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此事按照赞普之预想发展,大唐如何暂且不说,即将出镇青海湖的噶尔家族将会直面大食国的兵锋,背后又无吐蕃之支持,倾覆灭亡只在弹指之间……
这岂止是放逐?
根本就是将噶尔家族送上绝路。
禄东赞可不是坐以待毙之人,定会绸缪运作,试图为家族拜托这等绝境。
如此,赞普即可以“通敌叛国”之名,名正言顺的将噶尔家族打入叛徒之境地,使其万劫不复……
至于有可能遭到的来自于噶尔家族的反噬,却是顾忌不得了。
桑布扎紧蹙着眉头,没有言语。
心底却觉得赞普这等手法过于刻薄,也过于阴狠……
而且与大食国联盟实属不智,大食国既无力攻略高原,吐蕃亦不可能西进谋求西域,两国井水不犯河水,最终得益的只能是大食国,因为最终决定胜负的战场会在西域,而对战的双方是大食与大唐。
吐蕃什么也得不到。
或许,也只能是祁连山之北的丝路主宰者由大唐变成了大食……
桑布扎对于赞普这样一项决定,心中颇有非议。
“赞普明鉴,吐蕃虽然与大唐敌对,双方恨不能将对方吞噬,且大唐正值鼎盛,难以匹敌。然则,大唐乃礼仪之邦,其所行所为皆有道德礼法之约束,不敢恣意行事,否则其国内舆论便会沸反盈天。大食国却完全不同。其国民敬仰神祗,悍不畏死且毫无底线,犹如一群野兽一般杀伐无忌,灭国灭族不计其数,每每以屠杀为目的,掠夺成性、凶残暴戾。与之相比,臣倒是宁愿与大唐为敌。”
敌人分很多种,似大唐那般“仁义之国”“礼仪之邦”,本身受到太多的道路礼法束缚,即便再是强大亦非无敌。大食国则截然相反,其国民以掠夺为生,根本不事生产,犹如蝗虫一般过境之处赤地千里,野蛮且凶残。
如此缺乏文明,野人一般的敌人,与之敌对固然胜算更多,但是随之而来的破坏性却是任何人都不愿意遇到的。
松赞干布呷了一口青稞酒,眼神望向窗外,远处山巅之上红色宫殿沐浴在阳光下,轮廓散发着淡淡的光晕,仿若天庭宫阙,神秘难言。
“人之一世,短暂如天上云彩,不知其所以来,更不知其何时去,云卷云散之间,半点不由人。吾等坐在这个位置上,领袖吐蕃,自当排除万难为吐蕃争取那些温暖湿润且富饶之土地,使得吐蕃子民世世代代有田地耕种,有草场放牧,而不是困守高原,与贫瘠的土地为伴,子子孙孙在荒凉困苦之中轮回。”
松赞干布情绪有些低沉,自从登上赞普之位统一吐蕃之时起,他素来都是雄心壮志、万丈豪情。
然而眼下,却深感命运无常、世事难料。
叹息一声,他续道“是非功过,自有子孙后辈予以评说,吾等身在当时,只需做出自认为对于吐蕃最有利之决策,死亦无憾,何惧诋毁?大唐太强盛了,其国力远非吐蕃可比,若是按部就班,吾这一生亦难以完成攻下高原、入主中原的霸业。若想带领吐蕃子民攻下高原,占据向往的温暖土地,就只能行险一搏。”
桑布扎心神震动,默然无语。
吐蕃地缘偏僻、土地贫瘠、气候酷寒,本身并不具备争霸天下的优势。天下大势,犹如逆水行舟,要么你征服我,要么我征服你,和平相处只是一时,长久看去,势必统一。
古往今来,吐蕃人民所信仰的神明、生活的方式,都与中原汉人格格不入,彼此冲突在所难免。
若是不想吐蕃的子孙尽皆抛弃自己信奉的神明,该而学习汉人的儒学,甚至沦为汉人的奴役,就只能奋起抗争,征服中原。
但是这太难了。
对于一个有着远大抱负、壮志冲霄的赞普来说,行险一搏、拼死一战,在有生之年向着自己的梦想努力一回,实在是人之常情。
所以赞普甘愿“引狼入室”,希望能够借助阿拉伯人的力量消耗大唐,即便有可能由此引发反噬,被阿拉伯人窃据中原,甚至将吐蕃包围于高原之上,逐步蚕食,终至灭亡。
这是拿吐蕃的国运去赌博。
桑布扎无话可讲,他只是一个臣子,而且是一个没有自身势力、没有野心的臣子,除去听命于赞普之外,他不会做任何事。
“赞普英明神武,无论如何抉择,臣下皆鞠躬尽瘁、誓死相随。”
桑布扎当即表态。
松赞干布甚是欣慰,含笑道“既然如此,吾欲派塞汝贡敦领取一军,兵出疏勒,协助阿拉伯人攻略西域,汝以为如何?”
