半道而休止。如今他瞄准了衣带诏这一极好的兴兵借口,立刻展现出了一遇良机便义无反顾的另一面。董承这样位高权重的外戚突然被灭门,外界早就议论纷纷,不抓住机会把曹操钉死为逆臣更待何时?须知天下人都是善忘的,等过段时间风声过了,重提这件事,故事编得再好也没人愿意听了。于是铁了心要一口吃掉曹操的袁绍,在自己地广兵强、粮食充足的仰仗之下,当然是采纳了审配和郭图的意见。
郭图嫉妒沮授已经不是一两天了。两人同为韩馥的旧部,郭图甚至还先一步投靠袁绍,却仅是一介幕僚,地位远不及身兼监军及奋威将军的沮授。为了出口恶气,郭图这次甚至站在了与自己也并不和睦的审配一边来攻击沮授。借着这个暂时压住沮授一头的机会,郭图又私下对袁绍说:“沮授监统内外,威震三军,声望过重。黄石公在《三略》中就曾言臣与君权威相当是大忌,御众于外的将领就不宜再参预内政。”
袁绍对沮授一直是信任的,直到后者在立嗣问题上多了一句嘴。袁绍是庶出,在家中地位本不如袁术,却靠着自己的奋斗逐渐成为了袁氏的领军人物,所以在他看来,出生更好不代表就该有更光明的前途,因此袁绍没觉得长子袁谭是当仁不让的继承者,他希望自己的几个儿子间能有一番争斗,最后由最优秀的一位脱颖而出。于是袁绍早早就任命长子袁谭为青州刺史以观察其能力,同时让因容颜俊美而受到自己偏爱的三子袁尚跟随自己身边治理冀州,灭掉公孙瓒后又任命二子袁熙为幽州刺史。沮授认为是诸子分立是取祸之道,于是劝谏道:“在街口的兔子会被万人追逐,而已落在人手的兔子则不会有人去觊觎,这就是人的本性。古制立嗣,向来是年岁差相近就比较德行,德行相近则占卜决定。将军对诸公子过于一视同仁,恐成祸患的开始。”袁绍没有听从沮授的建议,依然我行我素地让诸子各据一州,而且还怀疑沮授内心有了支持的立嗣人选,所以才会反对自己的做法。现在听了郭图的话后,又想起了当时的怀疑,担心沮授若是铁了心支持哪个儿子的话以他的权力实在是无人可阻。于是袁绍分监军为三都督,让沮授与郭图、淳于琼各典一军,分化他的军权。
既然是向京城用兵,必要的大义名分必须完备,袁绍先是将逢纪伪造的衣带诏公告天下,斥责曹操“连结党伍,败坏朝纲;私行封罚,欺罔人君”,随后又让主簿陈琳作《为袁绍檄豫州文》,晓谕刘备及各州郡讨伐曹操。陈琳,字孔璋,广陵射阳人,曾入仕大将军何进,后逢董卓肆恶洛阳,举家避难至冀州,入袁绍幕府。文中攻击曹操家世卑污,为人龌龊无能,并痛斥其挟天子以令诸侯,专横跋扈,作威作福,杀大臣、盗坟墓,忘恩负义,罪不容诛。陈琳才华横溢,用笔铺张扬厉,语多骈偶,气势刚健又不流于拙朴,有骨鲠之气又文采斐然。檄文传到许都时,曹操正苦于头风,病发在床,卧读檄文时,竟被骂得惊出了一身冷汗,翕然而起,头风顿愈。
就在袁绍全方位地为与曹操开战做准备时,已经被袁绍有些不待见的田丰又不合时宜地出头了。他劝阻说:“曹操善于用兵,变化无方,人数虽少,却不可轻视。现在不如和他打持久战,将军据山河之固,拥四州之众,外结英雄,内务农耕,然后挑选精锐部队,分为奇兵,乘虚而入,袭扰河南。敌人援救右边,我就攻其左边;敌人援救左边,我就攻其右边,使其疲于奔命,民不得安生。如此我方还没有疲劳但对方已经困乏,此消彼长之下,不出三年,可轻松克敌。现在不用庙胜之策而决成败于一战,万一不能如愿以偿,后悔就来不及了。”袁绍听田丰的话和沮授大同小异,已经不喜,本不愿理睬,可田丰却不依不饶再三力劝,袁绍怒其败坏军心,干脆就将田丰下狱关押。这下再没人敢劝袁绍不要出兵了。
曹军的庙堂比之袁军的两派争吵要安静许多,总是曹操先说,其余人只听不作声,等他提问时被问到的人才回答。不过今天的情景有些不同,以话多著称的少府孔融作为不速之客也加入了进来。还没等曹操开口,孔融就抢着说:“袁绍地广兵强,有田丰、许攸等智计之士为之谋;有审配、逢纪等尽忠之臣任其事;有颜良、文丑等勇冠三军之将统其兵。实在是很难战胜啊!”曹操并不直接回应孔融,只是看向了座下的首席谋臣荀彧,问道:“文若,你怎么看?”荀彧针对孔融提出的几点,一一驳斥说:“袁绍兵虽众但法令不严;田丰刚愎而常犯上,难得重用。许攸贪婪而不检束,却又遇上了专权而无谋的审配和果决而自负的逢纪,有两人料理后方,一旦许攸家犯了法,必不会放过,若不宽纵,则许攸必反。至于颜良、文丑,匹夫之勇,一战可擒!”
