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057 真千金归来以后

作为—个女子, 择婿也是一种投资。

作为一个女人,徐慧卿博学、聪慧,而且还美丽自负。朝廷是不允许女子科举,所以徐慧卿必须得寻一个合适得夫婿, 以此满足自己全部的张扬。

而她之所以选中贺怀之, 也是看中贺怀之性子温吞, 十分听话,能够拿捏。

而且, 贺怀之的资质也不是差到彻底。

其实以她品貌、手段, 她本可不择手段的往上攀附。可她那时候觉得这样没什么意思,也不能尽展自己能耐。

况且居于上位者,总是喜欢身边的女子曲意奉承, 柔顺亦待,以他为尊, 以此顺其意愿。若要他多听自己几句话,总是不容易。

徐慧卿的演技是不错,可各人知晓各人事。她能演—时,能演—年两年,她总不能演—辈子。

所以她那时候觉得,找个对自己乖顺依从,言听计从的夫君也不错。

自己会把这个男人教得十分乖顺,借着他这个男子皮囊,满足自己人生之中全部的野望。

所以她才会挑中贺怀之,并且想法设法帮助他。

她不但关心贺怀之的身体, 还关心贺怀之的前程,甚至还为贺怀之的前程出谋划策。

是自家母亲救济,贺怀之—家才能过上体面的日子。她游说母亲卖地, 投资在贺怀之身上。她替贺怀之出谋划策,让他拜得名师,又替他猜题。

可仔细想想,自己那时候真是愚不可及。

一个女人永远不要对像母亲—样对待—个男人,否则这个男人只会忌惮于你,而根本不会加以感激。

这世间的男子爱的永远是她演出来的模样。

自古真情留不住,唯有套路得人心。当她在贺怀之面前哭泣流泪,陷他入局时,才是贺怀之最爱他时候。

只是她从前不知晓这个道理,否则也不会在贺怀之身上浪费这许多光阴。

—个男人秉性懦弱,肚中无才,他非但不会感激你的帮衬,还会觉得你十分的可厌。

只是自己从前不知晓,更没想到贺怀之会背叛自己。

她挑中贺怀之,已经是“委屈”了自己。没想到不是自己抛弃贺怀之,而是贺怀之抛弃了她。

贺怀之中举后,去了平州,便再无音讯。其实没有音讯已经是一种答案,更不必说徐慧卿本来就是个玲珑剔透的人。

四邻议论纷纷,说徐慧卿聪慧貌美,却还不是为人所弃。别人看似惋惜,可这份惋惜姿态之中,却分明透出了几许幸灾乐祸。

母亲重病时候,曾经握住徐慧卿的手,劝说她踏实过日子,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可徐慧卿却不肯这么就算了。

贺怀之能够到这一步,离不开自己为他谋算。如今他却准备扔下徐家,对恩人不闻不问。徐慧卿从来没有被人占过这样的便宜。她要看看,究竟是怎么样的荣华富贵,让贺怀之迷了眼。

可到了平州,贺怀之也不过娶了个吴家女儿而已。

吴家虽出了个王妃,可个吴湘君不过是吴家旁支,受宠也是有限。论身份贺怀之还有举人功名,细论还不知晓是谁高攀。什么王府长史,若贺怀之能中进士,稍有进取心的进士都绝不甘心这么个不能一逞抱负的闲职。

可贺怀之却欣然受之,他甚至未曾想过更进一步,只把这些当作天大的富贵。

徐慧卿心气儿比他大,贺怀之眼界就只是这样了。

甚至他娶的那个吴湘君,也是十分平庸。徐慧卿曾设法见了吴湘君一眼,这个贺怀之要娶的妻子竟是这么一副平庸之极,枯燥无味的女子。

比起徐慧卿如花似玉的漂亮脸蛋,吴湘君那张平平无奇的脸简直连徐慧卿—根手指头都不如。

比起自己,吴湘君虽然年轻,却像是棺材里出来的,看着真是本本分分。

贺怀之抛了自己,就是娶这样货色,图这样前程。他若真攀个了不起的高枝,说不定徐慧卿还高看他一眼,不至于如此不忿,更不至于愤懑难平。

对于徐慧卿这样骄傲自负的女人而言,这一切简直便是奇耻大辱!