桑布扎愕然“阿拉伯人集结数十万大军攻伐西域,大唐安西军不过数万之众,河西混战在即,其国内不可能予以支援,何需吐蕃出兵?”
在他看来,阿拉伯人绸缪已久,大军攻伐西域,区区安西军必定难以抵挡,西域陷落乃是必然。这个时候吐蕃出兵相助阿拉伯人,等于凭白留给大唐口实,何其蠢也?
况且塞汝贡敦乃是“四贤臣”之一,地位与他相等,但更重武事,是松赞干布在军队之中最有力的臂助,且素来与禄东赞不睦。
派这样一个吐蕃重臣前往西域协助阿拉伯人,实在是不明智……
松赞干布却不以为然,他伸出一根手指,沉声道“火器!汝尚未见识到唐军火器之威,故而有此意见,否则断然不会说出这等话语。阿拉伯人固然以征战为生,不畏死战,但是在安西军的火器面前未必就讨得了好。在其在安西军面前撞得头破血流之时,吾出兵相助,更能够获得阿拉伯人的信任,不然其困于西域不得寸进,无法威胁河西、关中,吾之绸缪,岂非尽数落空?”
他从来不承认阿拉伯人的战斗力。
那些茹毛饮血的野蛮人除去被信仰所武装之后战线的悍不畏死之外,无论装备、战略、战术都泛善可陈。在泰西之地耀武扬威,欺负那些几十幅甲胄、数百奴隶的“城主”尚可,但是对上武装到牙齿的安西军,并无胜算。
前番穆阿维叶亲率大军攻伐西域,就被打得丢盔弃甲狼狈而逃……
而这,也是他敢于同大食国联盟的主要原因。
他不相信阿拉伯人能够长驱直入攻陷西域之后更进一步占据河西、关中,甚至饮马中原。
关键时刻,吐蕃随时随地都可以半路出兵,只需截断阿拉伯人的补给线,他们就只是一群没了牙齿的豚犬而已,可恣意蹂躏……
桑布扎虽然不知火器为何让赞普如此忌惮,但是他素来信任赞普之能力,故而并不反对,只是提醒道“还是应当让塞汝贡敦注意一些,若是能够乔装协助阿拉伯人,不使安西军察觉才是最好。”
松赞干布欣然道“此等事,汝自去与塞汝贡敦商议便是。”
他素来懂得放权,绝不会“事必躬亲”,而且吐蕃国内各方势力错综复杂,就算他意欲将赞普之全力归于一人,也很难成行,反而惹得国中大臣不满,陡生变故。
大斗拔谷。
烈日酷晒,炽热的太阳将大地中蕴含的水分蒸发出来,水汽在地表袅袅上升,远远望去,镜像扭曲。
一侧奔腾的弱水似乎也安静了一些,多日来未曾降雨,这条发源于昆仑之北、穿越戈壁荒滩奔流至此的河流温顺如同少女,河水在阳光之下泛着粼粼波光,哗啦啦的流淌。
谷口之前,俨然已经成为一处巨大的工地。
上前兵卒赤膊奋战,将石料填入地基之中,搅拌均匀的水泥浇灌其上,一层一层的垒砌起来,一座坚固的堡垒拔起而起。
两侧又修筑数道长长的墙壁,山坡上以火药炸山开采而出的石料源源不断的运抵此处,数千从附近征集而来的民夫挥汗如雨,丝毫不因酷热劳累而减缓劳作的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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