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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宫中家宴摆设在后苑的华景亭之中,亭边拉起一圈帷幕,幕后有乐工奏响丝竹雅乐。

食案与圈椅早已摆设妥当,韩嘉彦与赵樱泓同案,坐于下首第一席。入席后,便陆陆续续有内侍抬着各式物品上前,向太皇太后、太后、太妃、官家以及长公主“夫妇”展示。这些都是朝臣为庆贺长公主大婚而进上的礼物。

韩嘉彦与赵樱泓一面慢条斯理地享用着供膳佳肴,一面听黄敞介绍各类礼品。黄都知笑眯眯的,好似一尊弥勒佛,口才又极好,绘声绘色地介绍这些礼品,妙语如珠,逗得太皇太后、向太后开怀直笑。

“这是苏子瞻苏大学士送来的贺礼,《潇湘竹石图》,恭祝长公主、驸马白头相并,潇湘情深。”两名内侍展开一幅画卷,黄敞介绍道。

一听是苏轼送来的画作,在场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仔细欣赏。太皇太后笑道:

“苏子瞻这墨宝真是高绝,如今可难得了。樱泓、师茂,你们可得好好珍惜。这画作在外,可是千金难求啊。”

赵樱泓今日情绪本不很高昂,但这会儿突然得了苏子瞻赠画,面色转晴,笑道:

“太皇太后说的是,樱泓铭记于心,谢大苏学士相赠。”

“臣谨记太皇太后教诲,谢大苏学士丹青美礼。”韩嘉彦也跟着附和了一句。

宴会过半,赵樱泓与韩嘉彦起身向席间长辈敬酒。宫中人多,尤其多的是先帝留下的妃嫔、子女,一时之间韩嘉彦也不能完全记下来。她只能尽力默记宫中这些生疏的面孔,以备往后不时之需。

敬完一圈后回到席间,又有小辈起身,按照亲疏远近、辈分、齿序一一上前向她们敬酒。最先敬酒的是与赵樱泓最亲近的弟弟妹妹。

普宁郡王赵似是个顽皮的小家伙,上前敷衍一般地行礼完毕,就忙不迭地下去,要寻几个相熟的小皇子玩儿。小孩子,尤其是男孩子的心思变幻得极快,早先他还粘着长姊,这会儿注意力已然转去了别处。

接着赵桃滢在嬷嬷的带领下上前敬酒,当然,小桃滢杯子里盛着的并非是酒,而是甜醴。

“祝长姊,姐夫百年好合,鸾凤和鸣。”小桃滢稚气地说着早就背诵下来的祝福语,向长姊行礼,面对韩嘉彦时,却撅着小嘴,似不是很高兴,也不愿行礼了。

赵樱泓瞪了她一眼,示意她不要使性子。小家伙终于还是乖乖地向韩嘉彦福身行礼,接着一气儿将杯中甜醴饮下。

她可能是第一回 喝甜醴,有滋有味地舔了舔唇角,面上多了几分喜爱的神色。

韩嘉彦觉得她颇为可爱,笑吟吟地询问她:

“桃滢可喜爱杏花乳酪?我的这份还未动过,给你吃。”

方才上这道甜品时,她见并未给几个小皇子、公主上这道甜品,故而有此一问。这道甜品里加了甜酒米,对孩子来说有些醉人,但观桃滢方才对甜醴的喜爱,韩嘉彦心想她应当也会喜爱这道甜品。

没想到小桃滢却撇了下嘴,道:“不用,姐夫自己吃。”

说罢就转身离去。

“桃滢!”赵樱泓不悦地蹙眉,出声唤她。小家伙却只是回头委屈地看了一眼长姊,又仰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嬷嬷,嬷嬷于是去拿了韩嘉彦的那份杏花乳酪,带着小桃滢回了座位。

韩嘉彦颇为尴尬地挠了挠脸颊,就听身旁的赵樱泓歉意道:

“实在抱歉,我这幺妹自幼就粘我,如今我出降,她心中有些逆反,你别介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无妨,无妨,人之常情。”韩嘉彦温声道。

“唉……”赵樱泓叹息了一声。

韩嘉彦瞥了一眼她的侧颜,想起自己前年在州桥边救她们姊妹俩车驾的场景,一时心中五味杂陈。

随即,又有几位小皇子上前敬酒,由于九皇子赵佖早年患有急惊风,致盲,故而未曾前来参加宴会。桃滢之后,便是十一皇子赵佶。

这位十一皇子今年九岁,母亲是先帝的美人陈氏。先帝大行,陈氏为其守陵,粥药不进,形容憔悴,不久后便抑郁而亡,故而这位十一皇子如今是父母皆丧,被向太后接在身边抚养。

他面容俊秀,小小年纪眉目间却有一股风流气质。他自小就爱好笔墨丹青、骑马射箭、蹴鞠,对奇花异石、飞禽走兽有着浓厚的兴趣。因着他出生时,先帝曾到秘书省观看收藏的南唐后主李煜的画像,赞叹其人物俨雅,宫中一直传言他是李后主转世。

赵佶见到韩嘉彦与赵樱泓,行礼时大方自在,颇有些雍容气度:

“小弟赵佶,祝三姊、三姊夫白首偕老,永结同心。”

赵樱泓和韩嘉彦向他回礼,赵佶便笑呵呵举杯一揖,饮下后回自己席间,与赵似玩在一处。

“向太后颇为喜爱十一皇子。”赵樱泓忽而低声对韩嘉彦耳语了一句,“你以后若是遇上他,当小心处事。”

韩嘉彦扬眉,诧异于长公主会对自己有此提醒,就听她继续补充了一句:

“我猜想官家定给你安排了资善堂直讲的差遣,我猜得可对?”

“长公主真是冰雪聪慧。”韩嘉彦赞叹道。

赵樱泓唇角微微一弯,眉目舒展飞扬,显出少见的得意模样来,韩嘉彦见状也禁不住跟着笑起来,能见到她在自己眼前露出几分少女的模样,可真是不容易。

宴会持续到午后,太皇太后今日身子有些疲乏,便让韩嘉彦、赵樱泓自去朱太妃处亲近详谈,自己则与向太后返回宝慈宫。

官家虽然很想留下,但他午后还有筵经,因而也随即离去,宴会就此散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长辈尊者离去后,因着普宁郡王与十一皇子在后苑中的一处空地之上蹴鞠游戏起来,不肯离去,朱太妃也就不急着回宫,与新婚“夫妻”二人留在了后苑之内,立在草坪旁的石径上,一面欣赏孩子们游戏,一面闲聊。

朱太妃先是与女儿低声交谈了一阵,多半是问些女儿家的私密之事,韩嘉彦很识趣地没有近前,只是观望着蹴鞠的孩子们。

小桃滢也被吸引过去了,想和哥哥们一起玩儿,奈何她还矮小,身子也比较弱,跑不快,只能一直努力地追着哥哥们,却无论如何也碰不到蹴球。不一会儿,碰不到球的她便委屈起来,撇着嘴角泫然欲泣。

韩嘉彦连忙上前,蹲在她身边,笑道:“桃滢想不想玩儿翻花绳?”

“嗯?甚么是翻花绳?”小桃滢显然没有听说过这个民间的游戏。

“随我来。”韩嘉彦领她走到一旁,避免蹴球踢飞会打到她。

随即蹲下身,从自己腕上解下一条红手绳。这是她去岁本命年戴在身上的辟邪之物,因着成了习惯,暂时没有摘下来。

她将绳子两端系在一起,以双手食指拇指撑起绳子,随即也不知她手指如何动作,小桃滢眼一花,就见那红绳被她用十根灵巧的手指编出了神奇漂亮的花样来。

“哇!这是怎么做的?”小桃滢双目炯炯地盯着韩嘉彦,极其好奇。方才的委屈难过霎时消失不见了,对韩嘉彦的排斥也全然不见了踪影。

“想学吗?”韩嘉彦笑问。

“嗯嗯嗯!”小桃滢连连点头。

“来,我教你。”韩嘉彦把绳子递给她,让她用手指撑起来,教她如何用不同的手指勾动绳子,做出不同的花样来。每一种花样,她都给起了十分好听的名字,诸如“千千细雨丝”“老鼋初探头”“飞鸟振翅”“飞桥如虹”“雨下伞花开”等等。

小桃滢抿着嘴巴,极其认真地学,起初还有些笨拙,但随着韩嘉彦的耐心教导,她自己做出了好几个花样来,顿时兴奋得又蹦又跳。

不远处正听母亲朱太妃说话的的赵樱泓,注意力已然全在她们身上了。她望着韩嘉彦蹲下身子,耐心教导小桃滢翻花绳的模样,觉得极其的不可思议。

这样一个男子……怎会存在于这世间?如此的耐心细腻,懂得女孩子的心绪。

“樱泓?”朱太妃注意到女儿已全然走神,没在听她说话,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就见她正盯着韩嘉彦出神。她不禁莞尔一笑,暗道是自己多虑了。

她本还以为樱泓排斥这婚姻,与韩嘉彦其实处得不好,今日入宫都是逢场作戏呢。如今瞧她这模样,分明就是陷入情网了。亏得自己方才还绕着弯子,颇费口舌的劝说她好好与驸马相处,这可真是瞎操心。

“母亲……您说甚么?”赵樱泓回过神来,侧过身看向母亲。

“没甚么……今日看到你和驸马相处和睦,为母也就放心了。”朱太妃慈爱地看着女儿笑道。

赵樱泓一时无言,若是让娘亲知道自己和韩嘉彦的真实状况,她该有多担心啊。

起风了,寒意凉飕飕地透入赵樱泓的骨子里,哪怕是裘氅也遮挡不了。她抬头一瞧天色阴沉了下来,拢了拢衣襟,道:

“母亲,我们回去罢,外头风大。”

“好。樱泓啊,我看你脸色不大好,需不需要让太医看看?”朱太妃有些担心地望着她。

“没事的母亲,不用。”赵樱泓摇首。

她刚刚挽起朱太妃的臂弯,转身准备往回走,忽闻一声来自孩童的惊呼:“长姊小心!”

话音未落,忽而耳畔传来“啪”的一生脆响,激荡起一股尘风,拂动她发髻之上的金步摇哗啦作响。她惊愕侧首,便见一只修长的手掌张开,挡在她侧脸旁,牢牢地抓住了一只蹴球。

“尔等小心,莫要胡乱蹴球,伤了人可如何是好?!”韩嘉彦有些薄怒地出声训斥道,收回握球的左手,将球换到右手,抛回给两个小皇子。

赵似接过球,与赵佶面面相觑,惊呆了地望着韩嘉彦。他们都没看清韩嘉彦是怎么动作的,她分明刚才还蹲在一侧,陪着小桃滢玩儿,怎么蹴球瞬间就被她抬手挡下来了?!

朱太妃也生气了,叱道:“十三郎!不许再贪玩,即刻随我们回宫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赵似见母亲发怒了,一时不敢再造次,只得向十一皇子赵佶吐了下舌头,抱着蹴球追了上去。

赵佶站在原地目光灼灼地盯着韩嘉彦,心中充满了对这位新晋驸马的好奇。

此时还有一个人的目光黏在韩嘉彦身上,便是赵樱泓。她望着韩嘉彦,心中泛起一阵阵波澜。

而此时的韩嘉彦却仿佛方才那一幕全然没有发生,也并未察觉到赵樱泓的关注,她落到最后,柔声呼唤翻花绳入迷的小桃滢,带着她追上赵樱泓与朱太妃,模样是如此的温和可亲。

这个人…到底怎么回事…赵樱泓蹙起眉来。

回门至傍晚,赵樱泓、韩嘉彦留在朱太妃殿内,与母亲和孩子们一起用罢晚食,最终才依依不舍地作别。

回程,二人依旧同乘,依旧如晨间入宫时一般沉默。只不过这回换韩嘉彦闭目养神了,赵樱泓几次三番侧首看她,都欲言又止。

“谢谢你能带桃滢玩耍,我出降后,这孩子很孤独,性子也变得有些乖僻了……”赵樱泓终于斟酌着开口了。

“长公主不必客气。”韩嘉彦轻声回道。

“你……”赵樱泓刚想开口问她是不是习练过功夫,却被韩嘉彦抢先打断道:

“在下如今真是疲乏至极了,长公主还是让我今夜回独院就寝罢,在下怕自己会打鼾,搅扰到长公主休息。”

赵樱泓唇瓣微张,半晌才回道:“好,你好好休息。”

第五十二章

韩嘉彦归府后,先去了一趟公主府对面街坊,寻到了一家专做外租车马的行脚客店。给了老板一贯钱,赁了一匹马,并吩咐夜半过来取马。老板拿了钱爽快应下,并答应她一定候她来。

于是韩嘉彦归府,早早梳洗睡下了。等到夜半二更梆子响,整个公主府都安静下来后,她悄然出了自己的寝室,沿着早就规划好的路线,潜行出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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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去取了马匹,上马赶路。如今她身住新城,不比在狭窄旧城内活动方便,有了马匹便大大减轻了她每晚奔跑的压力。

她于是纵马南入旧城,赶到了万氏书画铺子,在后门栓了马,便进入仓库更衣。师兄浮云子彼时正在院子里练剑,见她来了,惊诧道:

“你这么急?今天不是回门吗?我以为你今天不会行动的。”

“我得尽快改变当下的境况,否则这日子一天也过不下去了。”韩嘉彦匆匆走进了仓库。

浮云子顿时笑了起来,跟着她一起进门,望着她打开箱子,取出夜行服更换,笑问:

“怎么,和长公主同寝就这么折磨人?不至于吧。”

“至于,很至于!我不仅要跟她同寝,还要在她那里沐浴,我提心吊胆的,生怕自己哪天就暴露了身份。你看我的黑眼圈,再这么下去,一直睡不安稳,我人要废了。”韩嘉彦倒豆子般飞快说着,将近来积攒的一腔闷气都释放了出来。

“所以你这是打算以燕六娘的身份,夜入长公主寝室,迫使长公主主动拒绝与驸马同寝?”浮云子笑着点出了她的想法。

“是,我作为燕六娘虽然前半夜也没法睡,但好歹后半夜还能回自己独院里安稳睡下,顶多就是晨间晚点起而已。”韩嘉彦已经穿好了夜行服,开始系蹀躞带。

“我说,你要不要把你这套装备直接带回公主府藏起来,这样你也不用每夜都往我这里跑。你现在住得远,这一来一往实在太麻烦了,耽误多少时辰啊。”浮云子捏着胡须道。

“我藏哪儿去?万一被发现了我就完了。”韩嘉彦回首瞪他一眼,师兄怎么会出这种馊主意。

“那……我就在公主府附近赁一个小院,住在那里面,装备和马匹我都给你备好,这样你也不用跑了。”浮云子道。

韩嘉彦穿衣的动作一滞,扭头看向浮云子,神情颇有些感动:“师兄,你这么破费啊……”

“……我近来做了几笔大单子,不差钱。”浮云子颇有些暴发户的派头。

“不用你花钱,我现在有的是钱。”韩嘉彦对他调皮一笑。驸马的食禄之丰厚,说出来都吓人一跳。

“哼,不愧是富贵闲人。”浮云子被气到了。

等韩嘉彦穿好全套行头,她转而询问浮云子:“师兄,我报个药方给你,你看用来医治心痛心弱引发的胸痹之症可对。”接着便说了一串药方。

浮云子想了想,在她的药方之上增减了各一味药,随即道:“怎么着,你要给长公主医病?”

