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雨

林渊有一把三十六骨的黑色直柄伞,那是爸爸留给他的最后一件礼物。

那把伞很大,撑开的时候像一朵乌黑的云,就算是一家三口躲在伞底下也不会有人和启蒙读物《奇怪的雨伞》里的妈妈一样被雨淋湿肩膀。

但林渊小的时候比较活泼,看着雨伞外面的雨总会忍不住伸手去接,冰冰凉凉的雨滴落到手上,然后带着体温从指缝里悄悄溜走。

在衣袖被雨淋湿之前,妈妈伸手一捞就把他从地上拎起来抱到了怀里,尤带水汽的风拂面而过,鼻尖萦绕着妈妈身上那股浅淡却又令人无端想到温暖的味道。

雨滴在伞面上敲出的轻快乐章、爸爸哼唱的不知名小调以及妈妈温暖的怀抱,组成了林渊对雨天最原始的记忆。

但他忘了,六月的天气是最不可捉摸的。晴空烈阳与疾风骤雨往往只在一瞬之间。

一如世事无常。

尖啸声、撞击声、哭声、喊声于雷鸣与风暴中乍起。失去了庇护的孩子呆呆坐在泥水里,任由流进眼睛的雨水在刺痛中模糊了视线。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

那辆车尖啸着冲向爸爸的时候谁都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妈妈把怀里的他扔向一边,然后用力撞开撑伞的爸爸时他才意识到出事了。

但在那一瞬间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就好像灵魂已经离开了这具身体,幽灵般飘在半空中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妈妈的身体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然后重重地跌在泥水里,就像一包被人摔在地上还踩了两脚的袋装酱油,身体里的血争先恐后从裂缝中涌出,转眼便铺成了满目的红。

被妈妈撞退一步的爸爸下意识伸手,却并没能像电视里的男主角一样抓住他的女主角。黑色的大伞从他的手中滑落,雨水很快就在伞里蓄起了小水池。

但这一次谁都没有把注意力放在它的身上。

震怒的神明驾着战车,带领着他的千军万马自云端呼啸而过。惨白的雷霆将天幕撕裂,降下连五彩石都堵不住的滔滔洪水,一时间天与地的界限仿佛都变得模糊了起来,让人有些分不清究竟是天上的雨落到了地上,还是地上的水倒卷回了天上——抑或者两者都有?

林渊不知道。

雨幕淹没了一切,他费尽全力地睁大眼睛也只能看到爸爸跌跌撞撞走向妈妈的影子。

道路两旁有人在屋檐下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也有人披起雨衣从店铺里冲出来帮忙。这条街转出去不远就是医院和警察局,所以事情发生后很快就听见了警车与救护车的刺耳尖叫。

整个世界混乱而吵闹。

地上的积水越来越深,一直淹到了林渊的胸口,但他只是抱着膝盖安安静静地坐在水里,没有哭也没有闹,脸上空茫茫的一片什么表情都没有。

这一切好像与他有关,又好像与他无关。

“咚咚咚”

听到耳边响起的阵阵敲击声时,林渊转过头,看见了那把原本应该被爸爸举在手上的、不知在地上滚了多少圈又被人踩了多少脚的,和他一样泡在泥水里狼狈不堪的黑色大伞。

林渊看了很久,忽然伸手抓住了那把黑伞的柄,然后从泥水里站起身,一步步地走向救护车。

“哥哥!”

林渊刚刚走到救护车旁,身后忽然传来了一声满是欢愉的呼唤。

他回过头,看到了一个粉雕玉琢般精致可爱的小女孩。她身上穿着90年代最流行的粉蓝色公主裙,微卷的黑色长发一左一右梳成两个花苞,碎发下盛着盈盈水光的眼睛在阳光下像极了成色极佳的金色琥珀。

阳光?

林渊迷茫地看向四周,却发现先前的狂风暴雨和雷霆震怒已经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开满了不知名小花的原野,泛着粼粼波光的碧蓝湖面倒映着天上的流云与暖阳,温柔的风轻轻拂过他的面庞。

这里是……

苍山,洱海。

“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

林渊睁开眼睛,床头柜上的闹钟显示现在是6:00AM。伸手把闹铃关掉后整个世界为之一静。

盯着天花板发了好一会儿呆林渊才掀开被子从床上坐起来。昨晚睡觉的时候他没有拉窗帘,所以起身时正好能看见窗外那几盏静静伫立在雨幕中的暖黄色庭灯。

他隐约记得自己好像在梦里见过什么和庭灯颜色极为相近的东西,但努力回想了一会儿,发现怎么也想不起来也就放弃了。

毕竟做梦不需要逻辑,看见什么都有可能。

林渊推开窗户,湿润的冷空气扑面而来,雨点落在树叶上发出淅淅沥沥的声响。

又下雨了啊。

……

……

上午7:00,抱着几本作业的林渊踩着早自习的铃声走进了仕兰中学高二一班大门,朝着“高级阳光SPA区”的最后一排走去。

今天是星期三,语文早自习。

迟到了大概两三分钟的语文老师抱着一沓试溜达进了进教室。

语文老师扫眼一看,发现没有哪个座位空着干脆就省略掉了点名这一环节,红笔一掏往讲台上一坐就批改起昨晚上没改完的试卷来。

教室里的其他人见怪不怪,自觉翻开语文书开始早读——有人默读,有人朗读,还有人借此良机和同桌聊起了八卦。

一时间教室里热闹得像极了大清早的综合农贸市场。

这个时候一般的老师会把讲桌拍得震天响,然后让课代表或者是学习委员起头重读,整齐且富有感情的朗朗书声能让一整层楼的班级都听得清清楚楚。

但显然这个正在讲台上批改试卷的语文老师不是一般的老师——他压根看都不看底下闹哄哄的人群一眼,一心只想在下课之前改完作业。

在高中部,你可能没听说过那几尊声名远扬的“风云人物”,但绝对不可能不认识那几个众所周知的任课老师:每天只想退休摆烂的语文老师、看起来是个一米八壮汉但却“体弱多病”天天请假的体育老师、一张嘴就金句频出的数学老师以及脾气比遇到糖的氯酸钾还易燃易爆炸的物理老师。

而此时坐在讲台上的就是那个传闻中的语文老师。

据说他们语文老师以前是教数学的,只是后来因为人事变动被迫去初中部教了几年的体育,前年校区扩建高级教师不够,干脆又把他调回来教高中语文。遭受过生活的毒打以后,语文老师彻底躺平了,每天不是在琢磨保温杯里要不要多泡几颗枸杞,就是在琢磨怎么说服校领导脱发也该算工伤这类事情。

至于早读?他能老老实实坐在这里就已经耗尽了所有的职业操守,毕竟守早读这件事严格来讲就是不给加班工资的义务加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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