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复古歌谣

一场家宴不欢而散。

梁正骐气急败坏,出了酒店便大发雷霆,朝梁嘉英劈头盖脸一顿数落,叫她立马去跟郑公子赔不是。

见她无动于衷,又暴跳如雷地叫司机将车开走,把她一人晾在酒店外。

港湾里夜色寂冷,光线曛弱,远离了都市的喧嚣,稀零的海浪声清晰可闻。

客人已经走得七七八八。梁嘉英将风衣扣子一个不落地扣好,兴致索然地徘徊几步。

打车软件迟迟无人接单,她熄掉手机屏幕,一抬眼,才发现空旷的停车场里还停着一辆车。

其他人早已离去,仅剩的那辆便尤为显眼。

月光倾泻,跑车银灰的色调被映得更清薄,梁嘉英已经认出它的主人——

他特意留在这里,摆明了是等着她道歉呢。

梁嘉英深深吸了口气,双手插在风衣兜里,远远地驻足。

几分钟后,最终还是朝那辆车走去。

还差几步远距离,车门却已经为她开了。

梁嘉英在车门外弯身,没能看清车内男人的脸。他的手堪堪搭在方向盘上,只露出一截冷白的袖口。

停顿片刻后,她坐进车内,道了句“谢谢”。

没能收到预想的道歉,郑经云倒是无所谓,按下空调,问她:

“冷吗?”

梁嘉英回答不冷,他却还是将暖气打开,接着又问:

“住在哪里?”zusu.org 茄子小说网

这般客气周到,偏要让她过意不去。

梁嘉英报了地址,视线落在前方的挡风玻璃,心中暗恼:偏偏每次走霉运都要撞上他。

郑经云却没有再开口。他骨节修长的手指轻轻叩着方向盘,像在酝酿什么。

车子迟迟未曾发动。

梁嘉英直视前方,沉住气等待了半晌,才总算领悟他的意思。

她缓慢地眨了下眼睛,没诚恳地道歉,反而委婉地提醒:

“郑先生,联姻是件麻烦事,你应该看得出,我们合不来。”

言下之意,如果他能够主动退婚,那便再好不过。

郑经云没有立即答话,停顿数秒后,才好整以暇地问道:

“不好奇为什么挑了你?”

他的声音倒很惬意,仿佛周身气息都带着浑然自成的散漫。

梁嘉英感到呼吸间弥散开一阵清彻的冷香,她微微侧过脸,将车窗开了一条缝,声音镇定坦然:

“没什么意义。”

“梁嘉英。”

郑经云忽然开口,这般连名带姓地唤她,腔调极慢,几近审视的意味。

梁嘉英不忿地转头看过去,他却没看她,只用食指点了点座位中间的储物格,示意她拉开:

“这个要送给你。”

梁嘉英看见那枚红丝绒盒子的一角,愣了下,显然有些意外:“订婚礼物?”

他的态度不置可否:“打开看看。”

里面是一支女士腕表,玫瑰金款式。蓝宝石水晶透盖下,密密麻麻镶嵌着钻石,表带由几十颗晶莹滚圆的珍珠编就。

盒子里还附着一张卡片,她翻起来,上面写着的竟是:

“生日快乐”。

卡片末尾是蓝色钢笔的签名,仅随意签着一个“郑”字。

梁嘉英的呼吸微滞,停顿片刻后,抬起头道谢:

“谢谢郑先生。不过,我的生日都过去好几周了。”

她将那张卡片抽出来,插入风衣贴身口袋,再将腕表放回盒子里,重新收进储物格。

倒是叫他碰了个软钉子。

郑经云轻笑一声。

梁嘉英想起从旁人那里道听途说,都道难得见他一笑。可今晚,这已是第二次听见他笑。说不清是不是件好事。

他的声音继而低低沉沉的,响在耳边:

“你的脾气,实在太差。”

陈述的语气,不带丝毫嘲弄,听起来反倒像是句客观评价。

他伸手按下引擎,话音几乎同时被轰鸣的声浪隐没,仿佛刻意让她没听清一般,让她无处泄火。

梁嘉英索性偏过头,不再看他。

车往市里开,沿路晕黄的灯光忽明忽暗地掠过车窗,暖气无声无息地开着,吹得人头脑昏涨。

郑经云一言不发地开车,电台里播放着音乐。曲目并非时下流行的,倒像是上个世纪的复古歌谣。

梁嘉英这一天度过得极其不顺,在这般绵长的曲调里昏昏欲睡,闭着眼睛假寐,一边闷不吭声地想:

他比她大不了几岁,怎么审美倒是未老先衰。

腹诽没能持续几分钟,困意便随倦人的暖风侵进意识。

路程实在太远,梁嘉英禁不住熬人的乏顿,枕着安全带,迷迷糊糊地打起瞌睡。

这一觉不知沉沉睡了多久。

陡然惊醒,她才发现车已经熄了火停住。

霓虹从车窗照进来,光源极近,车内朦朦胧胧地笼罩一层微亮的夜色。

她转头向身旁看去,借着昏暗的光,勉强看清他英俊的侧脸,阴影投在五官,几乎立体得更为分明。

他的瞳仁极深,脸色却是淡漠的没有表情,指间夹着一根烟,星火时明时灭,隐约地闪烁。

香烟已经燃了半截。

郑经云见她醒了,余光觑过一眼,抬手吸了口烟。梁嘉英的视线越过他,看清窗外,港城中心酒店明亮的招牌。

“到这里做什么?”