“是。”韩嘉彦道,“她看上去身体有些恶化的征兆,要即刻介入治疗。”

“胸痹啊……这病有些麻烦,很难根治,只能一直调理压制。不能情绪过度起伏,也不能心绪一直压抑,更不能过度劳累,最好人能过得舒心快活,才能长寿延年。”浮云子道。

韩嘉彦默然了片刻,叹了口气。

浮云子望着她忧心忡忡的神色,斟酌着道:“我改日再问问曹道长,看看她是不是有更好的方子。”

“嗯,谢师兄,等我安稳下来,就去查龚守学家的事。”她抓起龙尧剑,匆匆一揖,便戴上面具,从后门跨马离去。

浮云子掩上后门,不禁幽幽叹道:

“真是个傻姑娘,何时才能开窍。”

……

夜深,赵樱泓躺在床榻之上,回忆着早先在宫中的一幕幕,一时竟有些睡不着。

她越发觉得韩嘉彦身上隐藏了一些秘密,她想要探究清楚。可又觉出他身上有股强烈的疏离之感,总是在刻意地与自己保持距离。

这让赵樱泓感到不忿,她道是自己排斥这段婚姻,如今看来韩嘉彦似是比她还要排斥,竟是对她避之唯恐不及。也许是自己早先大婚时做得有些过分了,伤到了他。

可……赵樱泓心中难平,许是自尊心作祟,她虽然对韩嘉彦起了好奇心,可自己却不愿承认,压抑着这样的心思。

辗转反侧之中,她感到心口有些滞闷,这是老毛病了。她坐起身来,深呼吸几下调整了过来,以指为梳理了理凌乱的发丝,颇感近来有些挥之不去的疲倦。

她随即听到帐外传来了一些轻微的声响,似是衣袂摩挲的沙沙声,她眉头蹙起,出声问道:

“媛兮?是你吗?”

半晌,无人应答。

赵樱泓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刚准备继续入睡,忽闻一个冷峻的女子声音在寂静的黑夜中幽幽响起,吓得赵樱泓浑身悚然,差一点惊叫出声:

“长公主夜安,在下无意搅扰您休息,实在抱歉。”

“你……你……”赵樱泓缩在帐中,仔细辨析这女子声线,随即记忆被唤醒,她惊奇道,“你是燕六娘?”

“正是不才燕六,拜见长公主。”帐外的女声平静冷淡。

赵樱泓小心撩开帐帘,向外探看,便看到夜幕之中一个漆黑的剪影正立在她床榻旁,高挑健美的身姿,以及那挎在腰间标志性的剑,还有面上戴着的面具,她真的是消失已久的燕六娘。

只是夜色太浓,她只能看清轮廓,不论是剑、面具还是人,细节都无法看清。

这……这真的太吓人了!赵樱泓捂着心口喘息不止,惊惧道:

“你半夜……闯我寝室,意欲何为?”

“在下全无恶意,只是远游归来,听闻长公主已然大婚,便前来拜谒。在下本只想给您送一封手书,却不曾想惊醒了您,万分抱歉。”

送手书……不对啊,赵樱泓察觉到她这话中的破绽,于是追问道:

“你怎知我是一人入睡,莫非你查过我这府内的情况了?”

“是的,在下实际前几日就想来拜谒,故而率先对您府内的情况探知了一番。前两日您与驸马一同就寝,在下不便夜访。今日寻到了机会,故而前来送信。”燕六娘十分坦然地回道。

赵樱泓一方面觉得她本事可真大,一方面也觉得有些不安。自己的府内守备被她轻易堪破,随意夜入,若她真有歹心,自己可能已然命丧黄泉了。

赵樱泓平息了一下心绪,道:“你也莫走了,我今夜总归是睡不着了,久别重见,你且留下与我一叙。”

“是。”

“你等一下,我掌个灯。”

“长公主安坐,在下来掌灯。”燕六心知掌灯必会增加她被外界察觉的风险,但她反倒主动要求这么做,因为接下来她要做的事,非掌灯不能做。

她就手取过一旁的烛台,从腰间革包之中取出火折子,吹燃后点亮烛台。

一豆烛火映照寝室,昏黄晦蒙。燕六那张傩面间于光影交际之处,今夜看上去格外的吓人。她安然跪坐于赵樱泓床榻下方的承足踏床之上,碧色宝剑收在腰后,贴身的黑武服勾勒出她美好的身姿,静如铜塑。

长公主望着眼前这一幕,半晌未曾言语。

她不禁回忆起去岁二月时,燕六当时留给她一封手书,便消失不见。她道这些江湖之人来无影去无踪,也许便是永别,当时她的心中是失落又无奈的。

却不曾想她还会回来拜见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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褪去了惊惧,此时她的心中浮起了一丝失而复得的喜悦与惆怅。时隔一年,她已嫁做人妇,与燕六娘再见已是换了身份,倒是出宫了,相见便捷了许多。

“去年一别,你去了何处?可愿与我说明?”赵樱泓询问道,她这话之中多少带了些怨怼,燕六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今日又将她吓得不轻,她多少也起了些情绪。

“在下往漠北、西羌边境走了一趟,因着一些私事。”她移花接木,将师兄的经历嫁接到了自己的身上。

“具体为了什么事?”今夜的赵樱泓颇有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气势。

“在下……不便细说,但在下此次归来,当是不会轻易离去了。因着许多事,需要在汴京斡旋。”燕六回道。

赵樱泓沉默地盯着她片刻,叹了口气,接着道:“我知晓了,但我已不方便见你了,至少近期不大方便。”

燕六见她有些情绪,怕自己要做的事做不成了,故而直切主题说道:

“长公主,有些话请恕在下直言。我自初见您,观您面色,就觉您心气淤堵,血脉不畅。闻听您呼吸声,也短促而浅。在下斗胆猜测您可能患有心肺疾患,但不能确定是哪一种。去岁离去后,我在外也一直挂怀此事,如今归来,也是希望能为您着手做一些医治。在下不知御医是否有为您做诊疗,但还是斗胆请脉,若长公主信任,在下有办法医治您的疾病。”

赵樱泓颇为意外,她自己的身体她是知道的,御医自然也有为她做过治疗。她有胸痹心痛、气血两亏之症,但不很严重,故而只是以食疗为主,定期服用一些太医院开的药物,往日里除了情绪起伏较大或者过于疲劳伤神时会发病,偶尔只是胸闷气短,并无大碍。

而她弟弟就严重得多,太医怀疑他可能是心缺之症,但心类疾病素来难以判断,何况她弟弟贵为天子,关系到社稷安危,只能一直采取保守治疗。

她将这个情况与燕六说了,燕六仍然坚持要请脉:

“在下认为太医的判断过于保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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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罢。”赵樱泓无奈地伸出手腕,既然燕六娘如此坚持,不妨让她瞧一瞧。她能如此挂怀自己的身体,倒是让赵樱泓颇为感动。

燕六将手搭上长公主尺寸关,左右皆号,蹙眉仔细研判。半晌,她缓缓开口道:

“您可能也患有心缺之症,这是先天家族遗传,只不过后来自愈了大半,只是还会有遗留问题。近来您忧思积聚,郁气堵心,诱发并加重了原来的病症。此病必须尽早治疗,需即刻用药用针。”

赵樱泓惊奇,燕六娘还真是深懂医术,快准狠地切中她的病因。她不由得也担心起自己的身体来,而且,她更担忧起弟弟了。

于是问道:“该用何药?如何施针?”

“若您不放心,在下可开药单,画一幅针灸图,您让太医按照上面的意思来就行。”

赵樱泓摇了摇头:“这自然是不可能的。太医每一次为皇室成员的出诊都要做记录,每一位皇室成员的用药、诊断记录都有完整的档案。我是不可能让太医按照外人的想法用药用针的,太医必然追究来源,甚至要报给宫中知晓,我该如何说明呢?”

“这……”

“没事,你既然都懂,何必要假他人之手。你来吧,我信你。”赵樱泓笑道。

“长公主……您真的信我?”燕六娘轻声问道。

“你若要害我,何必如此麻烦,我知你是好心。”赵樱泓处之泰然。

“今夜……在下尚未准备针灸用具,还待改日再来。不过在下可以先开个药单,您让府内下人按着抓来煎服。”燕六娘道。

“寝室里有纸笔。”赵樱泓点了点头,然后着履起身,走向寝室东南角的书案。那里摆放着案上台架,存放着几本她近日在读的书,架子旁搁了笔架、砚台和一些备用的纸张,以便她读书时随时取用。

燕六端着烛台,随着她走至书案旁,赵樱泓取水,亲手给燕六娘磨墨。

昏黄的烛火映照着她的面庞,她长发尽散,垂至腰际,身上入睡时穿着的中单领口松散,锁骨隐隐可见。卸了妆容的她面庞虽失了不少血色,却愈发释放出一种柔弱而惊心的美来。

燕六望着她,失了神。

赵樱泓磨开墨汁,搁下墨块,见燕六娘还杵在一旁,道:

“你坐,写罢。”

燕六这才回过神,吸了口气,坐下身,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下药方。赵樱泓站在一侧观赏她行笔,见她一笔一划认真写下每一个字,一手端正的楷书似乎脱胎自颜体,心道这燕六娘多半也接受过良好的教育,家庭背景并不简单。

只是她这字……怎么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她不由得蹙起眉头思索起来。

第五十三章

待燕六娘写完药方,她搁下笔,起身一揖道:

“在下不打扰长公主休息了,这便告辞,若长公主明夜方便,在下再来,给您针灸。”

赵樱泓想了想,道:“你明夜就别急着来了,这几日都不是很方便。今日是初四,再过三日,初八夜里你再来罢。届时,我会早些安排就寝,你也不必这么晚过来,约莫二更时分来即可。”

初八……燕六猜测这可能是长公主的月事之日。

这种日子自然是不能行房的,故而可以理所应当地与驸马分房睡,而不必担心府内眼线的关注。似长公主这种地位的人,她身体的所有状况都有婢子关注记录,尤其是婚后的一些私密事。对此,长公主也不得不防。

“是。”燕六又是一揖,应承下来。随即便准备转身告辞离去,她来时走的牖窗进来,出去时还走原路而返。长公主吹熄了烛火,在夜色中送她到牖窗边。

“你下次来,要与我说一说边地的见闻,我很想知道那里的情况。”她说道。

“是。长公主夜安。”燕六再次应下,便翻窗而出,迅速融入了夜色之中消失不见。

赵樱泓站在牖窗旁,借着廊外灯火的光亮,摊开手中药方细看。思索辨析良久,不得要领,疲倦之意上涌,她不再多想,回到榻上歇息。

……

是夜,韩嘉彦匆匆地出了公主府,再度折返回了万氏书画铺子,并且在书画铺子的仓库里和衣而眠。翌日清晨天不亮,她就起身回返公主府,回公主府时府内仍静悄悄的,没有多少人起身。

这一夜折腾,她只睡了两个时辰不到。不过好在接下来几日她白天是空闲着的,可以补觉。

她蒙头大睡,睡到日上三竿也无人来打搅她。等再醒来时,已经是近午时分了,她被饿醒,饥肠辘辘地起身洗漱、找食。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今日赵樱泓同样起身晚了,二人都差不多时辰起来,也都差不多时辰到餐厅用午膳。

今日午膳的菜式相当丰盛,为了照顾韩嘉彦的口味,公主府特意做了好几道咸鲜口味的肉菜,喷香诱人。韩嘉彦禁不住有些狼吞虎咽,连吃了三碗粳米饭下去。

赵樱泓碗里的饭食几乎没怎么动,因着她望着韩嘉彦吃饭的模样已然是目瞪口呆。这人仿佛饿了三顿似的,吃得也太香了,这是赵樱泓从未见识过的。

“嘉郎,可是习练过功夫?”她忍不住问道。

韩嘉彦似是早就料到她会有此一问,回道:“早些年在龙虎山上修行过一段时间,练过一些基本功。骑射、拳脚有所涉猎,但都不精通。”

赵樱泓又问道:“蹴鞠、击球、竞渡,这些游戏你可熟稔?”

韩嘉彦道:“会一点。”她不能说自己一点也不会,赵樱泓明显已对她起疑,她若是否认必会招致更强烈的怀疑。但她也不能说自己很擅长,自然只能说模棱两可的话。

“待到三月,皇家有好几场春游大会。一是大名殿前的击球大会,二是金明池上的水嬉竞渡大会,三便是骑射大会。王公子弟皆可报名参加,与禁军诸多骁勇同台比拼,不知驸马意下如何?”长公主问道。

韩嘉彦苦笑道:“长公主,在下这拙劣功夫,还是不给您丢脸了。”

“不比一下,怎知你是拙劣功夫?”赵樱泓不以为然,“你若是能拔得头筹,在禁军之中可是会有声望的,将来说不定还能在军中谋个一官半职,虽不能掌兵,亦可做个参谋。”

“我教教小皇子们就挺好的了。”韩嘉彦嘟囔道。

“驸马竟是这般没有上进心?”赵樱泓忽而非常不给面子地问道,望着韩嘉彦的目光显出审视与强势来。

韩嘉彦哽住,一时无言以对。

“我不希望你因为娶了我,而断了前程。我希望能在允许的范围内,尽量为你谋一个实职,但这得看你自己的意愿。”赵樱泓垂下眸子,用调羹缓缓挑着汤羹,软了语气补充道。

韩嘉彦最终还是沉默以对,此事还需仔细考虑一番。究竟要不要在军中谋职,这是个很难权衡的问题。

餐后,宫中派了内侍前来传话:

“宣驸马明日辰时入宫,往资善堂报到。”

这么快就定下资善堂直讲的职务了?看来官家早就在为韩嘉彦的事做安排了。赵樱泓心中思忖着。

“驸马且去休息片刻,午后未正来我书房罢,我为你仔细介绍一下宫中小皇子们的情况。”待宫中内侍离开,赵樱泓对韩嘉彦道。

韩嘉彦揖手应下。知道长公主还要午休,她便先行离去。此刻距离未正十分还有约莫半个时辰,她需要利用这个时间回去翻一翻医书,尤其是经络针灸图。长久不给人施针,她已经有些手生了。

离开雪蕊院时,她望了一眼院门口摆放着的文竹盆栽,眸光微凝,心生感慨。

长公主该是一个多么为人着想的人?她对韩嘉彦必是心怀愧疚的,尽管错不在她,尽管她亦是身不由己,尽管她也并不喜欢韩嘉彦,她仍然因为自己耽误了韩嘉彦的前程而感到不安,总想要为韩嘉彦做些甚么。

这让韩嘉彦心中酸楚,也许她该从科举被打压的落魄状态中走出来了,当再奋进一二,只为让她安心。

……

资善堂之中有翊善、赞读、直讲、说书、小学教授等不同的职务,各负责教导不同的内容。

翊善的教导内容非常广泛,几乎可称之为皇子们的“师傅”,传道受业解惑。翊善本身就是王府的官职,只不过因为宫中皇子大多都未出阁,故而设在了资善堂。

赞读、直讲、说书,基本是讲解四书五经等正统儒家学问的师傅,赞读的讲解内容为经义,说书则偏向四书,直讲的讲解内容偏史学、杂学、时策。

小学教授则是教授小皇子基本功的师傅,音韵训诂、解字句读,以及书法绘画。

资善堂以双日讲读,仍轮值一员宿直。初讲及更旬,宰相执政并赴。

韩嘉彦二月初五辰时至资善堂报到,并非讲筵之日,她来此熟悉了一下环境。

大多数的资善堂教授都是由翰林学士乃至于宰执来兼任的,韩嘉彦属于少见的专职资善堂的学官,专职学官除了负责教导小皇子之外,还负责管理善本书籍,编修书目。

与她相同地位的同僚,是资善堂小学教授刘浔,字桑阳,江西浔阳人。

刘浔今年四十七岁,担任此官已届三年,即将换职。他看上去面色不是非常好,颇有种愁云惨淡之状。见到韩嘉彦,揖礼过后,他苦笑道:

“驸马能来,是我之大幸。只是你得小心,小皇子可不好教。”

韩嘉彦微微一笑,心中早有准备。因着昨日午后,长公主已经先给她上过一课了。这宫中的小皇子们人不多,但各个都不是好相与之辈,极其难管。

除了小皇子们,还有诸多国公家的子弟入学资善堂,所以资善堂的学童数目大概在二十余人左右。

此外,因着官家和长公主坚持的缘故,桃滢目前也跟着哥哥们在读书,但只上小学课。她与哥哥们的座位是用屏风隔开的,教授会专门兼顾着她的课业。

而宫中其他的小公主,就没有这个待遇了。

赵樱泓还在宫中时,桃滢的功课都是她在盯着。现在赵樱泓出降,又遇上资善堂多日未曾开课,小桃滢的学业耽误了不少。赵樱泓昨日午后特意叮嘱韩嘉彦,如果在资善堂遇上了小桃滢,要帮忙看顾她的学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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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善堂除了教授学业的师傅们,还有专司日常管理的内侍,都属于入内省统辖。诸如资善堂都监、祗候、手分、入内院子、把门亲事官等,韩嘉彦也与这些人一一见面相识。

接下来刘浔又为她介绍了一下善本书籍,编修书目的具体事务内容,韩嘉彦算是对资善堂一整个运行流程有了把握。

午间她吃到了自御膳房送来的午膳,与都堂的宰执们吃的菜色几乎无差。资善堂南面就是御厨所在,可谓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这位置其实十分讲究,即位于外朝与内朝的交界之处,又位于东部内廷司与西部后妃聚居处的交界之处,可以兼顾到皇帝日常生活、处理政务的内廷殿阁和宰执所在的外朝都堂。

这其实与天禧四年最初设立资善堂时的政局有关,彼时真宗正着力培养仁宗,资善堂专为仁宗所设,不仅是他的读书授课所在,更是他会见群臣、熟悉政务之处,颇有小东宫之状。

只不过后来随着时局变化,资善堂逐渐归于寻常,不再具备一些特殊的政治含义。只是布局就这样一代代承接下来,直至当今官家,又重新具备了一定的政治导向意味。

用罢午膳,韩嘉彦正在偏厅饮茶歇息,就闻得外间有内侍通报:

“官家到!”

韩嘉彦连忙起身,理了理身上的绿缎官袍,将搁置在一旁的官帽戴上,出去迎接官家:

“臣拜见陛下,陛下金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姐夫!朕刚结束内朝,就赶紧来见你了。”一身白锦红边圆领袍的官家只以金玉小冠束发,看上去满面春风,喜悦快乐,状态不错。

韩嘉彦微笑叉手,颔首应道:“多谢官家抬爱。”

“来来来,你与我来,朕有好多话要对你说。”

二人于堂内落座,内侍奉茶。官家似是有些口渴,喝了满满一盏,喘了口气,接着问下首座的韩嘉彦道:

“姐姐回去后,身子可还行?我见她那日回宫面色不大好。”

“长公主一切安好,她也很挂念您的身子。”韩嘉彦回道。

“朕近来感觉不错,请转告姐姐不必挂怀。”皇帝笑道,随即他面上的喜色有所收敛,道,“不过,近来太皇太后提及要给朕主持大婚。因着姐姐已婚,朕的婚事也提上日程了。”

“恭喜官家。”韩嘉彦恭敬道。

“唉……可惜,那女子非是朕喜爱。”他叹了一句,随即意识到这个话题不大方便对韩嘉彦说,故而转移话题道:

“今晨朝议已正式通过决案,你的长兄已改同知枢密院事,目前是我大宋的军事主官,位列宰执。这是一件喜事。”

韩嘉彦知晓,韩忠彦这次升迁,进入宰执行列,原因就在于是自己尚了长公主,韩氏一族成了皇亲使然。

若说是韩忠彦出卖了“弟弟”的仕途以换取自己的仕途,也未免有失偏颇。毕竟这婚事是先帝定下的,又由太皇太后重新提起,韩忠彦不过是奉命行事。

但韩忠彦终究不遗余力地促成了这桩婚事,并且凭借六弟尚公主之事,突破了入宰执的最后一道关隘。他资质平庸,站在宰执门前已很久不能寸进。凭攀亲而得权,未免来的不够光明正大。

韩嘉彦不禁冷笑,心底发寒,面上却平和道:

“多谢官家与太皇太后信任抬爱,长兄持重,当能稳定朝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官家望她神色,虽不见愠,亦不见喜,平淡无波。心道几日不见,韩嘉彦愈发沉稳了,韩琦当年的风采在他身上愈发明显了。他笑道:

“朕不知姐夫可有雄心壮志,愿为我大宋江山出谋划策?”

“臣十数年寒窗,科举登科,本就是为了辅佐君王平济天下。”

她早就猜出官家将她安排入资善堂的目的,既然已决意再奋进一二,既然不愿真的完全成了被长兄出卖的牺牲品,她自然也需要表现出一定的进取态度来。

“好!”官家大喜,“此处没有外人,你与我交个底。你的那篇策论,可是完全出自你手?”

韩嘉彦叹了口气道:“官家,臣尚且年轻,见识短浅,还望您不计前嫌。”

官家听出了韩嘉彦的言外之意,呵呵一笑,心道他虽不明着承认,但终究还是给出了一个委婉的答复。

行,你要装,朕就陪你装到底。

第五十四章

韩嘉彦这日午后一直在资善堂熟悉事务,而官家则在北侧的讲筵所听讲。约莫到了申正时分,讲筵结束了。官家似是为了避嫌,并未再来看韩嘉彦,也没有再召她觐见,而是返回了福宁殿。

反倒是,为官家讲筵的师傅龙图阁学士、中大夫守尚书右丞苏辙来了一趟资善堂,会见韩嘉彦。

“师茂小友,许久未见,风采更胜往昔了。”苏辙见她第一眼,便笑呵呵夸赞道。

“子由先生谬赞了。”韩嘉彦恭敬揖礼道。

“近来可好?”苏辙又问。

“一切安好。”

苏辙仔细端详了一下她的神色,没有再追问。转而笑道:

“你能入资善堂,我是极高兴的。官家到底还是知人善任,知道不能埋没了你的才华。你的那篇策论,真是精彩至极,我实在是佩服小友的胆略与胸襟。”

“子由先生莫再这般抬举我,某年轻识短,不知深浅,已经知晓自己错了。”韩嘉彦连连求饶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苏辙默然下来,端起茶盏饮了一口,才叹息道:

“非是你见识短浅,而是朝中人非此即彼,非黑即白,已然不知什么叫做致中和了。我很赞同你的谋略和方策,我觉得那是务实之道。只可惜,面对如今的朝局,要想实施起来难比登天。我苏辙亦非是孤臣啊……”

“去岁中,子瞻先生回京,能不惧这股风气而敢言直谏,是我等晚辈的榜样。”韩嘉彦由衷道。

苏辙闻言苦笑不已:“你可莫要学他,以你的身份,若是学了他,可就更难了。唉……我真恨不能同他一起去了,罢朝远放,逍遥自在,也好过日日在这朝中煎熬。他现在在颍州,定是快活极了。他在杭州疏浚西湖,现在又到颍州疏浚西湖,现在人送外号苏筑堤,真是……哈哈哈……”

元祐六年苏轼被召还朝,因对旧党执政中的弊病提出革新意见,而招致旧党朝臣攻讦,再度被外放出任颍州知州。彼时苏辙心中苦不堪言,随兄连上四道自求外放的札子,但都未曾被允。

苏轼因着早些年反对王安石新法,大体上还是被时人归入了旧党行列。但实则旧党内部也分为了洛、朔、蜀三派。洛党以官家曾经的老师程颐为首,蜀党以苏氏兄弟为首,朔党则涵盖了其余大部分北方旧党重臣。

洛党、朔党大多看不惯以他为首的蜀党,只因他也提出了相当多旧党的弊病。他就是这样一个按捺不住的性情,任何看不惯的事,都直言敢谏。再加上他酷爱写诗作词,文采斐然,每每下笔又总有暗喻讥讽之意,给了政敌相当多的把柄。

哪怕是曾经因“乌台诗案”下狱,生死攸关,也不曾彻底改变他这个性情。

故而他是两头都不讨好,连遭贬谪外放。

而苏辙相对更持重、保守、谨慎,他虽然内心深处的政见于其兄一致,但该妥协退让之时,他也会妥协退让。故而能在朝中留得更久。

“我也算是留在朝中,为吾兄保驾护航罢。否则我也不在朝中,以他那闲不住的性子……以后若是再犯了事,也无人能保他了。”苏辙叹息道。

聊着聊着,不知不觉夕阳西落,到了该离宫的时候。韩嘉彦与苏辙一同从东华门出宫,韩嘉彦往北,苏辙往南,二人就此辞别。

临别时,苏辙对韩嘉彦揖手道:“师茂小友,还望你不忘初心,官家是要做大事之像,我辈已卷入新旧党争难以自拔,而你如今能置身事外,未必不是好事。隐于暗处,冷静旁观,徐徐图之,终究还是能做成事情的。希望你……能为我大宋苍生谋得福祉。科举之事,苏某未能尽心,致你明珠蒙尘,在此赔礼则个。”

说罢长揖而下。

韩嘉彦慌忙扶他,也躬身揖手而下:“子由先生折煞我也……晚辈,尽力而为,尽力而为。”

黄昏之中,韩嘉彦策马北归,夕阳在遥远的天边缓缓垂落,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心绪怅然复杂,难以言明。

……

韩嘉彦今夜宿于长公主寝室之中,二人从一同用晚食,到各自梳洗睡下,都沉默不言。她们各有心事,也都并不愿意与对方明说。

韩嘉彦保持着三分警惕,浅浅入睡。赵樱泓亦并未睡实,于夜色中混沌迷蒙,直到约莫破晓才终于熟睡。

而韩嘉彦彼时已悄然起身,准备入宫,正式开始入资善堂公干。

二月初六的清晨,早间寒凉,韩嘉彦骑在马上,神色掩不住疲倦。她打了个呵欠,心道再坚持几日,再坚持几日她就能睡个完整觉了。

她今日头脑不是很清醒,状态也不是很好。但今日是他第一回 要与皇子、公子们见面,给他们讲课,一时心中还有些紧张。

这些小皇子、公子每日上午都要上三门课,自辰初至午正,每门课持续两炷香时间,间隔一刻钟的休息时间。或是经学、史论,或是史论、杂学;或是经学、杂学,轮番交替来上,只有小学课是每日都要上的。经学由赞读、说书来讲课,分摊在三位翰林学士身上,轮值上课。

直讲韩嘉彦和小学教授刘浔,作为专职学官,几乎是日日都要上课,韩嘉彦还好,她的史论课实际与另外一位翰林学士之间可以分摊,有轮空机会,得以空闲。刘浔就辛苦一些,哪怕不当值,每日也得报到上课。除了每月旬休以及节假日不课,不得空闲。

不过朝廷休假制度还是很宽裕的。

每月除了十日、二十日、三十日旬休三天,还有三大节:元日、寒食、冬至,各放七天假。

五中节:圣节、上元节、中元节、夏至、腊日,每节各三天假。其中圣节是太后和皇帝的生日。本朝则有太皇太后、向太后与官家三人的生辰可放假。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十八小节:春社、秋社、上巳、端午、重阳、立春、人日、中和、春分、立夏、初伏、中伏、末伏、立秋、七夕、秋分、授衣、立冬,每节各一天假。

此外还有探亲假三十天,便于家乡遥远的官员回乡探亲,这种假日韩嘉彦是无福享受的。

婚假九天,自亲迎之日算起。韩嘉彦现在就处在婚假之中,按理说她本不该来资善堂报到的,因为距离她的婚假还差四天才结束。奈何是官家直接下旨召她至资善堂报到,情况特殊,她只得提前结束休假。

也不知官家是不是和长公主私下传话商议过此事,自从昨日被长公主催发奋进之后,韩嘉彦就觉得这姐弟俩哪怕不是早有预谋,也是颇有默契,反正是不能让她闲下来的。

今日的课程安排是经学、小学、史论。辰时,韩嘉彦刚抵达资善堂,皇子公子们就已经在学堂之中上课了。今日教授经学的是翰林学士邓润甫邓温伯,他已年逾古稀,须发皆白,说话走路都慢吞吞的。

但在先帝变法时,他是被青睐的知制诰,文采风流,学问精深。故而哪怕到了如今的元祐更化时,他虽然不掌实权,仍旧能留在朝中担任清贵文学之士。

他上课时,刘浔一直在问韩嘉彦关于今日授课的内容。韩嘉彦其实没有怎么准备,只道今日第一天授课,不愿讲那些精深枯燥的内容,她只想先和小皇子、小公子们聊一聊。

刘浔顿时急了,忙道:“师茂可莫要这般轻视授课,这些皇子公子的功课可是每日都有人盯着的,你若是上课言之无物,若是被人告了一状,定要得罪一大批王公权贵了。何况,这其中以十一皇子为首,各个都不是好相与之辈,鬼灵精一般,能整得你叫苦连天,还有苦说不出。”

韩嘉彦不禁笑了:“便是被开门泼墨,饭食加餐那档子事?”

刘浔和她提过,说他刚到资善堂时,因着性格老实被欺负惨了,调皮的皇孙公子们在门上挂墨壶、砚台,开门就砸头上,搞得他极度狼狈,至今都不得不另备一套衣服来公干。

还有午间放课后,他饥肠辘辘用餐,却发现御厨送来的餐食里埋了蛾虫、土灰、苦籽,原是被那帮皇孙公子偷偷溜进来混入的,真是大倒胃口。

他们课间休息,在院子里蹴鞠玩儿,还会假装不小心,将蹴球往他身上踢,好几次打到他脑袋上,生疼。

奈何刘浔实在得罪不起这些皇孙公子,但凡他们向父兄告状,将黑的说成白的,白的说成黑的,他便要倒大霉。他只得忍气吞声,一直忍到如今,才算是和这些皇孙公子混熟了,他们也会给点面子,较少地欺负他。

相应的,他也只能对他们的功课放松下来,根本管不严,他们爱学不学,考试作弊,实在是无法无天。

刘浔见韩嘉彦不以为然,连声道:“哎呦师茂老弟啊!你可得听我劝,重视起来。可莫要觉得你是驸马,是魏国公之后,他们就会对你客客气气。要知道那位十一皇子天不怕地不怕,有向太后溺爱撑腰,他根本就是顽劣难驯。

“况且他还聪明至极,懂得伪装,从不为难兼职的经学师傅,就逮着我一个人欺负,加之他本身就天赋异禀,颇有才华,每次考试都能顺利通过,甚至不用作弊。如今你来了,这欺负的对象定要转移到你身上了。”

韩嘉彦依旧一副笑呵呵的温和模样,道:“多谢桑阳兄忠告,我也做好准备了。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也不必过于忧虑,何不妨放松心态,或许更能拨云见日。”

说话间,今天的经学课结束了,课间休息,一会儿便是小学课。刘浔叹了口气道:

“你小心为上,唉!”

