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六章 潜龙在渊

第167章

潜龙在渊

宝庆三年八月丁未日,辰牌时分,临安城,权工部侍郎郑清之忽然受到急宣,传他立刻进宫去等候陛见。

官家继位之前并非储君,连皇子都不是,只是个宗室,

刚来临安的时候学业便是郑清之所教授,官家继承大统过程中的诏旨也都是郑清之所拟定,故此他算是有从龙之功。官家登基之后他又做了两年的崇政殿说书,也算得上是官家最体己的心腹了。

现在他已升任权工部侍郎、给事中,不再是崇政殿说书,可官家仿佛离不开他似得,还是经常有这样那样的差事派他去办。他早就习惯了这种突如其来的召见,也不觉得有什么稀罕了。

官家登基之年为了体现对先帝的尊重,依照惯例没有改变年号。次年才改元宝庆,

如今的宝庆三年,已经是登基的第四个年头了,但官家依然没有亲政。

按说官家虽然年轻,但二十三岁早就过了亲政的年龄了。史相还是将所有权柄牢牢把控在手中,不让官家过问。郑清之心中明白,只要史相将权柄握在手中一日,官家就永远没有亲政的机会,只能当一个傀儡皇帝。

官家的品行学业都没得说,天性孝顺友爱仁慈,对名义上的母亲杨太后非常敬重,每日晨省昏定从不间断,待人接物也沉稳大气。在宫中生活简朴,厉行节约,从不大兴土木建宫殿、从不贪图享乐游山玩水,一切都是士大夫眼中的道德明君。

他心中也暗暗叹了口气,官家能登上皇位,是史相与济王不能相容,才一手为之。官家虽然年轻,

但比济王知进退,明白这皇帝位史相想给就给,随时也能换个人。故此,官家对史相恭敬有加,言听计从,哪敢有半点拂逆?

每每朝堂中清议臣子上书建议官家亲政,官家未等史相发话,就自省德行不足,史相对他这种谦恭的态度也非常满意。可郑清之是看着官家成长起来的,他知道,以官家性子,肯定不会甘心当一个傀儡皇帝,现在只是隐忍而已。

初秋的临安有些萧索,凤凰山东麓的皇宫内廷此刻寂静无声。值殿的小太监看见郑清之被带进来了,连忙躬身上前,轻轻打起珠帘,让郑清之进去。

进了内殿,一股浓郁的香气,从中央兽炉中喷射而出,

弥漫在整个殿堂中。透过这一道素墨色的屏风,郑清之才看清楚偌大的崇政殿中,除了官家本人以外,只有两名宦官远远地伺候在御案之侧,显得异常空阔。

郑清之心中咯噔一下,很明显官家这是要私下与自己说些话,不愿意让别人知晓。可宫中遍布史相的耳目,说什么史相都会知道的,就连他自己都是史相的心腹之一。官家当然也知道他是史相心腹,只不过官家信得过他而已。

小内监弓着身,走路像猫一样毫无声息,一直把郑清之引到御前,才用稚嫩的声音唱道:“官家,权工部侍郎、给事中郑清之宣到!”

这时官家正俯身御案上,吮毫拂纸,大笔疾书,闻言也没有拾起头来,只是下巴微微地动一动,“嗯”了一声表示回应。

官家身如渊渟岳峙,手中笔走龙蛇,在纸上发出沙沙的声音,甚是悦耳。郑清之远远望去没看到写的是什么,但隔着十几步,似乎也能感到官家一笔一划间透出的锋刃之气。

那是帝王之气,郑清之心中也有些欣慰,官家是做天子的料,是清议士大夫心中理想的君主形象,一旦亲政,必定是一个有为之君,至少比先帝宁宗皇帝强,光宗皇帝就不用说了,和孝宗皇帝都可以比一比。

他心中正在思虑,官家那边已经停下,手持着鼠毫玉管笔,似乎在思虑着什么,犹豫着片刻没有说话,忽然间他游移的目光和郑清之恭敬的目光相接触,就在那一瞬间,他的脸色豁然开朗,以亲密得好像谈家常的口吻问郑清之道:

“朕的书法也颇得卿悉心指点,来看看朕这几个字写得可好?”