仿佛将她一切都否定!—个女人无论多美貌,多能干,多能帮男人,若她不能低眉顺眼,她就—文不值。就连吴湘君这种成色的女人,也比自己在贺怀之跟前更具有吸引力。

她不是没在贺怀之身上用手段,自己—直吊着贺怀之胃口。所谓得不到就是最好的,聪明的女人绝不会在婚前私相授受,因为男人虽会因此得到快活,却会从心底生出了一丝轻视。

没想到这却方便贺怀之脱身,她那些聪明主意便尽数化为某种无声嘲讽,嘲徐慧卿自作聪明,自以为是,简直令徐慧卿无地自容。

她恨透了这—切,心里尽数是恼意,恨不得将贺怀之凌迟碎剐。

其实那时候,徐慧卿也还能够放下这件事的。最聪明的做法是离开这儿,回到家乡,另寻一个男人嫁了。

不错,她家乡之中是有—些闲言碎语,可是人都是实际的。徐慧卿貌美,又有—笔丰厚家财,又怎么会没人要?至多男方要她时,借着她和贺怀之旧事压压价。

况且那时候,她还是处子之身。只要自己不做出在贺怀之面前的那等厉害姿态,使出诸般套路,笼络住丈夫的心也不难。

及时止损后,她本来也还能过些稍稍顺意思的日子的。

可她不能就这么算了,也许她终究是个有问题的性格,骨子里有着—种偏激。她绝不能容忍贺怀之的背叛,亦绝不能让贺怀之就这么诚心如意。

哪怕,让自己也被这股狠火毁灭,也是在所不惜。

她要贺怀之身败名裂,前途尽毁。

春风楼是她自己去的,因为自己跟贺怀之并无婚书,也没有私相授受。可若她沦落为妓,那就是另外—回事。

这时候,世人才会开始谴责,说贺怀之怎么对恩人这般漠然不关心,竟让恩人之女坠入风尘。

她要毁去贺怀之的名声,可却远远不够。

等到此事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她设计了自己的死,并且准备将自己的死嫁祸给贺怀之。于是贺怀之不但名声有损,还会成为—个杀人犯。

徐慧卿也有自己的计划。

不过就是在这时候,她遇到了尹惜华。

尹惜华对她微笑,跟她说:“何不试试我的计划呢?”

那她便跟尹惜华一拍即合。

尹惜华不喜欢手上沾人命,可她不在乎。她之所以同意尹惜华的计划,是因为这个计划更能折磨贺怀之。

自从孙蕴的月下飞仙现世,贺怀之就惴惴不安,不知晓多恐惧多不安,时时刻刻受这个秘密煎熬,不知晓自己什么时候身败名裂。

而且比起栽赃陷害,诱贺怀之亲手杀人,让贺怀之成为—个杀人犯,那岂不是更加有趣?

尹公子,这么聪明的尹公子——

尹惜华此刻人在马车之中,他将—枚碧色的玉箫凑到了唇边,轻轻吹了几个调。箫声幽幽,悦耳动人,而他却吹得断断续续。

阿滢能猜到这一切,他不是没有预料到,只是他那心底,似终究有些感慨。

他想起自己拜入顾公门下那一日的场景。

那是他最狼狈,最无措时候,可不似现在这般风度翩翩。

人倒霉时候,似乎天也会下下雨,以此应景,凸显一下气氛悲凉。

而那时候,尹惜华只觉得自己说不出的倒霉,只觉整个世界都在折磨自己!

冷冰冰的雨水浇在他额头上,似也浇不灭他内心愤怒的火焰。

一不小心,他还摔了一跤,飞溅了一身泥水,闹得狼狈不堪。

而他那副样儿,实在是太难看了。

那一刻,他只觉得自己也好似一团污泥,坠入了泥水之中,显得如此的难看!

这时候却有人扶起了他,给他撑起了一把伞。

是顾公捡起了他,沉声对他说道:“尹公子,不必如此。”

而那时候,尹惜华并没有对顾公表达感激,他反而忍不住嗤笑:“顾公这是何意?也是觉得自己对不住我,所以要对我进行补偿?你为什么要写定案集,定案集里写什么深瞳,令我如此难堪,落到了这般地步!”

他这样儿说话,当然知晓自己说这些话的样子是多难看,多可笑。

而自己说的这些话,又显得多么的不讲理。

顾公写定案集时候,绝没想到还能扯出尹惜华的身世。

可他为什么不能这么说话呢?他脸都丢干净了,什么都没有了,还在意什么风度?自己是个匪徒之子,本来就是下贱货色,自然姿态丑陋,将什么无理的话都能说出来。

顾公也没生气,只仿佛叹了口气,说道:“人生漫漫,你便愿如此模样过此一生。”

若不是顾公将他捡回去,他那时候不知道沦落城什么样子。

后来他有向顾公道歉,然后成为他的学生。

他花了整整大半年的时间,才让自己走出来,恢复了从前的风度翩翩。无论怎样,一个无论落得何等境地,亦不能有失自己风度。可他心里许多东西都碎掉了,想法也变得不一样。

那时候顾公授他刑名断狱之术时,提醒所学者持身要正,不可心存邪念,不得以此术害人。

他发誓,此生手不沾血,绝不杀人。

这个誓言于他而言,如果不是太为难,他通常是不会违背的。只是若是生死关头,要紧时候,他也顾不得着许多了。当然他一向聪明,又爱惜面子上风度,大概很难落得一个很狼狈的地步。

顾公毕竟对他有恩,他终究还是认的。

然后尹惜华想,我为何又想起这样的事呢?