说着便去做上课的准备。

韩嘉彦立在公房门口,望着院子里的皇子公子们蹴鞠、斗虫戏耍,回忆起了自己儿时的经历。有孩子注意到了她,却并不上前招呼问询,他们向她张望,聚在一起低声议论着什么,神色诡秘。

韩嘉彦唇角微弯,含笑向他们点了点头。

“姐夫!”韩嘉彦忽而听到了小桃滢的声音,不远处的廊道之上,一身男童衣袍的小桃滢出现了,见到韩嘉彦就快步跑了过来。

韩嘉彦不禁笑出声来,她还是第一回 看到桃滢穿男袍,与垂髫搭配在一起,总有些不伦不类。不过这也是为了方便在男童之中上课。

自从上回教她翻花绳,小桃滢就和她混熟了,临别时还吵着要她早些再入宫。此番见到,立刻就扑了上来。

“姐夫,哦不,韩先生日安。”小姑娘上前,顿住脚步,颇有礼有节地向她施礼,表情古灵精怪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桃滢日安。”韩嘉彦好笑地向她回礼。

“姐夫再教我翻花绳,你之前教我的我都会了,我还翻赢了好几个宫人!”随即这小家伙就绷不住了,原形毕露,蹦跳着直入主题说道。

“你这小没良心的,就记得翻花绳,怎不问问你姐姐可安好?”韩嘉彦笑道。

桃滢一时赧然,只得有些别扭地问道:“姐姐可安好?”

“你上回可伤了你姐姐的心,她这几日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觉得被妹妹讨厌了,心里难受着呢。”韩嘉彦颇有些坏心眼地逗她玩儿。

“啊!桃滢……桃滢不是故意的,姐姐……我要去看看姐姐……”小桃滢顿时急了,眼睛也红了,拽着她的袖子乞求道。

韩嘉彦见她反应这么大,有些出乎意料,忙解释道:

“逗你的,你姐姐一切安好,就是担心你的功课,要我看顾你。”

“你!”小桃滢被她气到了,嘟起嘴来,转身就走。

“哎,桃滢?”韩嘉彦喊她。

“不理你,我要上课去了!”小家伙回头对她吐舌,做了个鬼脸。

韩嘉彦目送她入了学堂,笑着摇了摇头。暗道自己疏忽了,她本以为桃滢天真烂漫,对很多事都没心没肺的,没想到这孩子对姐姐的事还是很敏感的,她以后要避免在这方面戏言。

远处的十一皇子赵佶望着她们的互动,眸光若有所思。

第五十五章

韩嘉彦上课时,已是午初还差半柱香的时间。有内侍敲击石磬提醒在外玩耍的孩子们回学堂归位,韩嘉彦特意拖到了孩子们都回了课堂,才空着两只手,来到了学堂门口。

她推开门,但没有急着步入进去。不过门上也并没有甚么东西落下来,打眼往里一瞧,就见皇子公子们都安坐在书案后,好奇地看着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嘉彦进门后就捕捉到学堂中的全貌,四周景象皆入她眼中,她并未发现这学堂之内有任何异样,想必自己第一天上任,又有魏国公第六子与驸马的双重身份,这些皇孙公子暂时在观望她,想看看她是否好欺负。

但是观十一皇子赵佶的面色,嘴角噙着一抹笑意,眼珠子一直黏在韩嘉彦身上,不知他憋着甚么坏。

长幼有序,因着宫中最年长的赵樱泓出嫁,官家的婚事以及最年长的皇子——赵佶的出阁也基本定下了。大宋皇子在十二岁到十七岁之间出阁,离开皇宫,在外修建府邸。七年前官家刚即位时,十一皇子赵佶被封遂宁郡王,如今他已然满十岁,府邸也在修建之中,再有两年便要出阁了。

韩嘉彦望向角落里,那里竖着一围屏风,内里是桃滢的座位。桃滢本只上小学课程,不过因着今日是韩嘉彦的第一堂课,她也留下来旁听。

学堂的正中央挂着一幅孔子像,画像前正中央摆放着教师的教案,笔墨纸砚一应俱全,还摆放着一把檀木戒尺,也不知是否真的有师傅使用过这把戒尺。

教案侧手边有一个约莫一人高的架子,是用以垂挂长卷,亦或现场题写诗词、句子等而置。

韩嘉彦在教案前站定,环视下方一众皇孙公子,开口自我介绍道:

“我名韩嘉彦,字师茂,刚任资善堂直讲,以后便负责教导你们史论、时策、杂学。”说罢站直身子,揖手行半礼。

“韩先生日安。”下方诸学子在十一皇子的带领下起身,向韩嘉彦揖手,行拜师礼。

行礼毕,诸学子落座,韩嘉彦开口道:“今日这堂史论课,我暂时不打算给诸位讲解内容。我想问问你们的史论都学到了哪里?”

她目光所过之处,学子皆不言语,低下头来装作不知道。她笑了一下,点了最靠近前面的一位学子,这是太·祖义社十兄弟之一的王审琦家的来孙王殊,他父亲是王师约,和韩嘉彦一样尚公主,为英宗长女、上一代徐国公主的驸马。

“王殊,你来说。”

王殊有些惊讶于他居然能一眼认出自己是谁,结舌片刻,才嗫嚅回道:“回韩先生,刚学到《后汉书·孝桓帝纪》。”

“你可会背?”韩嘉彦问。

王殊显得十分为难,眸子骨碌碌乱转,希望旁边的学子能提醒他一下。奈何他旁边的人都在闪躲,谁也不记得内容。

此时,眼见着十一皇子赵佶就要站起身来背诵,韩嘉彦直接打断,点了桃滢的名字:

“徐国长公主可会?”

桃滢没想到她姐夫会突然点她这个旁听生,有些怯场的站起身。本不敢开口,但看到韩嘉彦眼含鼓励,突然想起长姊给自己读史书的日日夜夜,她想着不能给长姊丢人,于是努力回忆片刻,开口背诵道:

“孝桓皇帝讳志,肃宗曾孙也。祖父河闲孝王开,父蠡吾侯翼,翼卒,帝袭爵为侯。

“本初元年,梁太后征帝到夏门亭,将妻以女弟。会质帝崩,太后遂与兄大将军冀定策禁中,闰月庚寅,使冀持节,以王青盖车迎帝入南宫,其日即皇帝位,时年十五。太后犹临朝政……”

她背得头头是道,竟是一连背了好几大段,未错一字,惊得一众学子十分愕然。最终还是韩嘉彦抬手打断她,她才停止背诵。

“徐国长公主太厉害了!”她抚掌赞道,其余学子并未跟着抚掌,但桃滢还是颇为得意,开心至极地坐下来,小脸红扑扑的。

“哼……这小丫头不就是记忆力强一些嘛。”桃滢的亲哥哥十三皇子普宁郡王赵似嘟囔了一句,显得有些不服气。显然他的资质比较平庸,在兄弟姐妹四人之中最为寻常,小时候估计时常也会被拿来和妹妹比较,以至于他心中对妹妹感情比较复杂,多有嫉妒。

坐在他右手侧的赵佶听闻他这一声嘟囔,眼珠一转,突然举手道:

“韩先生,我有疑问。”

“十一皇子请说。”

“若你是汉桓帝宠臣,他让你脱光了衣服与后宫宫女戏耍,你可会这么做?”他调笑问道。

此言顿时激起学堂内一众哄笑声,汉桓帝的荒淫,反倒是这些学子最感兴趣的事,故而他们不记得史书写了甚么,却记得汉桓帝干了甚么荒唐事。

韩嘉彦眸光暗沉,望了一眼屏风之中的桃滢,见她神色懵懂,但小眉头却紧锁,显然她虽不明白哥哥们在笑些什么,却本能地感受到了他们对韩嘉彦的敌意,这让她感到不适。

赵佶故意挑起的这个话题对年幼的桃滢来说很不合适听,韩嘉彦决定速战速决,于是道:

“若十一皇子是汉桓帝,你可会让我做这种荒唐事?”

赵佶没想到她的回答如此狡黠,以问代答,自己反倒被将了一军。他立刻尝试把话语权拿回来,道:

“韩先生,可否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十一皇子,历史不可假设,正如前路不可预测一般。你的问题毫无意义,我自然可以不用回答。因你不是汉桓帝,我亦不是汉桓帝的宠臣。我是官家的臣子,如若你执意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是否可以猜测你对官家有些特别的想法?”韩嘉彦冷笑着反问道。

赵佶顿时哽住,一时面色苍白。他没想到自己随口戏谑一问,本打算给这位新晋师傅一个下马威,如今却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射出的箭矢反倒回旋到了自己身上,被扣了个大帽子。

四周传来的偷觑目光使他芒刺在背,这种折了颜面的感觉是他自出生至今都未曾感受过的。他脸色由苍白涨得通红,却并不服输,梗着脖子强辩道:

“我的问题怎么就没有意义了,人们以史为鉴,自然都是将今人代入古人的情状之中,思索之后得到经验教训。若汉朝不吸取暴秦的教训,何来的泱泱大汉?唐朝不吸取隋亡的教训,何来的贞观之治?我大宋若不吸取乱唐的教训,又何来的国祚绵延,江山永固?因此我的这个问题,就是有意义的。”

韩嘉彦却轻松反驳道:“你问的是如若我是汉桓帝宠臣,我是否会听从他的命令而去行荒唐之事。若按照当时的朝局,汉室衰微,群臣荒唐,臣子大多身不由己。但若换了活在大宋的韩某,却因国朝优待士大夫而不必奴颜婢膝。所以,十一皇子,这当中的历史教训,究竟该是我这个臣子来吸取,还是天子来吸取?如果你真想学习历史教训,就不该提这样一个指向错误的问题。”

“你……”赵佶憋了半晌,终究未能再找到话语反驳,暗自心惊这位新来的韩师真是好一副伶牙俐齿。

韩嘉彦却立刻当场布置功课:“现在,所有人将《后汉书·孝桓帝纪》抄写十遍,写完了,再闭卷默写,写不完不准下课。开始罢,哦对了,徐国长公主除外,长公主今天可以回去了。”

“凭什么!”立刻就有人不服气了,出声喊道,此人还正是方才第一个回答韩嘉彦问题的王殊。

韩嘉彦望着他道:“哦,你既然回答了我的问题,罚抄就免了,默写一遍即可放课。”

随即她抬起眼眸,环视众学子,唇角扬着戏谑的笑容,道:“各位抓紧,写不完可没有饭吃哦。”

王殊一听自己免了十遍罚抄,一时愣住,心想不就默写一遍嘛,写完了还能早点放课,何乐而不为,比其他人可强多了。于是不再反抗,拿过手边的白纸,起笔开始默写。

桃滢收拾好自己的文具,两名内侍撤了屏风,护送她出了学堂。可小桃滢却不愿立刻离去,她非常好奇姐夫会怎么对付那帮顽劣的哥哥们,所以出了学堂还在廊外靠窗听内里的动静。两名内侍无奈,只得在旁候着。

“我就不写!凭什么要我写。”眼看着妹妹走了,普宁郡王赵似急了,要强行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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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嘉彦再次强调道:“不写,不准离堂,直到写完为止。”

赵似当即站起身来就要往外走,韩嘉彦早就预判地抄起了教案之上的戒尺,几步就追上了他,抓住他衣领将他提溜起来,仿佛提小鸡一般将他拉回了座位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赵似发疯似地大叫“谋反!谋反啦!”,自小到大何曾有人敢这般对他,他早就顽劣惯了,除了母亲朱太妃和长兄官家能管住他,连长姊赵樱泓他都不怎么害怕。如今却被他的姐夫如此教训,颜面尽失,简直是难以接受。

韩嘉彦左手单手按着他的后脖颈,将他牢牢按在座位之上,他竟然丝毫挣扎不得,浑身酸麻,气力尽丧。韩嘉彦将手中的戒尺举在目前,笑道:

“这戒尺在这学堂内可曾被使用过?我看是没有罢。今日我韩某人便是第一个用它的!”说罢将戒尺往一旁赵佶的桌案之上狠狠一拍,“啪”的一生脆响,戒尺霎时断做两半。赵佶的黄花梨桌案都被拍出一个深深的尺痕来,崩断的那一节飞到了牖窗之上,嵌入了纱窗之中。

堂内霎时鸦雀无声,所有人无比震惊地望着韩嘉彦,还有那断成了两半的戒尺,心悸难平。赵佶面色再度由红转白,倏无血色。不仅是他,全学堂的学子都被吓得噤若寒蝉。

廊外的小桃滢被内里的声响惊呆了,抬头一望,见自己头顶的纱窗上,半截戒尺扎在上面,她一时害怕,可随即双眼发亮,又兴奋起来。

姐夫……太厉害啦!

韩嘉彦松开了在她掌下瑟瑟发抖的赵似,负手拿着那一半戒尺,慢悠悠地走回了教案之后。她指了指孔子像,道:

“韩某九岁入学第一天,就学会了甚么叫做尊师重道。

“我不知道此前你们是否学过这个,想必只要是儒门出来的师傅,都不会忘了要教这个。你们的父亲、兄长,也必定都学过这个道理。所以韩某不害怕告状,你们回去尽可告诉你们的父兄韩某今日做了甚么,如果他们要来找我,我一律奉陪。

“诸位公卿子弟,我大宋是以甚么立国,你们可还记得?尊崇文教,首先就要懂得尊师重道,但我想你们恐怕将这四个字完全忘在了脑后。今日第一堂课,便是帮你们回忆回忆这四个字,不熟悉没关系,接下来你们会越发懂得这四个字的含义。”

她面上的笑容已然消失,冷着脸望着堂下众人,淡淡道:

“抄写,事不过三,我不会再说第四遍。”

“唰唰唰”,堂下传来了密集的翻纸之声,再无人敢反抗,各个小脸煞白。这些无法无天的皇孙公子,是生平第一次被一个教书师傅身上的威严气息彻底震慑到了。

第五十六章

自二月初六韩嘉彦第一天上课已过去两日,她逐渐过上了稳定规律的生活。

每日从长公主寝室晨起,悄声洗漱避免打扰还在熟睡之中的赵樱泓。

简单用完朝食,便至资善堂报道,或上课、或当值,至午间用午膳,偶能与官家一道用。

午后官家必定会来,于她在公房偏厅内饮茶闲聊,约莫两刻钟后,官家便会起身往讲筵所听讲,韩嘉彦则会将未做完的事务处理完毕,接着离宫归家。

官家大约是最早听闻韩嘉彦初上任就发威之事的人,因着他初六那日中午到学堂时,就亲眼目睹了一众抄书抄得手酸无比的小崽子们,叫苦连天,没有饭吃。彼时韩嘉彦正负手捏着断了半截的尺子,立在学堂门口,另一手举着一卷书在静读。

官家当日无比的高兴,连连抚掌大笑,夸赞韩嘉彦“干得好!干得妙!”,甚至兴致来了,还冲进学堂去,穿行于座位间,嘲讽那帮抄书到欲哭无泪的王孙公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们这群顽童,今日终于遇上阎王克星了。定要牢记教训,知道好歹!”