她的声音顿了顿。

车正停在酒店正门前,不知已停了多久。门卫就站在几米之外,他却迟迟没下车,看起来一点都不着急。

即便如此,却没人敢上前催促,后面开来的车纷纷调转方向,从旁边绕过。

没料到他却回复:“我住这里。”

梁嘉英微愕:什么样的人,有家不回,偏要住在酒店?

这挥霍无度的作风,倒是和传闻中的十分相符。

她暗忖的片刻,郑经云已经将烟抽完,解开安全带,迈开腿跨出车外。

门卫立即向他躬身问好,他随手将车钥匙抛过去,走进酒店,仅留下英挺利落的背影。

上当了。

——梁嘉英这才猛然想起,方才他自始至终没说要送她一程。

如何对付姓郑的狗东西,这是个问题。

梁嘉英坐在咖啡店里,盯着笔记本的屏幕,指尖落在触控板轻轻滑动,左手捧一杯温热的奶茶。

难得的闲暇时刻,她正在挑选未来打算搬去的城市。

前后各坐了两桌白领,西装革履地谈公事。这里不能算得上是个清净地方,眼下却也无人打扰。

自订婚以来,梁正骐不再向周围人过问她的行踪,也没安插新的相亲对象,连各类应酬的宴席也一并免去。

兴许是因为已经更大的枷锁将她套牢,所以现下她反倒恢复了自由身。

这样想来,这桩婚事也称得上有益无害。

梁嘉英轻抿一口奶茶,想到自上次见面后,大约也有一周多时间没见过姓郑的。

他们的生活互不干涉,权当作彼此不存在,好比两条完美不相交的平行线。

想到这里,她不自觉地勾唇,指尖一滑,最终选中了纽约:

时区刚好跨越十二小时,地球的正反面,既然要逃跑,再没有比这更远的距离。

她满意地抬手喝一口奶茶,才察觉杯子已经空掉。

于是站起身,向柜台走去。

这里不卖港式奶茶,梁嘉英照着菜单,随便点了杯咖啡,柜员询问她的名字,得到答复后,又悄悄地抬起眼看她。

这眼神蕴含着某种不寻常的深意。

梁嘉英直觉不妙,果不其然,不一会儿,一个男人自后面的房间快步走出来。

他不由分说,热情饱满地介绍起柜台上的瓶瓶罐罐:这些咖啡豆产地来自哥伦比亚,牙买加各地,有的口感温和,有的醇厚顺滑,等等各式各类。

一连串的解说,听得人稀里糊涂。

梁嘉英起初还以为是推销,直到瞥见男人胸前“店长”的铭牌,又见他毕恭毕敬地弯身,询问“梁小姐有什么需要?”,才醒悟这是针对她的特殊待遇。

她尚没明白这番殷勤的用意,店员已经做好数杯咖啡请她一一品尝。

盛情难却,她半是狐疑地拿起一杯浅尝。味道倒不算太苦,香气也的确纯净饱满。

男人已经堆着笑递上名片:“也请郑先生常来。”

这才让梁嘉英了悟:

这里多半也属于郑家的地产,才惹来这番自发的讨好。

她放下那张名片,莫名生出一股闷气,回到座位上,连喝几口咖啡,心神还未平复,手机却在这时响起。

是裁缝店打来。

梁嘉英接起,依旧是上回的店员。

对方用磕磕巴巴的英文告知:衣服已经改好了,请她择日来取。

“这么快?”她不免讶异。

上回改件衣服,耗时整整一个月,这回竟不到半月就已经做好。

那头店员继续用不流利的英文解释:

“鉴于郑先生也是本店的会员,我们已经为您在本店的信用等级重新做了评估。”

——越是当作他不存在,却反倒处处都要受他的恩惠。

梁嘉英心里郁闷至极,咖啡也不想再喝,索性收起电脑走人。

一晃到了周四,投资顾问再度打来电话。

涉及股份问题,种种细节繁杂得令人头疼。梁嘉英同他吃了顿便饭,席间商议这些资产的相关处置。

几小时下来,各式纸质文书看得她头昏脑涨。分别后,她到外面购物街上透气。

这条街她不常来,往里面走,两侧门店的消费水平指数级上涨,人流也肉眼可见的稀疏。经过某家珠宝店时,她同一个推门而出的女人迎面撞上。

对方戴墨镜,化浓妆,即便如此,梁嘉英还是认出:

是哥哥梁云升生前的女友。

叶弥摘下墨镜,露出半边精致脸孔,同她不温不火地打招呼:

“梁小姐,真是巧。”

两人故意避开彼此,已有几年没说过话。此刻见面,脸上均带着尴尬的冷意。

梁嘉英点头,客套地寒暄:“来逛街?”

叶弥抬手展示一下拎着的购物袋:“给老太太准备的礼物。”

她顿了顿,意识到自己没说清,跟着补充道:

“你奶奶,梁老太太。”

梁嘉英淡淡一笑,双手插在兜里,视线移向她手里的纸袋:“我哥哥已经去世四年,你没必要再这么破费。”

“是你爸爸邀请我来的。”

“……”

梁嘉英的目光在她手上那枚戴了四年的订婚戒指上顿住,随即移回她脸上:“邀请什么?”

叶弥并没回答,反倒笑了。

梁嘉英被她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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