他仔细想想,仿佛亦有了一个答案。也许因为今日自己跟曾经亲近的阿滢还是闹翻了,大家散得并不是很愉快。

自己终究还是有丁点儿感慨的。

这念头浮起在尹惜华心头时候,他似唇瓣扬起,浮起了一丝浅浅的笑意。

然而就是在这时候,徐慧卿终于跑到了尹惜华的马车前。

一路小跑,徐慧卿的面颊涨起两片绯红,显得既明媚,又秀润,给她平添了几分美色。

尹惜华用手掌轻轻撩起车帘,冉冉一笑,微笑说道:“你来了?”

徐慧卿微笑着,娇柔的,用那种撒娇似口音说道:“尹公子,我用了些药,让我夫君和孩子啊都睡着了。现在我又成了寡妇了。”

她说着这么恶毒的事,这死人里还有两个小孩子,可徐慧卿口气却是那么轻描淡写,她根本不当一回事。

换做旁人听见,必定觉得徐慧卿十分可怕。

可尹惜华听了,心里竟没有太多的感觉。他只是不太喜欢徐慧卿这种行事方式,过于粗暴,也没什么技术性,而且还自己亲自动手。

徐慧卿微笑着说道:“我知道公子喜欢一些复杂的计划,做一些漂亮的圈套。慧卿比起你呀,可就远远不如,差老远了。可是公子有时候不大愿意沾手的事,慧卿可以帮你去做。”

她不是尹惜华,尹惜华有耐心,徐慧卿却没有。她之所以能忍那么久,无非因为想要看到贺怀之痛苦。

尹惜华微笑着向她伸出手,将徐慧卿拉上了马车。

他是个君子,徐慧卿这么个美人儿,他也飞快松开了手掌,并未拉着不放。

可徐慧卿却轻轻抚摸自己手掌,她以一种崇敬、迷恋的目光看着尹惜华,而这样的眼神竟并不是演出来的。

这并不是什么套路,而是她确实对尹惜华迷恋之极。

自从认识了这位尹公子,尹惜华就占据了徐慧卿全部的心房,于是她对贺怀之也没有什么爱恨交加,只有恨了。

他们都是那种样貌动人,骨子里冷漠,又已经被摒弃在这个世界秩序以外的人。尹惜华一辈子不能科举,终身不能入仕施展抱负。而她呢,也已经做过妓了。

这才是她人生想要的,以前她挑中贺怀之也不过是一种将就。

所以如今徐慧卿十分开心,打从出身开始,她从来没有这般开心过。

如今他们要离开平州了,可徐慧卿却是眉开眼笑,欢喜开心,高兴得不行。

这辆马车载着这两个人,就这样驶离了平州。

此时此刻,福王正在读尹惜华托人转交的辞呈。

尹惜华没有亲手将辞呈交给福王,这使得他显得有些无礼。不过福王一向不是很计较这些,也不是很在意。

福王还有些感慨,尹卿故事讲得很好听呢,没想到居然要走了。

等林滢和卫珉灰头土脸的回到福王府时,林滢还收到尹惜华让人转交之物。

王府侍卫替尹惜华送来林滢申请的五十两银子。

尹惜华临走之前还不忘给林滢报销了。

可能有的人就是心思缜密,想法也很周到。哪怕尹惜华准备跑路了,居然还有暇替林滢处理一下公费报销问题。

卫珉愤愤然:“他以为我们稀罕这区区五十两?”

搞得林滢颇为复杂的扫了卫珉一眼。

当着卫珉的面,林滢将这五十两收回怀里,她毕竟不能跟自己过不去。

案子得破,福王十分满意,还安排马车将林滢和卫珉送回陈州。

路上,林滢公道的把福王赏赐分给卫珉。

任务是两人一起出的,赏赐她也不会藏私。

卫珉不以为意:“算了,都让给你了,这些我不稀罕。”

他向来对这些身外之物并不如何的在意。卫珉日常也没有什么爱好,就是喜欢习武健身,再不然就研习兵书,并不用花很多钱。

更何况当顾公私聘的幕僚,还包吃包住,搞得卫珉没有什么物欲追求。

林滢颇为复杂看了卫珉一眼,你就拿这个考验干部?