这相当于是用他的帝王权威直接给韩嘉彦做了背书,王孙公子们只能认栽。

此外,桃滢那日对她姐夫升起了无限的崇拜之情,此后闹着一定要上姐夫的课,故而现在桃滢每日在学堂之中的时间也增加了,韩嘉彦每日会专门匀出一些时间来关注她的功课。这孩子没有系统地学过史论、杂学和时策,只是幼时被长姊带在身边读书,故而耳濡目染记住了一些内容。韩嘉彦需要给她单独补习缺下的功课。

韩嘉彦每天基本都是在晚膳时分前回到公主府,与长公主一起用晚膳,顺便汇报一下这一天在资善堂之中的经历。说是汇报,也不过简单说两句,除了桃滢的功课,长公主一般也不会细细追问,晚间二人再分别洗漱入睡。

韩嘉彦这几日逐渐习惯了在长公主寝室内入睡,警惕心不再提得那么高,晚间睡得时间还是比较长的,加上她白日在资善堂,午后若是无事还能在躺椅之上补眠,故而缺觉的情况总算缓解了。

赵樱泓似是也习惯了与韩嘉彦同寝在一个屋檐之下。二人每晚都没有任何交流,只是单纯的各自入睡,赵樱泓基本已经看出来,韩嘉彦是个非常老实的人,至少在对待她这个方面,驸马是小心翼翼,毕恭毕敬。

不过她也知道了韩嘉彦并非是个毫无脾气的温吞先生,初六那日在资善堂内以雷霆手段制服那帮小兔崽子的事迹,这几日已经在宫内宫外、王公贵族之间广为流传。

如今,在资善堂读书上课的王公子弟暗中给她起了个外号,叫做“半尺先生”。足见那日韩嘉彦发威,给这帮小崽子造成怎样的冲击与震撼。

这消息也传入了赵樱泓耳中,赵樱泓感到有些好笑,初六那日韩嘉彦归来,自己问他上任第一日感受如何,他的回答只有简单的两个字:“尚可。”

原来这就是“尚可”吗?他还真是甚么都不愿对自己说呢。想到此处,赵樱泓不禁感到一种被疏离的不适。这感受让她很不习惯,于是又逆反地不愿多理会韩嘉彦了。

既然他甚么都不愿意对自己说,自己又何必多问,自讨没趣。

正如韩嘉彦自己所说,她不惧任何家长找她算账,而果真就没有家长去找她,反倒有不少公卿给他写信,表示歉意和谢意,感谢他能治服这帮小崽子,并希望她接下来不吝手段,多加训诫。

今日是初八,适逢春社之日,资善堂罢课一日。这一日,官家要带领群臣至社稷坛祭社,赐予大臣食物,如羊酒、脯腊、海味、油面、粳米等。

而民间百姓,也要办祭社,观社火,欣赏鱼龙百戏,欢聚畅饮。汴京城其实早几日就在为今日的社火做准备了,清晨已有相当多的摊头在各大街道之上支起来,可以预想到今夜的社火欢腾。

民间习俗,出嫁妇女要在这一日回娘家,不过赵樱泓毕竟是皇室公主,皇室这一日祭社,宫中无人,她也没有回门的必要,故而便留在公主府之中。

她近日有些惫懒,总不愿早起。晨间有听闻韩嘉彦早起离开,不多时她起身询问媛兮,才知道韩嘉彦今日访友去了。据说那位友人在汴京城外的乡间隐居,不喜见外人,故而他一个仆从都未带,且今夜都不会归来。

不过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因着昨夜赵樱泓就与他打过招呼,说过今夜不同房。

没想到他竟然这样一走了之了,仿佛被囚在牢笼之中的雀儿一夕放飞,这让赵樱泓心中多少有些不舒服。

“长公主,今夜汴京城州桥附近有社火,您可愿意去走一走?”为赵樱泓梳发时,媛兮笑呵呵地提议道。

赵樱泓望着镜子中的自己,总觉得似是比去岁要憔悴了一些。

她本以为出宫就得了自由,实际不然,不过是从一个大笼子换入了另一个小笼子,她要出一趟府可不容易,公主府内知陈安要事先禀明宫中,备好车驾,做好繁琐的准备,才能出行。此间不能随性而至,否则公主府的侍从们定要提心吊胆,往往是无法游得尽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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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而,赵樱泓入住公主府这些日子,只有初五那日白天,去城南繁台走了走,便再未出去过。

“罢了,那般热闹的去处,陈安怎能同意去?我若强硬要去,他定要哀求,还要惊动宫中了。”赵樱泓道,随即内心补充了一句:何况今夜她早就有约在先,要与燕六娘见面,针灸诊疗。

不过……此刻赵樱泓心中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媛兮顿感失望,倒不是失望于自己不能去,她更心疼自家公主。公主婚后比以往更消沉了,似是失去了对所有事情的劲头,总也打不起精神的样子。她希望公主能出去游玩,多高兴高兴才是。

……

韩嘉彦其实压根没有走远,出了公主府之后,她在附近绕了一圈,确认身后没有人跟着,便又回到了公主府附近。在撷芳园北侧的巷弄里,有一处老宅院,墙头有白藤冒出。她在门上有节奏地敲了几下,便有人来开门,正是师兄浮云子。

“进来罢。”浮云子引她入内,又拴上了院门。韩嘉彦是从院子的北门入内的,一进门左手侧就是一处马棚,连着茅房。马棚内系着一匹漂亮的枣红马,正嚼着草料,呼呼地摇着马尾。

韩嘉彦上前,摸了摸马儿的面庞,回身笑道:

“这可真是匹好马。”

“那当然,你给的钱足够,我可舍得花。我在马市给你挑了最好的西域马,这马能贩到汴京来可不容易,陆路不好走,是大食商人的海船运来的,从泉州一路北上来的汴京。”浮云子解释道。

韩嘉彦一面与师兄聊了聊近况,一面与马儿熟悉了片刻,又给它添了草料。接着便跟着师兄逛了一下这间自己刚赁下的小院。这院子原是撷芳园的花匠一家居住的院子,不过近来花匠这一家人南迁,不在汴京了。故而这院子便空了下来,正好被韩嘉彦赁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和阿青、阿丹会轮流来这院子,基本每日都会有人来喂马、洒扫,你就放心吧。你的装备我都存到内室里了,内室也打扫干净了。你以后若是有甚么特殊情况,也可到这个院子里过夜。”浮云子介绍道。

韩嘉彦入了内室,这里陈设简单,一张床榻,一副大柜,内里存着被褥。大柜旁搁着一口上锁的铁皮大箱子,这也是最近才定制的。箱子内壁注入了沙子,十分沉重,没有四五个人是搬不动的。

锁是韩嘉彦十分熟悉的鲁班机关锁,这锁没有钥匙,也无法暴力撬开,没点智慧,不懂其中机巧,休想打开。

打开箱子后,内里装着她燕六娘的全套装备,龙尧剑就静静的躺在剑匣之中。

她有注意到了那幅长公主送她的字“银月翡龙”,也躺在箱子的一隅。她不禁道:

“师兄,你怎么把这幅字也带来了?”

“这都是你的东西嘛,所以我就一起放在这里了。这幅字不好存在我那里,那仓库里乱,东西多,我怕哪天不小心给弄坏了。放在这院子里,比我那里更安全。”浮云子道。

“行。”韩嘉彦接受了师兄的建议。

接下来,韩嘉彦与师兄便在这小院子里耗了一天,向师兄仔细请教了针灸的整个流程与细节,她非是真正的针灸高手,平日里做个急救还成,想要治好长公主的疾患,没点针灸功夫可不成。故而只能临时抱佛脚,加紧练习。

不过好在此前她救治过有相似疾患的谢盛,虽然只是粗略急救,但也证明她的针法还是可以的。

临到晚间,韩嘉彦换上了夜行服,戴上面具。原本只打算徒步去公主府,却被浮云子喊住:

“你骑马去罢,公主府西南角的街对侧有一株柳树,你可以将马拴在那里,不易被发现。”

“就这点路程,我何苦骑马?”韩嘉彦不禁迷惑问道。

“今日赶巧是社火夜,等你医治完长公主,便可出府骑马,去逛逛社火。这些日子你沉潜下僚,心情愁闷,也该去散散心才是。”浮云子淡笑着道。

韩嘉彦闻言思索了片刻,笑道:“好,若是得空,我便去看看。”

于是到了二更天,已经做燕六娘打扮的韩嘉彦辞别师兄出发。按照事先的约定,策马来到了公主府西南角的柳树下,栓好马,接着依循早就探明的公主府巡逻守备空缺,一路潜入公主府,至长公主寝室外,果见寝室内一片黢黑,西窗开了一道缝隙,以便她入内。

燕六娘悄然翻窗入内,就听到赵樱泓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六娘?”

“是我。”她调整出自己的本音,回应道。

长公主显然是松了口气,燕六娘摸黑走到她榻前,便见她于夜色中静坐榻边等候。燕六揖手行礼,长公主却直切主题道:

“你上榻来。”

“啊?”燕六娘吃了一惊。

“你要给我针灸,总得点灯,光亮会惹外间注意。你到榻上来,放下帐帘便可遮挡光芒。”赵樱泓解释道。

“是。”燕六莫名舒了口气。

她褪去脚上的靴子,穿着白罗袜上了赵樱泓的床榻。拘谨地跽坐于宽敞的床榻一隅,道:

“在下衣衫污浊,怕污了长公主床褥。”

“莫要说些无用的话,今夜时间紧凑,你抓紧时间给我针灸。”赵樱泓已然放下帘幕,并点亮了早就准备好的烛台。这烛台有一个十分稳定的铜制基座,外有笼围,故而点亮后不怕翻倒,也不怕火星飞溅。

昏黄的烛火照亮了两人的身影,赵樱泓已然在宽衣解带。燕六莫名觉得浑身发热,偏开视线,手心出汗。

“长…长公主一会儿要做甚么?为何这般赶时间?”她感觉到舌头有些不听使唤,视线不自主地瞟到了身侧的帐帘上。

赵樱泓褪去身上中单的动作被烛火映照到了帘幕之上,她虽看不到长公主真人的模样,却能看到她的剪影。

夜烛阑珊,暗影婆娑,幽香环萦,她已心猿意马,神思不属。

“一会儿针灸完了,我央你一件事,你可得答应我。”赵樱泓的声音细微,仿若牵了一根丝线在燕六耳中幽幽颤动,触她心扉。

“长公主请说,燕六力所能及便去做。”

“你能做到的,带我出府,我想去州桥看社火。”赵樱泓语出惊人道。

燕六吃惊地将视线投向她,昏黄的光线中,赵樱泓披散着如瀑的乌发,半跽于榻,上身只剩下内着的丝绢淡粉抹胸,双肩自乌发间羞露,纤手撑着锦褥,吴盐胜雪,美不胜收。

咚咚……咚咚……咚咚……燕六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她呼吸短促,神思恍然地望着眼前这绝世美景,一时之间忘却了自己方才要说甚么。

“六娘?”赵樱泓轻启朱唇,呼唤她。

燕六的视线又聚焦在她那晶莹剔透的红粉唇瓣之上,进而转移到她的整张面庞,幽光下的她实在太美了,面庞上好似包裹了一层暧昧的柔纱,往日里长公主的骄傲与疏离消失不见,她仿佛全然换了一个人,半是疑惑,半是羞赧地又唤了她一声:

“六娘?你……你发甚么愣呢?”说罢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抱起双膝,垂下眸子。她也开始害羞了。

“啊……我……”燕六张口结舌,根本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到底愿不愿带我出府,去州桥看社火?”赵樱泓追问道。

“我愿意。”这三字几乎没有过脑子就从燕六嘴里吐了出来,这刚吐出来,她就后悔了,连忙要改口。可却忽见眼前的赵樱泓对她嫣然一笑:

“太好了,我还愁你不答应该如何是好,我好想出去自在地逛逛,不要有任何人跟着。也就只有你能帮我了。”

燕六本要改口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了,她调整呼吸以压制自己狂跳的心脏,默了片刻,从腰间的革包中取出了针灸包,道:

“长公主,我们开始罢,约莫需要耗费半个时辰的时间,完了之后,我便带您出去。您先平躺下来。”

“嗯。”赵樱泓乖巧地点头,依言躺下。

“长公主,因着我需要在您的天池穴上扎针,所以在下……在下需要您除去抹胸,实在冒犯了!”她硬着头皮说完这句话,只觉得额头后背渗出了大片的汗珠。这帐中怎会如何闷热,她快喘不过气来了。

饶是赵樱泓早就做好了准备,到这一步也无比的羞赧,虽然都是女子,可她除了沐浴时被侍女看过身子,再未被任何外人瞧过。虽然六娘也是女子,她却不知为何,在此刻升起了一股强烈的、难以启齿的羞涩之情。

“天池穴在哪个位置,我可以……用手挡一下吗?”赵樱泓细若游丝地声音响起。

“可以的。”燕六头都快埋到肚子里去了。

“你…你先莫看我。”长公主的面色已然如晚霞一般彤红。

燕六连忙背过身去,下意识地吞咽了一口唾沫,汗珠顺着额角滴落,滑进了她的面具之中。她无比庆幸此刻自己戴着面具,不至于让人瞧见自己满面灼烧的窘态。

身后又响起了一番窸窸窣窣的声响,终于赵樱泓轻声唤她:

“好了……”

第五十七章

燕六浑身僵直,心中默念医者眼中无男女,深呼吸了一下,才横下心来转身。

眼前,赵樱泓正躺在床榻上,以右臂横过胸前遮挡,神色羞赧至极,以至于根本不敢看燕六,只将头转向床内侧,盯着另一侧的帐子。

她桃李年华的身躯刚刚长成,还稍显青涩。许是因为瘦弱,体态并不丰腴,但却凝脂白雪,若雨打栀子,无比惹人怜爱。

旋暖熏炉温斗帐,玉树琼枝,迤逦相偎傍。燕六刚刚还在心中念叨医者眼中无男女,转眼就被她的身子迷了眼睛,脑海之中不自禁地冒出这句柳三变的词句。

她不得不时刻警醒自己,隔绝内心升起的奇怪情绪。

她膝行至赵樱泓身子左侧,将针灸包铺开在手边,取出一根银针,过火后,准备下针。但接下来她又发愁了,因着天池穴在左乳/尖外侧一寸位置,这位置也被赵樱泓的手牢牢遮盖,她没法下针。

她只得有些艰难地清了清嗓子,道:“长公主,医者仁心无邪,在下需要移动一下您的手指,才能扎准位置,您请放宽心。身子放松,莫要紧绷。”

“嗯……”赵樱泓声如蚊蝇。

燕六小心挪动她的手指,避开准确的穴位位置,随即从她指缝之中下针。下针前她已然强行摒除所有杂念,全神贯注。这是关系到赵樱泓性命的事,容不得半点闪失。

赵樱泓强自镇定,闭着眼,颇有听天由命的态势。她本无比羞赧,恨不能掘坟自埋,可忽而感到左胸口瞬间刺痛,痛感如蚊蛰,转瞬即逝,随即左胸一阵酸麻。

她脑海中的胡思乱想也随即消散如烟,所有的注意力都落在了自己的左半边身子上。紧接着她的左腋、左臂一直到左手中指尖,被燕六陆续落针,这是分别走了天泉、曲泽、郄门、间使、内关、大陵、劳宫、中冲几大穴位。

落针结束后,她开始不断询问赵樱泓的感受,并依照她的感受,不断地调整针刺的深度,或提扎,或捻转,或弹拨,赵樱泓感觉自己左半边身子开始发烫,酸麻胀重,随即就觉一股前所未有的热气从心胸间涌出,开始游走全身。本冰凉的手脚,也开始发热了,实在是立竿见影,令她感到无比惊奇。

约莫半个时辰后,赵樱泓竟然浑身发汗,热得有些受不住,嫌弃起自己这寝室内的炭火烧得太旺了。

而此时的燕六,早就被汗水打湿了衣背。待撤针,她转过身去,默默收拾银针,才长舒一口气。今日的针灸很成功,算是开了个好头。往后只要一直坚持,想必赵樱泓的病要根治应当不是问题。

赵樱泓趁着这个间隙,赶紧穿好衣物。燕六随后又为她诊脉,检查本次针灸的疗效。

“长公主这几日可曾用我的药方?”其实韩嘉彦知晓赵樱泓正在按着她的方子吃药,但作为燕六,她必须问清楚,否则无法解释她是怎么知道的。

为了转换这两重身份,韩嘉彦思虑重重,将各种细节都考虑到了。

“吃了两回,药材还是我让亲信避开府内去外采购的。服下后,感觉挺好,这两日尤其是睡得挺好的,未曾再失眠,就是总感觉早间起不来。”赵樱泓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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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正常现象,您的身子正在修复疾病损伤与疲劳,亟需睡眠。”燕六示意赵樱泓换一只手,叮嘱道,“药还要坚持吃,这个方子可以先吃三个月,此后再视情况改方子。”

赵樱泓望着她,从面具的缝隙之中,能隐约窥见她面庞一二。她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双眼皮,眸子乌黑如墨,光芒映照入眼,晶晶亮似星辰。

但除此之外,她再看不见她任何样貌了。

这真是个聪慧至极、才学广博、能力极强又有德行的奇女子,赵樱泓对她充满了好感,又好奇极了,难耐地想要伸手摘她面具,但还是努力忍住了。

“你上次写的药方,我一直留在手边,你的字很好看,是跟谁学的?”

