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烂寺枯槐下,问心答君话

三日,还是匆忙了些。

原本是不忙的。

钟鼓箫笙,朱楼绣阁,盈堂宾客,我都不想要,就连钿钗礼衣,本也是想省去的。

只是合计到最后,花玦发觉竟一项都未剩下了,心觉不行。

他玩笑说:“虽则我们如今落拓人间,但不过一时蹇劣耳,哪至于婚嫁一场,潦草至斯?”

我晓得,自从离开昆仑后,他心中便不很快活,他觉得对我有愧,他对我常常会有此般心绪,便如眼下。

我不懂该如何宽慰他,如何使他心安,只好一应应了他的话。

于是,三日便匆忙了些。

他们都很忙碌,花簌去镇上学竹笛了,说要在我与花玦的成亲之日,为我们吹奏喜乐。

小狐狸也带着让我挑好的布匹悄悄溜走了,她说嫁衣该由新娘子自己做才会美满,可我不会做,她说她即是我,代我学着做也是一样的。

至于花玦,他去置办花烛和一些稀奇古怪,我也不认得的东西了。

只有我,花玦什么也不许我做,只让我在家好好待嫁,等待着,嫁给他。哦,也不是,他以为我在家缝嫁衣来着。

家里只剩下我了,可这回和我一人在昆仑和不流云洞府时不大一样。我也说不清哪里不一样,只是不会再一闲下来便发呆了,看着满屋里花玦自己做好,再亲手贴上的红喜字,便能这般看上一整天。

这两日除了花玦每日会回家,那两个都不回来,直到成亲前夕,小狐狸同花簌方才先后回家。

小狐狸不曾学会绣花,花簌也未曾学会竹笛。

小狐狸带着她用仙术裁制绣就的嫁衣回来了。但她最后还是留了几针,带回来给我亲手绣完,如是这身嫁衣算是圆满了。

花簌说竹笛好难,可她学会了比竹笛有趣许多的水碗,我不懂这些,仍是随她去了。听她执箸轻敲碗盏,大如大海碗,小似小酒盅,瞧着有趣,听着更得趣。

我觉着,喜乐也很圆满。

月上中宵,我裹着我的白裙裳,望着架上的红嫁衣和桃花裙。

红嫁衣在右,桃花裙在左。

月华流照着月华,树影叠映着树影,透过糊了纱的窗子映进来,随着一豆烛影摇曳。

纱窗外的影子张牙舞爪,纱窗里的残光惝恍。

人间的烛火真晦暗呐。

将烛火轻捻拨弄,也不烫手,我满眼的心思只在那身嫁衣上。

我行走人间,常见离合,人若有情,情到自然时,便可两相缔结姻好,至于往后,便只为往后之事了。日久年深,不拘是情深意浓,白头偕老,抑或是情淡意薄,一朝离缘,离或不离,合或不合,我都见过许多。

是以,我便以为有情,便可成亲,我便以为成亲,便是一对有情人在一起一日一夜,只有彼此的日夜,不必想明朝旭日初升,谁人会来,也不必想明夕日暮西山,谁人会走。

那日,元殿下与玖洏成亲,天地间开遍桃花,小狐狸在我心中问,我与花玦成亲时,天地山河会是何等风光?

我便想,很想很想同花玦成一次亲。

哪怕欣欣春令非为我与他而行,若复众生知,不会为负罪在身的我与他而庆,也无甚。

更哪怕,只有几日,他只有几日为我夫,我只有几日作他妻……

无甚,无甚……皆无甚。无甚以为憾,无甚可留恨。

可今日,花簌敲着水碗,演乐于我听时,她欢欢喜喜地说,明早平日之时会来给我梳头,说这是人间的习俗,十梳到尾,一双爱侣便会得苍天赐福,从此长相厮守。

我有些错愕地问她,成亲何以要祈求长相厮守?

她也错愕地问我,若不为求长相厮守,缘何成亲?