郑清之躬身告了个罪,赞道:“官家书法乃天授,又每日勤练不辍,必早已青出于蓝。”

他走到案前,笑着眼光往御案上一扫,只见御案雪白的纸上,密密麻麻写着许多地名和人名——青州、莱州、登州、东平府、李全、彭义斌、许岸……

这一大堆的人名地名,都围绕着共同的主题,那便是当下山东局势。郑清之心中一凝,官家让自己看的肯定不是书法,一定有所暗示,难道官家终于按捺不住,想要亲政了?

他心念动得极快,脸上却不动声色,说道:“官家之字,英姿勃发,如潜龙在渊、气象万千,有如孤鹤决云,长鲸吸海,仿佛有千军万马跃然纸上,令人望而生畏。”

郑清之的回答滴水不漏,只谈书法又能说出官家志向,却不涉及政事。此刻官家只是暗示并没有点明,他就不能僭越,只能一语双关暗示回去,他可不会在官家与史相之中选边站的。

“好一个潜龙在渊、望而生畏。”官家笑了起来,忽然又转换话题道,“卿可曾闻到我殿中熏香?”

郑清之一怔,官家继位之时,他作为崇政殿说书曾建议官家消减宫中用度,官家欣然接受,将大殿中的烛火减少三分之一,又取消了宫中夜膳,此事还成为一时美谈,可今日谈起这檀香,难道官家也开始贪图享乐了?

郑清之低声应道:“此香气味幽兰,定非凡品。”

官家笑道:“卿可知此香何处所贡?”

郑清之摇头道:“恕臣不知。”

官家点点头:“登州,据说如今登州物产非富,海贸昌荣,檀香、农具、丝绸、布匹、器械所出极多,不仅自给自足,还能远销各地,如此偏僻之所,如何能做的这般出色?”

果然又绕回山东了,官家这是铁了心要和自己说到山东攻略。郑清之觉得奇怪,官家继位以来一直是对史相言听计从,对政事从没有太多过问,今日这是怎么了?以官家的实力远远无法与史相抗衡,而且就算想关心政事,从临安开始不是挺好,又如何会问到山东?那可是军国大事,史相岂能容得下别人染指?

他抬头看了看官家,官家双目清澈,也在微微含笑看着他,他忙低头道:“登州守将为从义郎许岸,原为彭义斌属下,彭义斌殁,许岸率领其残部,扼守登州,期间屡有战功,前有桑河之胜大破蒙军,阵斩蒙军前行元帅府事王珍,后有莱州之胜,破蒙军五万,据闻蒙古郡王带孙也战死军中,这许岸可以说是彭义斌之后,忠义军中最出类拔萃的人物。”

“朕听闻这许岸也不过二十来岁,现在只是个小小的从义郎,兵不过万余,城不过登州、宁海,却有如此战功,不知按惯例这等战功该如何奖赏?”

郑清之默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抬头见官家依然微笑地看着他,忙道:“此等大功至少要封个观察使也不为过,可许岸太年轻,资历又太浅,拔擢过快,未尝是好事,史相定会论功行赏,全盘规划,官家请放宽心。”

官家微微颔首,将手中的鼠毫玉管笔搁在笔格上,回身负手走了几步,温言道:“朕常听卿说书,总觉得继大统以来未有寸功,好在史相为大宋鞠躬尽瘁,事事也处理得极为妥当。卿也当效仿史相为朕分忧,日后军国大事,还有许多要倚仗卿。”

郑清之心头一热,官家的暗示很明显,他现在仅是权工部侍郎,可官家却是要将他与史相比较,自然日后亲政便要大用的意思。他正了正衣装,躬身一礼:“谢官家厚爱!微臣粉身碎骨万死不辞!”