“我是女儿身,也入不了学堂,没有师傅。只是家中有几本法帖,我照着临摹练的,一手拙笔,让长公主见笑了。”燕六平淡似水地道。

她知晓赵樱泓可能见过自己的行草字体,毕竟自己的那张稿纸可是传入了官家手中,多半官家也会分享给长公主看。所以作为燕六之时,她刻意用了板板正正的颜体字,颜体字平直规整,且有相当数量的人摹写,很难从其中发现甚么特殊可甄别之处。

“六娘实在太谦逊了,能将颜体临摹到你这个境界,已经胜过了绝大多数的人。若说你家世背景寻常,我可一点也不信。”赵樱泓道。

燕六道:“家中虽不是甚么高门大户,但也算是在地方上有些名望,确然不是一般平头百姓。”

她这话说了就像没说一般,赵樱泓知晓她不愿意继续聊这个,故而转开了话题:

“你可能为我弟弟医治疾病?”

“您指的是……官家?”

“是。”赵樱泓不禁想起自己另一个弟弟,普宁郡王赵似是兄弟姐妹四人之中身体最健康的,从小就顽皮好动,也没怎么生过病。

而桃滢年纪尚小,目前还没发过甚么大病,但身子也不算很好,经常会感染风寒,发热咳嗽。

燕六揖手拜道:“长公主,且不论我到底能不能,您这实在是太为难在下了。官家哪里是我这等江湖之人可以近身的,燕六也不知有几个脑袋敢给官家医病。”

“这你不必担忧,我自可做中介人,也可保你性命无忧。只要你能医治,其他的我来想办法。”赵樱泓神色坚定道,在她心目中,弟弟的身体比太多事情都重要。只要有一线希望,她都想试一试。

“这……”燕六实在是为难至极,但长公主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她只能道,“在下见不到官家,无法下定论。我只能说,如若官家当真有心缺,在下恐怕也无能为力。在这方面,在下的能力也不比太医们强。”

她说的是实话,不论是她师兄,还是前几日给他们提供药方建议的曹希蕴,对于心缺实际都无能为力。这是一种先天心脏缺陷,非是药石可医,只能尽可能地延缓发病的频率与风险。

如若不是赵樱泓的先天心缺自愈了,燕六也无法治疗她的病。

赵樱泓顿感失望,但她还是坚持道:“好,我知晓了,我再思量思量,若有需要,请你一定帮忙则个。”

燕六未语,只是再度揖手。

赵樱泓下榻,望了一眼不远处的漏刻,道:“还未到三更,咱们这就尽快出发,我现在感觉身子松快极了,浑身发热,特别想出去动一动。”

她显出兴奋的模样,取了早就备好的衣袍,穿上了身。燕六惊讶发现她竟然也准备了一件男袍,这袍子应当是宫中宫女蹴鞠、击球玩耍时穿的衣物,故而剪裁贴身,非完全是男子衣袍。

赵樱泓穿好衣袍,又利落地给自己束发盘髻,只是她长发浓密,又比一般男子长太多,故而无法完全绑成男子发髻,只能用巾布包了装个样子。她又变戏法似的取出一张金色的面具,对燕六嫣然一笑,然后戴上:

“怎么样,好看吗?这是学你的。”

燕六面具下的唇角不禁弯起,笑问:“长公主何来的面具?”

“好像是……西夏送来的贡品,我翻找出来,不知细节,就觉得挺好看,只是一直没甚么机会戴。”她道。

燕六心道:原是西夏金面,西夏人确实有戴面具的习俗。

长公主兴冲冲地要推门而出,片刻后意识到不好走正门,于是就往燕六刚刚进入的牖窗而去,这是她生平第一次翻窗,虽只是一件再小不过的事,但对于从小循规蹈矩、受尽宫中严苛管束的她来说,实在是兴奋又好玩儿。

可惜……她身手实在欠缺了些,因着缺乏锻炼,手脚都无力,导致想要翻出这扇及胸高的窗有些困难,不得不喊道:

“六娘,你快来帮帮我。”

话音刚落,她就感到肩头一重,回头一看,原来是燕六将她挂在衣架边沿的裘氅拿了过来,披在了她身上,就听她道了句:

“夜间寒凉,您又是刚刚针灸完,不能受风寒,要注意保暖。”

说罢,她托住赵樱泓身子,也没见她怎么用力,就将赵樱泓轻轻送出了牖窗。接着她自己也轻身跃出,反手关好牖窗。

赵樱泓惊奇地看着她,觉得她这气力真是谜一般的大。她还在宫中时,见过力士相扑,但那些力士长得五大三粗,看着确实就很有劲儿。燕六明明如此高挑,身材匀称,也并不壮,又是个女子,哪儿来的这么大气力?

燕六见赵樱泓一直望着自己,似是还没反应过来自己是怎么出来的。一时觉得好笑。又见她裘氅系带散着,于是抬手给她系好,又将裘氅兜帽拉起戴在她头上,给她挡风。

眼前人为自己系带、戴帽,眸光温柔至极,赵樱泓心口忽而一阵陌生地震颤,热流上涌,直冲脑海,慌得她忙垂下眸子,躲闪开燕六的视线。

我这是……难道是方才针灸残留下的感觉吗?

往日里为她系裘氅披风带子的,都是她的侍女,她从来觉得理所应当。可燕六不是她的侍女,却为她冒险入府,又是陪她聊天,又是为她医病,现在又要冒险带她出去夜游。

她为甚么会对自己这般好?只是因为自己是皇室公主?可自己也并不能给她带来甚么,她似乎也并没有讨好自己的必要。实际上一直都是燕六在为她付出,除了第一回 自己被迫隐匿了她的行踪之外,她从来就没有帮过燕六甚么,燕六也从未向她求过甚么。

“长公主,您随我来,为了不被人发现,我们必须避开府内的巡逻人员,贴着墙,走尽量隐蔽的地方。”她轻声解释了一句,随即便领着赵樱泓出府。

雪蕊主院的位置在府内靠东北的位置,燕六的马拴在公主府的西南角,她需要带着长公主穿过整个公主府。

她沉默地跟在她身后,努力地跟随她的每一个脚印,望着夜幕中她漆黑的剪影,只觉得这个人真是神秘又温柔,浑身散发着一股令人迷醉的气息。她心口一阵热流上涌,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抓她的衣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燕六回身看她,还以为她被绊到了,抓她是为了找平衡,于是小声提醒了一句:“您小心脚下,这里有些凸出的细碎石阶。”

“你…你走慢点,我扶着你走好吗?这假山后实在太黑了,我甚么也看不清。”

“好。”她递出自己的右臂,赵樱泓扶住她的臂膀,触手间只觉得坚硬如铁,她不能撼动分毫。她再次吃惊,随即终于明白燕六磅礴的气力到底是从哪儿来的了。

好个铁娘子,她为了练成这一身功夫,该吃了多少苦呀!她突然很想看看衣衫下,燕六到底有着怎样一副身躯。但随即又被自己的这个想法羞到,疑惑自己今天怎么回事,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

当燕六带赵樱泓来到可以翻墙的位置,蹲下将她托起来时,赵樱泓第一回 从自家的院墙墙头看向外面的世界,兴奋、欢畅之情溢于言表,她一点也不害怕,只因身下托着她的这位黑衣假面的神奇女子,带给她无以撼动的安全感。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从今夜起,她出嫁后的生活才真正开始。

第五十八章

“来,长公主,您大胆往下跳,在下接着您。”燕六将赵樱泓送上墙头坐着,自己则利落地翻过墙到了外头去,侧过身子,扬起双臂,对还坐在墙头的赵樱泓道。

公主府的院墙是将近两丈的高墙,外壁刷着平滑的白灰,没有任何落脚点,很难爬上去。就算蹬墙爬上去,墙上也会留下清晰的脚印,白日必会被公主府巡逻的禁军发现。

故而,自公主府落成后,这雪白的外墙上就不曾留下一点污渍痕迹。而她们翻墙而出的这个位置,并非是最佳的入府位置,只是在这个位置出府比较方便。

赵樱泓从未从这么高的位置往下跳过,心里害怕,但在几次三番地自我鼓励之下,还是将心一横跳了下去。燕六在下方双手敏捷地一搂,左臂托住她膝窝,右臂牢牢托住她后背,将赵樱泓跳下来的冲击化于无形,并将她轻巧地送至地面上。

赵樱泓心有余悸地回头望向高墙,抚了抚胸口,平息胸臆间的激荡,随即扬起笑容。她可算是出府了,只有她和燕六两个人,没有那些令人烦扰的前簇后拥,终于能自由自在地逛一逛汴京城了。

燕六又将右臂递了过来:“长公主,夜色深,您小心随我来。”

“嗯。”她凑近身旁这人,挽起她的手臂,燕六带着她避开在府外街道来回巡逻的禁军守备,过了一个街口,来到了一株柳树之下。垂柳枝条遮蔽下,竟然藏着一匹马,一匹漂亮的高头大马。

燕六将马牵出,道:

“长公主请上马。”

赵樱泓曾经骑过一回马,那还是先帝在世时的事了,先帝曾带着她骑马,但她全程都是被先帝抱上去,又抱下来,从未自己上过马。她抓住马鞍努力蹬住马镫,腿使劲儿想要跨上去,奈何却事与愿违,差点跌倒。

幸而燕六扶住了她,随即又双手扶住她腰际,用力向上一送,赵樱泓只觉得身子像是飞起来了一般,轻松跨上了马背。

马儿呼噜了两下,似是还不熟悉这位骑马人,且没有接收到这位骑马人的明确指示,马儿迷茫地在原地踏了几步,转了个圈。

赵樱泓有些紧张地抓着马鞍,陌生于马背上的晃动,害怕自己摔下去。

但随即身旁一阵风刮过,燕六不知何时也已飞身上马,这单人马鞍无法坐两个人,她是跨骑在马鞍后的马背上,双手环过赵樱泓身躯拉住缰绳,将她护在怀中,随即双腿一夹马腹,口中发出一声呼哨,催马前行。

“长公主,在下单人匹马,让您受苦了。若您以后夜里还要出行,在下给您备一架车。”燕六柔声道。

“不用,骑马挺好的,我很喜欢。”赵樱泓感受着迎面吹来的寒风,望着两侧逐渐被抛到身后的街景,兴奋极了。

随即她想到了什么,道:“去年我就和你说了,莫要再唤我长公主,要叫我三娘。一会子去了闹市,你可千万要改口了。”

燕六笑道:“好,在下记住了。”

“你也不要谦称在下,亦不要再用敬语唤我。现在你我无贵贱,你可记住了?”赵樱泓强调道。

“嗯,记住了。”燕六觉得此时的赵樱泓有些孩子气,这也许才是她最本真的模样。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催着马儿小跑前行,赵樱泓却嫌弃有点慢,催促道:“六娘,骑快点。”

“我怕你会害怕,不安全。”燕六谨慎道。

“我不怕,你骑快点!”赵樱泓不服气了,自己是从没翻过墙、骑过马,身手也笨拙,总要她护着、帮着,但她不想给她留下一个胆怯畏缩的印象。

她赵樱泓骨子里是向往自由,想要如鸟儿一般自在飞翔的人,胆子可一点也不小,今夜敢于偷出府去夜游,就足以证明这一点。

“好,你抓稳了。驾!”燕六一亮嗓子,脚后跟狠狠一磕马腹,马儿立刻撒开四蹄加速奔跑起来。

赵樱泓惊呼一声,这加速有些超乎她的想象,她身子一下没坐稳,加上马镫长了些,她不能完全蹬住,身子不自禁地向右侧歪了下去。

燕六立刻腾出左手环住她腰际,将她紧紧抱在怀里,稳固住她的身子。单手抓缰绳,继续策马快速前进。

寒风将赵樱泓面上的金面吹得冰凉,她本还兴奋于奔腾驰骋的快意,可身后逐渐传来的温暖,还有那环在她腰间的臂膀,却渐渐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心口再次热流涌动,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暖与满足。

新城冷清一些,尤其是公主府附近的街道,这附近的民居大多搬迁,除了一处坊市,剩余的房舍大多都要被皇室征用,成为一些公卿贵族的新住所。

而入了天波门进入旧城后,两侧街景瞬间热闹起来。到处张灯挂彩,喧嚣非凡。

因而进了旧城,马速就被迫慢了下来。燕六带着赵樱泓骑马缓行于街道之中,欣赏两侧的热闹景象。

赵樱泓自幼出宫的次数屈指可数,哪怕是汴京城来往过几次,也只是在车马簇拥之中,甚么也看不清,更看不到寻常百姓的劳作生活。偶尔会在元日、上元夜间出宫,那也是全程紧张护卫,不能靠近闹市,只能远远在楼台上观望,差遣宫人下去采买顽物、吃食到楼台上供她们享用。

这还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进入闹市之中,春社之夜,家家户户都要去凑热闹。尤其是越靠近州桥,人流就越密集,骑马已然不是很能走得动,她们不得不下马来,徒步行走。

此前在入旧城前,燕六为了不引起旧城守门禁军的关注,更换了自己的面具。她的马鞍旁挂着的驮包中有一副备用面具,并非是燕六娘那标志性的吓人的傩面,只是一张很朴素的银面。她趁着赵樱泓背对着她不注意,迅速换上了。

赵樱泓发现时还小小的吃了一惊,但这一换面具,燕六给人的那种凌厉霸道的印象为之一柔,越发和煦可亲了起来。

燕六顺便将自己的龙尧剑用黑布条裹了,也拴在了马鞍侧,藏在了驮包后。

今夜社火,街道上也有不少人戴着面具逛夜市,社火本身就带有狂欢的意味,也是青年男女约会的时节。故而她二人面上这一银一金的面具,在人群中倒也并不特殊显眼。

燕六牵着马走在赵樱泓身侧,保持警惕地观望四周,心中时刻紧着一根弦,要护她周全。赵樱泓却甚么都感到新奇,不论是卖顽物的小摊贩,还是卖吃食的串街郎,她都要凑上前去仔细看,问东问西,一定要弄明白是什么。

“这是甚么?”她不知道是第几次问道,这刚路过一个推板车的小摊贩,板车上搁着好几个坛坛罐罐,里面冒出一股香甜气息来。

摊主见眼前这位面戴金面、一身绸缎的秀气男装娘子凑近询问,连忙笑道:

“娘子您看看,这是自家做的狮子糖、双峰儿、林檎干,甜丝丝,好吃着哩!”