我大约是做错了事?可我已不知该如何收场。

陆吾嫌我似萝卜头一般迟钝,师门也说我是蠢木头性子。可再如何迟钝蠢笨,我也晓得这时候道一句对不住是不成的。更何况在花玦面前,我向来不愣,毕竟年长于他,本该持重。

唉。

我将花玦旧日赠我的桃花裙换上,弃门择窗,踏入昏昏月色。

在人间待过这若许年时,惟有人间的夜,我至今仍习惯不了。

望舒将月光抛下人间,可天与地相隔太远了啊,远得让月光都疏薄了。

我与花玦皆历经过万魔窟无尽的夜,近一千年,那时候尚且不觉得如何,而如今漫步人间夜,心头却也侵染上微微晦意……

看来属实是近日散漫了,竟耽误了修行。

“阿盈!”

“嗯?”

盈阙抬头望去,只瞧见不高不矮的墙头上,正坐着一个不衫不履的郎君,不即不离,恍如不日不月。

枯枝槎牙横斜逸出寺院斑驳的墙,一段横卧郎君身后,郎君倚着枝,曲着腿,哼着旧巷曲儿,吊儿又郎当,眉欢眼又笑。

皎皎一轮月,悬君发顶,仿佛永昼。

为何……这月亮落在他身后,便又清又亮了呢?

“因为阿盈瞧见的不是月,是我啊!”

盈阙不禁一愣,不知何时竟将心里这不知何解的话问出了口。

“啪!”

指尖一颤,一滴墨落在了指腹,又沿着削葱根似的指头,落到了纸上。

唉,写坏了一张。

盈阙又从手畔取过一张新纸,垂首复又挽袖悬腕,从头行行默书,行云流水,心无旁骛。

花玦托着腮,偏着头静静地望着盈阙一行行地书。写完一张,便新取一张,一遍接一遍地写。

花玦不甘寂寞地朝下头喊了一声:“阿盈!”

“噤声。”盈阙头也未抬。

这寺院坐落郊外,虽瞧着破败,唔,实则也确实破败了,不过还是住了僧人的。

花玦挑了挑眉,从墙头翻身下来,拍拍衣衿,干净利落,果真没有发出一点声息。

下来时,花玦瞥见墙角有个半人高的大水缸,看看盈阙,她写得可认真了,一眼都没递给他。

盈阙正写着,一个字刚起一撇,忽而便听花玦在头顶轻声喊她:“呐,手拿过来。”

盈阙应声便将握笔的手送了过去,花玦却道:“另一只。”

“哦。”

花玦站在她右手边,盈阙便只好放下笔,朝他侧过来身,将左手抬了起来,也不知他要弄什么。

鲛绡纱的皓袖顺着手腕滑落,露出半截小臂,皎皎月华洒落其上,莹莹透玉似的,一点墨黑滴玉上,似毒如咒一样,教人移不开眼,入了障。

骨节分明的手穿过明月光,轻轻落在她头顶,柔柔地摩挲几下,最后一指头点在了她额心的冰璇花上。

盈阙不避不让,正正好好教花玦点着了。

花玦托着盈阙举起的手,一撩衣袍,蹲了下来,这下便比端正跽坐的盈阙只高出一个头。

花玦掀起眼皮瞥了她一眼,便捏着自己沾湿的袖子替她擦起留了墨的指尖。

无奈地叹了口气:“又弄脏了吧!”

墨业已干了,并不太好擦。

盈阙默了默,微微歪过头,正对上他低下的脸:“你的袖子也弄脏了。”

花玦被这话勾起了某些旧日的回忆,不禁笑了:“初见你时,你也是弄得脏兮兮的,后来不也是我拿衣裳为你揩净的?”

额头抵上额头,花玦将盈阙稍稍推开了些,换了一片干净的湿袖角,又埋头轻轻柔柔地擦起那块越来越淡的墨斑。

“怎么到这里来了?怪远的。”

“信步至此罢了。”

无言,又揩了一会儿,指头便红了,花玦又抬眼望了望盈阙:“疼不疼?”

盈阙便摇摇头。

“怎么不披上外袍?夜风寒凉,你素来怕冷的。”

“今夜不好入眠,正辗转反侧之际,正好听到翻窗之声,又见倩影依依,便着忙追赶出来,还当是——”花玦冲盈阙挤挤眼睛,笑意都满溢了出来,“哪家姑娘夜逃啦,我忙着追寻佳人香踪,怎还顾得上什么衣袜鞋子的!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