荀彧居中持重,在建计、密谋、匡弼、举人多有建树,被敬称为“荀令君”,通常他一发言便再难有不同的声音。不过孔融其人显然不能以常理论,他正准备对荀彧的话进行反击,却被一阵摩挲衣角的窸窣声所干扰。发出声响是在冬日喜穿一身素衣麑裘的郭嘉,这是他的一个习惯动作,一搓衣角就代表有话想说,而这件麑裘因常穿使得边角略有磨损,所以摩挲时发出的声音更响了些。曹操很是了解郭嘉的这种小习惯,于是还没等孔融组织好语句,他就看向郭嘉问道:“奉孝,你的意见呢?”
郭嘉也不客气,负手而立道:“刘、项之争,众所周知。汉祖唯智胜,项羽虽强,终为所败。我今日忖度,袁绍有十败,而曹公有十胜。袁绍礼仪繁多,常为形式所困;公从实际出发,体任自然,此道胜一也。袁绍割据一方,逆流而动;公顺应统一大势,奉天子以率天下,此义胜二也。汉朝势微在于对待豪强过于宽纵,袁绍以宽济宽,不能整饬危局;公拨乱反正,以严治政,上下皆循法度,此治胜三也。袁绍外表宽宏大量,内心量小忌贤,所任用者唯其亲戚子弟;公外表简单严肃,内心机智英明,用人不问远近、唯才是举,此度胜四也。袁绍多谋少决,往往事后才能意识到应当采取的策略;公谋定即行,应变无穷,此谋胜五也。袁绍沽名钓誉,喜欢听奉承话,那些能言善辩外表上看德才兼备而干不了实事的人多归之;公以诚待人,不务虚名,以俭率下,有功必赏,那些有远见灼识、真才实学的人都愿意为公所用,此德胜六也。袁绍见到饥寒之人怜悯益于颜色,却不考虑那些从未见到的贫困百姓,很少谋划救国辅民的大计;公对眼前小事时有忽略,对待大事从不含糊,思虑所及不限于直接接触的人,恩德加于四海,此仁胜七也。袁绍不会用人,大臣之间争权夺利,疑惑丛生;公用人得法,使人各尽其力,不能相互倾轧,此明胜八也。袁绍以亲疏定是非,赏罚不明;公是非分明,赏罚有道,此文胜九也。袁绍声众势强,但不懂用兵要领;公精通兵法,能以少胜众,用兵如神,此武胜十也。曹公有这十胜,对于击败袁绍,就没什么难的了。”
郭嘉的话切中要害,言简意明而博大精深,一时之间庙堂上落针可闻,连孔融都自觉再怎么搜肠刮肚也说不赢这段精彩之论,干脆直接闭口。一直没有发表意见的曹操细细回味了一会儿郭嘉的话后,指节叩击桌面说:“奉孝的话很好,很准确。我知袁绍为人,志大而智小,色厉而胆薄,忌克而少威,兵多而分画不明,将骄而众令不一,土地虽广,粮食虽丰,却终归都会成为我的囊中之物。”曹操的话等于为这场争辩盖棺定论,战!
袁曹两家既已公开宣战,便绝无回旋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