“那我要一点。”爱吃甜食的她顶不住诱惑说道,小贩立刻每样都给她称了一纸包,末了道:

“二十文钱。”

赵樱泓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没带钱,不由得看向身后的燕六。

燕六无奈地笑了,从腰包中取出钱袋,付了钱。

赵樱泓欢喜地接过纸包,取了一颗林檎干,揭开面具下缘露出唇口,含入口中,顿觉酸甜可口。

她想与燕六分享:“吃吗?”

“我不吃,你吃罢。”燕六笑道。

赵樱泓想着她可能不愿在这样热闹的地方揭开面具吃东西,故而也没有再坚持,想着一会儿给她打包回去。

她们慢慢顺着人流来到了州桥上,桥两侧一字排开全是鱼龙百戏。扛鼎寻撞、吐火吞剑、踩跷拿顶、柔术叠碗、耍枪弄棒、跳丸走索等等,看得人眼花缭乱。

最惊奇的就是那走索,竟然横在州桥旁的汴河河道之上,与州桥平齐。那人在长索上翻转腾挪,看得人手心冒汗,直呼惊险。也因如此,吸引了大量的人围观,无数人高声叫好。

赵樱泓何曾挤入如此热闹的人群,万事万物都在吸引她的眼睛,她都觉得自己要看不过来了。

“长…三娘,你跟紧我了,莫要乱跑,这里人太多了。”燕六见人潮汹涌,心中愈发担忧,又见赵樱泓对甚么都好奇,实在担心她出意外,也顾不得太多,伸出手来牵住她的手,带着她走。

赵樱泓只觉得她的手粗糙又温暖,这在方才针灸时她不慎触碰自己时就已然感受到了,低头去看,她的手纤长有力、骨节分明,十分好看。包裹着自己的手,寒夜里就像套进了暖手套一般舒服。

燕六带着赵樱泓努力挤出人群,总算下得州桥,站在桥下河畔,凭栏向桥上远望,此处人潮总算没有那么汹涌,燕六打量赵樱泓,询问道:

“你可曾磕着碰着?”

“没事,莫担心。”赵樱泓见她如此紧张,不由觉得好笑。

燕六长舒一口气:“我就怕护你不周全,你若有一点闪失,我可真是……”她没说下去,赵樱泓望着她追问:

“可真是甚么?”

“三娘接下来还想去哪儿?”她转开话题道,“只要不去州桥上拥挤就好,这四处逛逛都无碍。”

“暂时不走,就先在这里待一会儿。”赵樱泓莞尔一笑,不再追问什么,“这里可是那日车马受惊时,你出手救我的地方?”

“是,是这里。”燕六颇有些感慨地回身望向身后的那处茶肆,“杏园”二字入眼,恍如隔世。

当时的她不过仗义出手,何曾想过自己会有朝一日与马车中的贵人相伴夜游,故地重走。那贵人还成了她的妻子。人生境遇可真是变幻莫测。

赵樱泓好奇问道:“你是从那杏园茶肆二楼跳下来的罢,当时你在做甚么?”

“我…我也不记得了……”燕六笑着打了个马虎眼。

赵樱泓噗嗤一笑,道:“我不信,不过是你不愿说罢了。神神秘秘的,早晚有一天,我要弄明白你是谁。”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燕六心中苦笑不已。

赵樱泓站在河畔,将糖果蜜饯都尝了个遍,随即都塞给了燕六:“你收着,都带回去吃。”

“三娘,这是你爱吃的,你拿去吃。”燕六推辞。

“我怎么能都吃掉,剩下的都给你吃,这是你花钱买的。”

“我不爱吃甜的,就当是我送给三娘的。”燕六无奈道。

赵樱泓一愣,只觉得这句“我不爱吃甜的”有些熟悉,好像有谁对她说过。随即她想起来是驸马韩嘉彦。她不禁对这种巧合感到奇怪,但也并未多想。

“可是……我回去后也没地方藏,会让侍女发现的。”赵樱泓道。

燕六想了想,无奈只得收下,装入驮包之中。

赵樱泓又对其他东西感兴趣了,远处传来歌声,原是一家妓馆,妓馆门头上做出一个露台来,有歌伎正在上方吹奏弹唱:

“意中有个人,芳颜二八。天然俏、自来奸黠。最奇绝。是笑时、媚靥深深,百态千娇,再三偎著,再三香滑。久离缺。夜来魂梦里,尤花殢雪。分明似旧家时节。正欢悦。被邻鸡唤起,一场寂寥,无眠向晓,空有半窗残月。”

赵樱泓对淫词艳曲不是很熟悉,但听这词曲写得极其香艳,一时面庞发烧,幸而有面具遮挡,故而瞧不出来。

“这是甚么词?”她转头问燕六。

燕六回道:“若我没记错,当是柳三变的《小镇西·仙侣调》。”

“你竟然会知晓这等词曲?”赵樱泓不禁挑眉望她。

燕六一时发窘,道:“没奈何身边有人酷爱柳三变的词,耳濡目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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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倒也没撒谎,她那师兄没事儿就爱哼柳三变的词曲,虽然是个清静道人,从不近女色,但却酷爱艳词,美其名曰“唱多了便无欲亦无求”,也不知是个甚么歪理。

赵樱泓半信半疑,想来可能燕六这样的江湖人士,时常会出入秦楼楚馆打探消息。她身为女子自不可能嫖宿,但耳闻淫词艳曲倒是很寻常。

“三娘,咱们还是离开罢,这场合不是我们来的。”眼见着门口汇聚了一帮喝得醉醺醺的醉汉,正勾肩搭背地要往这妓馆中去,一时四下空气都变得酒气熏天。燕六眉头直蹙,轻声道。

赵樱泓点头,正准备随她离去,忽而迎面吹来一阵风,将砂砾吹进了她的眼里。她迷了眼,于是驻足,唤道:

“六娘,等一下,我迷了眼睛。”说着用手去揉,可面具碍事,于是她将面具摘了下来。

“莫揉,我找点水给你冲一下,你等等。”燕六去自己的驮包中找水囊。

就在这节骨眼上,那一群妓馆门口的醉汉中有一人看清了赵樱泓的面容,一时色心大起,立刻扑了上来,凑近她调笑道:

“呦,这小娘子穿个男袍,不曾想面具下如此绝色,让官人好好瞧瞧。”

赵樱泓凝眉怒目,冷声道:“让开!”

“哎哟,很有脾气呀。”说着就要抬手来摸她面庞。赵樱泓往后退开,而侧旁伸出一只手,铁钳一般抓住了这男子的手腕,狠狠一拧,立时痛得他跪地哀嚎起来。

“你是谁的官人?!”燕六怒气冲天,声如爆裂火焰,“有本事你再说一遍!说一次,我卸掉你一个关节!”

第五十九章

“诶呦!我错了,我错了,女侠饶命,我嘴贱,我掌嘴!”这醉汉还真是“能屈能伸”,将欺软怕硬表现得淋漓尽致,被燕六拧得痛不欲生,当即就跪地求饶,用剩下的那只手拼命掌自己的嘴。

“滚!”燕六厌恶地一脚踹在他心窝,将他踹飞老远。这家伙登时闭过气去,歪倒在地,半晌没了声息。

其余在旁围观之人,包括此前和这个醉汉一起来的另外几个男子,都慑于燕六身上的霸气,站在一旁畏畏缩缩,压根不敢上前。

燕六怒意未消地拉起赵樱泓,道了句:

“我们尽快离开这里。”

赵樱泓顺从着没有说话,她也被燕六这么大反应给吓着了。燕六将她扶上马,她自己也飞身而上,纵马穿过街巷,扯过缰绳向北离去。

此时赵樱泓面具下的唇角才渐渐弯起,心口微甜。

夜风拂面,燕六控马最终停在了汴河畔某处清静的行道树下。借着附近楼台的灯火,燕六小心为赵樱泓清洗了一下眼睛,赵樱泓用自己的巾帕拭干面上的水,感到舒服多了。

“三娘,夜里出来实在太危险了,你还是莫要往人多的地方凑热闹了。尤其是妓馆这类地方,更是三教九流,污秽不堪。你身子金贵,经不起一点冲撞。”她再度劝道。

“嗯,我知晓。我只是太久不曾到热闹的地方去玩耍了。这些场合,我也只是一时新奇,我更想去山水间畅游,只可惜……实在没有机会,哪怕是你,也不能大白日的带我出去不是吗?夜间游山水,那是不成的。”她怅然道。

燕六一时沉默,陷入思索。

“咱们回去罢,热闹我也凑过了,我已满足了。”赵樱泓笑道,此时对她倒显出几分洒然来。

约莫到三更正中,二人回到了公主府外。燕六带着赵樱泓从府东门侧便门旁翻入,来到了下人房旁的柴房侧,小心避开下人房里仍在进出的人,最终将赵樱泓安稳送回了雪蕊院寝室之中。

赵樱泓没想到自己的府内还有这样一条路径可以翻入,便暗自记了下来。想着以后这个位置必须要让下人们注意点,免得除了燕六之外的歹人也摸清了这处位置,潜入进来。

当然,短期内她暂时不会这么做,因着这些日子燕六要频繁夜入府中为她治病。

“三娘,你早些歇下吧,针灸后更需休养,莫要劳累。”燕六站在牖窗外,轻声对她道。

“你明夜也会在这时来吗?”赵樱泓希冀般问道。

“是,针灸需要持续七天,明夜我再来。”燕六点头道。

“好,我等你。”赵樱泓展颜,犹如昙花夜放。

燕六驻足片刻,似是不舍,又似是要等赵樱泓上榻安眠。但最终她还是在赵樱泓的注视下,转身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

韩嘉彦在刚刚赁下的小屋里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才恍惚转醒。昨夜她回到小院时,师兄还在,还给她准备了饭食。她吃下后就睡下了,话都没说几句。

今日她恰好轮空,不用去资善堂当值,故而算是难得空闲了下来。师兄已经离开了,走之前还帮她挑好了水,灶上也喂了柴。

韩嘉彦于是自己烧了一大锅水,就着热水泡了个澡,梳洗了一番。

待她收拾完毕,换上了早先自己出公主府时穿着的衣衫,这才发现师兄给自己留了一张字条,就压在桌面上的砚台下。

她取出来展开一看:【今晨丹至,得希蕴新信,念佛桥落水歌伎一案有新进展,我去追查,查明后再与你详谈。】

咦?师兄竟然将那念佛桥落水歌伎的案子和曹希蕴提了吗?也是,曹道长人脉广博,消息灵通,从她这里兴许能得到意想不到的线索。

韩嘉彦想着自己今日无事,也不用急着回公主府,就趁此机会去查查龚守学父亲暴毙之事。这事也拖了好长一段时日了,得尽快提上日程了。

她出了门,往附近坊市吃了朝午食,顺带赁了一匹马,往外城西,金梁桥东而去。

过金梁桥,老远就看到一户人家门口挂着白灯笼,她向附近的邻居打听了一下,确认这户人家就是龚家。

龚家是汴梁本地人,在城外有田庄祖宅,据说龚家老父已经运到祖宅旁的祖坟下葬,龚守学一家人都在祖宅守孝,唯有龚守学三不五时还会回这处城里宅院居住,因着开封府的同僚办案都得请教他的意见,他离不开身,即便是去职戴孝,也要时时处理案情。

适逢她今日来此,龚守学正好在家中,韩嘉彦想了想,也不打算做甚么遮掩,直接敲响了龚家的门。

开门的是一位小厮,韩嘉彦揖手道:“在下韩嘉彦,唐突拜见龚况知,烦请小郎传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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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是……韩驸马?小人失敬了。”小厮惊奇拜道。

看来前段时间的长公主大婚,已经让汴京城人人都识得韩嘉彦是谁了。

韩嘉彦含笑再次揖手,显得十分温和谦恭,不以身份自居。

“驸马不必多礼,郎主有吩咐,如有客人尽管带入相见,您请随我来。”小厮立刻侧身相请,韩嘉彦随即步入其内。她心道这龚家恐怕每日都络绎不绝,否则寻常人家怎会有这样的规矩?

小厮一面带她进入,一面与她交谈。韩嘉彦从他口中知晓自己算是来得迟的,中午这会儿没甚么人,龚守学正在午休。等到了午后,还会有一批人来。

小厮将她带到书房门口,通报一声后,龚守学很快出来迎接。他也没想到驸马竟然会突然来见他,让他感到措手不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知驸马驾临,在下有失远迎。”他深深一揖拜道。

韩嘉彦打量了一下他,一身素服,额上还绑着白孝带。确如师兄向她形容的那样,唇上蓄了一圈短髭、有着一双鹰隼眼睛,但是看上去有些憔悴,眼底发青,面颊凹陷,大约近期其父去世给他造成了相当大的打击。

“况知兄节哀,某此前听闻令尊西行,今日偶然路过你家门口,便进来拜谒上香一番,未曾事先递上拜帖,实在唐突了。”韩嘉彦揖手道。

龚守学感到惊奇,驸马可是韩府六郎、新科进士,和他也素不相识,是从何处听闻他的事的?

“驸马心意,龚某实在感激不尽。只是不知驸马竟也会听闻龚某这样的无名人物,实在是惊奇。”

韩嘉彦知道以他这种追根究底的性情,必然会十分在意自己来此的原委与目的,故而将早就想好的说辞托出:

“诶,况知兄谦逊了。你在汴京城颇有美名流传,人人都说你有包龙图明断之力。韩某此前在太学就听闻你破获太学后山盗贼一案的传说,后来座师范龙图也对你推崇备至,关于你的事,韩某也是从座师处听来的。”

原来是从知府范百禄处听来的,龚守学确实曾经是太学生,在太学破过一起盗窃案。范百禄也正是因为元祐六年知贡举有功才被拔擢为权知开封府,确实是韩嘉彦的座师。于是点点头,接受了这个说法。

韩嘉彦并未撒谎,范百禄确实和她提过龚守学,不过是她主动问的,而非是对方主动提的。那已经是去年的事了,彼时那起契丹商人被杀的案子刚刚发生,浮云子被龚守学盯上,韩嘉彦听闻后,趁着范百禄巡视太学的机会,向他打听了一下龚守学。

龚守学与她又寒暄几句,随即便带着她往家中祖堂上香拜谒。待拜谒结束,又请她至厅中饮茶闲聊。

“说来也不怕况知兄笑话,韩某自幼就很想做开封府的刑名推官,明断悬案,抓捕凶徒。我还真有些羡慕况知兄呢。”韩嘉彦呷了口茶,搁下茶盏笑道。

“哦?驸马怎会有这等想法?”龚守学颇感兴趣地问道。

“开封府曾经出了不少悬案,城内传得沸沸扬扬,大人们也说来吓唬小孩子。我那时年幼,甚么也不懂,但儿时听娘亲给我说故事,说了很多包龙图断案的故事,心中异常钦慕。现在想想,不过是儿童心性罢了。”

龚守学却被她这话勾起了思绪,回忆道:“师茂兄与我经历真是相似。只是某年幼丧母,与我讲包龙图故事的人是家父。若不是受到家父影响,我也不会选修律学,放弃成为上舍生而直接出太学谋职了。”

龚守学读书那会儿,还是先帝的熙宁变法时期,那会儿的科举规矩与现在不同,太学生大多不参加科举。

他不禁又念起已故的老父亲,唇角微颤,眼眸含泪,终究是强行忍住了悲痛,未曾在韩嘉彦面前失态。说这话时,他对韩嘉彦的称呼已经从“驸马”转为了“师茂兄”,因着韩嘉彦短短几句话就拉近了与他的距离,令他颇感亲切。