郑清之也是史弥远的亲信,但他心中的政治主张却与史弥远完全不同。史弥远主和,而他却是主战。

有宋一代朝廷一直存在党争,说宋亡于党争也有一定的道理。北宋的宰相们分新党、旧党,争的是“变法”国是,新党的代表是王安石、吕惠卿、章惇、蔡京,而旧党的代表是司马光、文彦博、吕公著等等,两党内耗不已,也间接了导致北宋的灭亡。

而南宋历届宰相所争的却是“和战”国是,即对外国策是和还是战,只有两头,没有中间地带选择。从高宗皇帝开始和战两策就在朝堂上摇摆不定,各宰相如走马灯一般换来换去。官家要主战,便用主战的宰相,官家想主和,便用主和的宰相。

高宗朝主战的时候用的是赵鼎、张浚,主和的时候用的是秦桧、万俟卨。孝宗要北伐便让张浚复相,重用虞允文,北伐失败便要主和,又重用周必大。先帝宁宗皇帝也是一样,主战的宰相韩侂胄开边兵败被处死,便启用主和的宰相史弥远。

史弥远可以说是整个大宋历史上权臣的巅峰了,行废立之事,一手把控朝堂。对内如此跋扈,对外却尽量避免冲突,朝堂中清流一向攻击史弥远的也是其对外软弱求和的政治策略。

郑清之是依附史弥远才有今日的高官厚禄,但他的心中却是妥妥的主战派,在日复一日给官家说书讲史的时候,自然是隐隐带进了自己的观点——富国强兵、去冗简政、驱除鞑虏、北复中原。…

每次讲到大宋割地求和,屈辱兵败的时候,他都能从官家深邃的眼底中看到仇恨的火焰。他知道,官家心中有一颗主战的种子,一旦这颗种子发芽,便是自己的进阶之日。

官家轻声问道:“山东局势,卿如何看?”

官家虽然年轻,但却极为谨慎,说话办事都是滴水不漏。平日凡是有所差遣,总是从远处闲闲说起,然后才涉及正题,说得十分委婉。

今日也好像平日的对答一样,郑清之完全理解并且能够体会到官家的委婉的深意。但以他的身份,却不敢冒进,又是恭敬地回答:“军国大事,自有相公、枢密等决断,臣愚纳,不敢妄加置喙。”

官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皱皱眉头,略表不满地说道:“军国大事自然有史相决断,但卿也莫要藏拙,且说出来,就当是在崇政殿说书罢了。”

郑清之略略整理了一下思路,说道:“臣以为,彭义斌战殁、李全投蒙,山东局势纷乱,须有忠义之士振臂一呼,响应朝廷。许岸便是这等忠义之士。”

官家叹道:“彭义斌忠肝义胆,一心为国,可惜了。朕是不想让这许岸走了彭义斌的老路。卿深受史相器重,可愿为朕分忧?”

郑清之恭敬地回答:“陛下若差遣,微臣敢不用命!”

官家听后心情舒畅,忽然又眉头紧锁道:“慈宪夫人思念二郎多年,日日以泪洗面,这么多年遍寻二郎不见,这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若大个人如何就找不到了?”

郑清之闻言一怔。慈宪夫人是官家的生母全氏,官家登基后,追封亡父赵希瓐为荣王,母亲全氏为慈宪夫人,并未被尊称为皇太后。那是因为宫中只能有一位太后,那便只能是宁宗皇帝的皇后杨太后,甚至官家能继位也是杨太后点头首肯才做数的。故此,全氏虽是官家的母亲,但只能是荣王府的慈宪夫人。

慈宪夫人生有二子,长子赵与莒便是官家,还有次子赵与芮。当年长子赵与莒被史弥远看上并接入宫中,而次子赵与芮却于数年前却忽然失踪。失踪时官家正在宫中,听闻此事也非常着急,可当时身处拨云诡谲的争位之中,也无暇顾及,只是吩咐家中人去查访,但这么多年也不曾查访到。

郑清之只见过赵与芮几面,记得那是个斯文儒雅的年轻人,这么多年没有找到说不定早已经英年早逝了。但此刻也只能说道:“吉人自有天相,官家不必多虑!”

官家这时候有一些犹豫,手指敲打着御案,忽然道:“可这些日子,二郎的事情却有些眉目了,与登州许岸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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