韩嘉彦柔声询问:“令尊是怎么突然间就西行了?想来他年岁也不大,似乎本来还很硬朗康健。”

提到这个,龚守学不禁捶打扶手,顿首慨叹:“都怪我忙于公务,疏于陪伴,才会酿此悲剧。家父本来身子就不好,患有消渴症,双目近盲,家中也一直请大夫看着,吃着药调理。那会儿家父还能走动,眼前也能模糊视物,故而每日总会跑出去,找些和尚道士寻医问药。家里人几次三番劝说无果,只得派了个小厮随时看顾他。

“他虽然每天捣鼓些草药、法术,倒也身子尚可,绝未到行将就木的地步。那些和尚道士也不害人,我们为了周全,都去打听过他与谁来往,那些人绝不害人,只是也医不好他。

“奈何就从上个月中旬起,他某一日趁着小厮不注意独自出去了一整日,将家里人急坏了,纷纷在外寻找。好在傍晚时分又回来了,见他无恙,所有人都松了口气。问他去找谁了,他却说谁也没找。事后我们都去问过,那些常常往来的和尚道士都说没看到他那日来。

“后来也不知怎么回事,他就不愿吃药了,说那些药吃了会加速病情恶化。不论怎么劝都不吃,就算强行喂下去,也会吐出来。也不出门去寻访那些和尚道士了,终日里将自己关在屋中,念叨着甚么奇奇怪怪的咒语,还会烧符纸、喝符灰。

“我那时候忙于公务,想着他当是迷信又固执的老毛病犯了,他能不出去乱跑也是好的,不吃药就不吃药吧,等忙过了这一阵,再劝他一定要吃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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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谁曾想……他的病情就这样急遽恶化了,只是两三日的工夫,就卧床难起,第四日就奄奄一息,开始交代后事,终于是没能挺过第五天,就这么去了……”

说到最后他已然无法压制情绪起伏,哽咽难语。

韩嘉彦一时沉默,半晌,等他情绪逐渐平复下来,才揖手道:“况知兄节哀,长者已逝,子孙安康快乐,才是他们在天之灵愿意看到的。”

“唉……是我不孝,多谢师茂兄,自从家父过世,这些话我也不曾对外人说过,今日不知怎的,觉得师茂兄真是亲切,竟都对你说了。”

韩嘉彦想了想,站起身来,郑重道:“况知兄,某早些年因着身子虚弱,在龙虎山上修行过一段时日,也随着那里的道长学过一些岐黄杂术,粗通一些药理医理,某方才听你描述,令尊有饮下符灰,不知某是否能去瞧瞧这符灰。”

“师茂兄的意思是,这符灰中有蹊跷?”龚守学摇头道,“某也曾这么想过,也请大夫瞧过,大夫说那浮灰就是很正常的纸灰,没有任何有毒成分。我也试着用这纸灰掺在鱼食之中喂鱼,那些鱼也都好好的。”

“尽管如此,某还是想去令尊房中看看,令尊短时间内身子急遽恶化,这是很反常的。总该是有原因的,若是真有歹人害了令尊,况知兄怎能不管不顾呢?”韩嘉彦坚持道。

龚守学闻言眸光微动,亦站起身来,向韩嘉彦郑重揖手下拜:“师茂兄说得有理,某这些日耽溺于苦痛之中,对家父之事已然有些逃避了。此事确有蹊跷,只是某一直不愿去面对。家父的屋子、物品都还原样保留着,我们打算等守丧期过了,再收拾。师茂兄请随某来。”

第六十章

龚守学推开了其父的屋门,请韩嘉彦入内。

韩嘉彦一步跨入,环视四周。左手侧是寝间,中央间堂是起居间,右手侧则是文房。

一入屋内,一股强烈的艾蒿味道扑鼻而来,尚未入春,离熏艾草的时节还远,这屋子里怎会有股这么浓烈的气味?

而间堂起居间,入门正当面挂着一幅钟馗像,下方的供案上摆放着一个圆腹三足的瓷质大香炉,内里似是有艾蒿燃烧后留下的痕迹。

大约是看出了她的疑惑,龚守学解释道:“家父生前每日都会熏艾草,说是要驱邪,他非说自己身上这病,是中邪了,吃药吃不好。这气味久久不散,一直到现在都还有。”

韩嘉彦点了点头,举步往左手边的寝间而去。床榻之上,被褥都卷起来堆在角落里,露出床板。

“那都是家父生前睡的被褥,有些实在污秽的,家人都已拿出去烧了。留下的这些,都是干净的,还没来得及处理。”

韩嘉彦闻言,询问道:“冒昧问一下,令尊病重时的病状是甚么样的?这关系到病因的判断。”

“大夫说就是消渴症引发的全身衰竭,家父当时日日手脚颤抖不止,双腿浮肿,下白尿,浑身疼痛发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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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嘉彦沉思,又问:“令尊烧的符纸、熏屋子用的艾草是哪里来的?还有这幅钟馗像是之前就有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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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纸、艾草就是那日他独自出门,从外面带回来的。带回来一大把,藏在屋子一角,每天取用一些。后来艾草用光了,还催我们去市场上采买,这又不是季节,家里人好不容易才买到。这钟馗像也是他一并带回来的,问他在哪儿买的,他也不说。”龚守学道。

韩嘉彦的目光略过床榻对面的桌案,其上摆着日常喝水的青瓷茶壶与茶盏,还有一鼎小香炉,香炉里有些白色的残灰。

韩嘉彦询问道:“某冒昧检查一番可否?”

“师茂兄请便,不必在乎礼节。”

韩嘉彦先是捻了一小撮香炉里的灰在手里研磨观察,询问道:

“这就是烧符纸的炉子?”

“是,应该是。”龚守学应道。

韩嘉彦眸中闪烁思索怀疑的目光,随即从怀中取出了白叠布巾帕,擦了擦手上的灰烬,接着叠好垫在手上,打开壶盖,往里面一瞧,还剩下小半壶白水,扇风嗅了嗅,除了淡淡的茶香,没有任何特殊的气味。

“这壶里的水还是令尊生前时装入的吗?”她问道。

“是,都是家里人烧的水灌进去的,我们也没处理,就搁在这里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嘉彦检查了一下茶盏,依旧没发现任何异样。

她随即转变思路,穿过间堂,往文房而去。一边走一边问道:“令尊病重时可还动过文墨?”

“哪儿有那个气力动文墨,家父本来眼睛就近盲,已然好些年看不清字迹了,写字读书都非常困难。”

确如他所说,整个文房都染了一层灰,表面上的薄灰是家人打扫后,近期留下的,而书架内里的书明显很长时间都没动过,都落了一层厚厚的灰。书也有很久没晒过,不少都发霉了。

桌案上的砚台非常干,挂着的毛笔也都炸开毛尖,纸卷堆在画缸里压根不曾裁剪,也未见任何信笺摆在手边。

“令尊是做什么的?”

“家父身上亦有功名,但也只是个举人,在开封府做吏员。他是开封府二十余年的老吏,经历过无数任知府,其中就有包龙图。”

“怪不得。”韩嘉彦点头,“况知兄也算是子承父业了。”

于是韩嘉彦又回到了间堂,站在那幅钟馗像下,仔细观察这幅画像。绘画者落笔极为细腻,钟馗的每一根毛发都清晰可见。画像栩栩如生,横眉怒目,极为威武,甚至于有些骇人。

但奇怪的是,这幅画没有任何落款。韩嘉彦仔细端详这幅画,总觉得这笔触观感似是在哪儿见过。猛然想起她师尊平渊道人留下的那幅《韩熙载夜宴图》仿作残画,登时眉头蹙起。

怎会如此巧合,是我看错了吗?她怀疑起自己。

“况知兄,某能将这幅画拿下来仔细看看吗?”

“可以,当然可以。师茂兄稍等。”龚守学去了院子里,不多时拿回来一根撑衣杆,将那幅画从高处挑了下来。

韩嘉彦又仔细看了看这幅画的背面,装裱精细,镶边的绫绢是上好的材质,手法很老道,是个行家做的。

但是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线索可以表明这绘画装裱之人到底是谁了。

韩嘉彦将这幅画卷起来,道:“况知兄,我现在有些想法,这画我觉得有些熟悉,但心中不大确定,我得拿去太学画院找人鉴别一下,不知可否?”

龚守学在随着韩嘉彦勘察的过程中,心中也逐渐升起了重重疑虑,此时韩嘉彦开口,他立刻答应道:

“当然,师茂兄大恩,某真是不知该如何感谢才好了。”

韩嘉彦摇了摇手,随即又去观察那供案之上的大香炉。她一边仔细观察,一边问道:

“那些艾草都是在这里面烧的吗?”

“是的。”

“可曾清理过灰烬?”

“不曾,家父不让清理,说要让灰烬留在里面,延续驱邪的作用。所以家里人都不曾动过这缸灰。”

韩嘉彦从腰间解下自己随身佩戴的小匕首,拨开上层的灰烬,挖开一个洞,从下方挑出更早的灰烬来仔细看。不多时她蹙起眉头,挑出来一小撮灰烬,放在了白叠布上,将灰烬磨开,看到了内里有一些黑色的小疙瘩,只有芝麻粒大小,凑上去嗅了嗅,眉头蹙得更紧了。

龚守学见她神色不对,连忙上前询问:

“师茂兄发现了甚么?”

“你看这个黑色的小籽,这是马钱子的种子。”韩嘉彦沉声道。

“马钱子?!”龚守学大惊失色,作为刑名推官,他非常熟悉各类毒药,马钱子的种子乃是剧毒,他当然知晓,“怎么会……”

他顿觉脱力,脚下一软,差点向后跌倒。韩嘉彦连忙扶了他一把,他才站稳。

韩嘉彦继续解释道:“马钱子燃烧后毒性本该减弱,但这是特殊处理过的马钱子,其上包裹了一层蜡,蜡烧化掉后,火已灭了,种子本身却并未被完全烧毁。令尊是不是也在这香炉之中烧符纸?”

“我……我不知道,家里没人亲眼见过他是怎么烧符纸的。我还以为……他用的是寝室那个小香炉……”龚守学脸色煞白,惶惶然道。

韩嘉彦道:“我在这大香炉的灰烬里发现了朱砂燃烧后的痕迹,应当就是符纸之上的朱砂。朱砂并不能完全燃烧成粉末,会结成一些黑色的焦糊团块,且有一股硫磺味,此外朱砂火煅还会析出水银,与草灰、纸灰不同,能分辨出来。

“令尊很可能是将符纸在那混入马钱子的艾草中烧了,随后又将灰烬挑出放在碗里,用水冲后服下,这样一来,他恐怕是即服下了马钱子又服下了水银,从而中毒。因而病情急剧恶化。

“这其中,水银的量少,只会积攒在令尊的五脏六腑,顶多会使得人心绪暴躁,性格改变,短时间内倒不会有性命之忧。但马钱子是十分致命的,哪怕身体康健之人也无法承受一丁点的量,何况令尊身子虚弱,本就有疾。”

“怎么会……怎么会……”龚守学实在无法接受,缓缓蹲下身子,最终竟是坐在了地上,双手抱头,感到难以置信,“家父一生勤勤恳恳,谦和友爱,从未得罪过任何人,谁竟然会如此处心积虑地害他性命?!”

“这就要查了,我们得搞清楚令尊那一次出门,到底遇上了甚么人,竟会被蛊惑了心智,带回来这么多有害有毒的东西,自己给自己下毒。”韩嘉彦沉声说道。

龚守学真是懊恼至极,捶胸顿足,终于是含恨而泣:“我若是……我若是好好检查一下他带回来的东西,若是阻止他继续服用符水,何至于此…亏我还是刑名推官…我不仅不孝,还失职失察!爹!爹……”

韩嘉彦见他如此伤怀,一时想起了自己不明不白就去世的母亲,顿时感同身受,难过非常。她缓了缓自己心中翻涌的酸苦之情,才出言安慰道:“至亲之人,难免受情绪影响,反倒失了关注。况知兄莫要如此自责了,查出害了令尊的凶手,才是最好的告慰他在天之灵的方法。”

龚守学抬起头,望向韩嘉彦,鹰眼中眸光坚毅起来。随即撑着地面站起身来,向韩嘉彦深深一揖,道:

“今日多亏师茂兄点醒我这浑噩心思,还请师茂兄为我指一条继续探查的明路。”

韩嘉彦道:“这就只有费功夫去磨了,况知兄作为刑名推官,应当比我在行。你得不惜气力,多走动、多磨嘴皮子,将这附近都要打探个遍。令尊毕竟眼盲,走不了太远,行动范围不会很大,除非……他上了别人的车马,被带去了很远的地方。但也总该有人注意到才是。

“如今距离令尊去世大概过去了七日,距离令尊那日意外出走大概过去了半个月,兴许还有机会查到线索,况知兄要抓紧最后的时机了。

“关于何人会害令尊,我猜想这可能与令尊曾担任过开封府吏员有关。他是何时辞官养老的?”

“治平三年,我记得是在士曹参军任上辞官养老的。”龚守学回忆道。

开封府下设六曹,分别是功曹、仓曹、户曹、兵曹、法曹、士曹,每曹各设一员长官,叫做“参军”。其中士曹参军主要掌管汴京城所有公家的舟车、宅舍,凡士人婚田斗讼也归士曹管辖。

治平三年……这个时间是韩嘉彦出生的前一年,韩嘉彦蹙起眉头,一时沉吟下来。随即她又想到了什么,道:

“此外……”说了一半却欲言又止。

龚守学凝眉问道:“甚么?师茂兄但说无妨。”

“看顾令尊的小厮那日为何不曾注意到令尊溜出去了?令尊又为何无缘无故要偷溜出去?我想这里面必有蹊跷,况知兄最好从这里查起。”韩嘉彦眸光暗沉,缓声道。

龚守学顿时一凛,想到了很多。片刻后他躬身拜道:

“这其中如此多疑点,半个月了我竟浑然不觉,差一点就让家父死不瞑目。今日师茂兄大恩,守学无以为报,若师茂兄以后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尽管差遣。”

“哎,况知兄不必行此大礼,我也失去了母亲,能理解你的痛苦。举手之劳,并不图回报。”韩嘉彦扶住他道。

龚守学起身抬头望向她,就见她忽而莞尔一笑,补充了一句:

“就是某对此事的后续颇为在意,还请况知兄不吝告知。”

“这是自然,此后我便与师茂兄常通书信,所有查找细节我都会写明,还请师茂兄与我参考一二才是。”龚守学欣喜道。

二人交谈之际,有人前来拜访龚守学了。龚守学正待推辞,韩嘉彦却拱手作别:

“况知兄,某今日叨扰了,不耽误你待客,这便告辞了。”

“诶,师茂兄,你帮我如此大忙,怎么能不吃一顿便饭就走。”龚守学连忙挽留。

“不客气,某接下来还有事,何况这幅画,我还要去找人鉴定。今日就不叨扰了,改日再聚。”

“好,好,一言为定。”

此后韩嘉彦才在千恩万谢之中离开了龚家,他上了自己赁来的马,打马就往万氏书画铺子而去。好在离得不算远,她赶到时,阿青和雁秋在店里,阿丹出去跑单了,浮云子并不在,恐怕还在调查那起念佛桥落水案。

“诶?师叔,您怎么来了?”阿青惊奇道。

“我来找师兄,他没回来?”

“没啊,他不是在北边新院子里吗?说是赶明儿我哥去换班儿来着。”阿青奇怪道。

“哦,你俩跟我来。”说着就往后院仓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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