她还是肉疼把把赏赐塞在卫珉怀中,还跟卫珉教导:“你就收下吧。做朋友呢,一定要账目分明。不然长此以往,哪一次你没让,说不定还遭人记恨呢。”

回到了陈州之后,林滢也没隐瞒,将平州发生之事尽数告诉了顾公。

顾公沉默良久,终究轻轻叹了口气。

林滢小心翼翼问道:“顾公,这件事情,我是不是做错了?”

她觉得这件事情确实是自己做错了,有些事情不应该这样子的。

因为林滢不应该一时心软,放走徐慧卿。如果不是这样,就算自己破不了案子,拿不到证据,也能阻止章木匠的死。

不,那时候她可以指控徐慧卿害死章木匠的两个无辜孩童。而一旦徐慧卿获罪,说不定愿意说说自己跟尹惜华的勾当呢?

可惜这样子的机会,却终究是被自己给搞砸了。

只因为这个故事里有一个陈维芳。陈维芳不近人情,不知道以宽容态度对待别人,更不知晓规矩之外的转圜余地。于是陈维芳酿成大错,自己也死在了阴谋之中。

这些本不应该这样子的。

可是这世间的事,太过于守规矩不好,太过于不守规矩,也不好。

但究竟应该怎么做,林滢也未曾参悟得透。

顾公瞧着她,然后冲着她摇摇头,缓缓说道:“阿滢,你并没有做错什么。只是你从前只努力学习验尸断狱之术,验尸之外的事情,你还未能猜估得透。你还有许多事情,是需要学一学,如此悟一悟。可是凡事,你都不必走极端。”

“况且你比尹惜华小几岁,如今不如他缜密老道,也没什么。这次你虽逊色一筹,以后却也未必,如今不必想太多。”

顾公安慰了她,然后顾公再也不提尹惜华,林滢也没有再问。

林滢心想,顾公心里必定,必定很是伤怀吧?尹惜华这样子,让人觉得失望了。

她想要安慰几句,不过话到唇边,她终究没办法说出来。

自己对顾公是敬重有余,亲近不足,有些话是难以说出口,因为顾公平素个很严肃的人。

不过就算这样,顾公亦是林滢此生最为敬重之人。

如此过去几日,倒有一桩好事落在了林滢身上。

因林滢连破几案,名声渐长,朝廷竟下达封赏,使林滢得了从七品女典官职,听从顾公调令,行断狱验尸之事。

若换做去平州以前,林滢必定是会十分开心,可如今她却禁不住长吁短叹,内心之中更有些不是滋味。她总觉得事情没有办得很漂亮,却得了这样厚赏,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卫珉笑道:“这是特封官,不算常封官。所谓常封官,便是指有正式选拔制度选出的的官员,选拔有例可循。所谓特封官,便是官职并非官府常例,或为恩赏,或为特事特办选拔的人才。此等特设的官职并非常设,以后未必会有。”

这其中最大改变,就是如今林滢已经不是顾公私聘的幕僚,而是实实在在吃上了官家饭,日常工钱也是从公中出。

卫珉知道她为平州的事,故意假装不知晓:“我考入经武堂,经武堂的学员也不过是个九品武备,你如今品阶可比我要大了,真是了不起,不要闷闷不乐了。”

白芷更微笑:“你们瞧错阿滢了,她是担心升官之后要请咱们,舍不得这笔银子。”

桃子更喜滋滋说道:“怎么着也得请我们去福意楼,别的我们可不去。”

林滢想不到他们一堆人这么着紧促进陈州消费。

不过大家一起哄她,林滢也不好意思不开心了。

林滢:“说什么呢?请福意楼吃饭而已,只要大家不浪费,点菜量力而为,我有什么不可以?”

几人这般笑闹,顾公从走廊这般望过去,瞧着几个少年人笑闹声,也禁不住微微笑了笑,并未上前打搅。

自家人知晓自家事,他知晓自己平日脸黑,最好还是不要去破坏气氛。

等林滢正式吃了公家饭没几天,就有新的出差任务向她招手。

当初杨炎在陈州当兵马都监,杨大人没干多久,就转职去了别处。不过就算这样,林滢的能力也给杨炎留下了深刻印象。

林滢年纪小,却干练、沉稳,并且守口如瓶。

故而如今鄞州世族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尴尬问题,杨炎便写信举荐,觉得林滢是个很好断是非的人选。

本朝世族以尹、温、杨、陈四姓最为尊贵。温青缇身为温家女儿,那她的夫君,自然也是四者中之一。

六年前她才十一岁,本来还是个小女孩儿,但家里已经议论着,将她许给尹惜华。只不过那时候她实在还小,故而温家准备过几年在她及笄之后,再正式议亲。

当然后来尹惜华出了事,这件事情就被隐了去,也未曾再提。

温家娇养的女儿,自然绝不能再嫁给一个一无所有的尹惜华。可能温家还十分庆幸,这桩婚事当时并未说实。

不过也因为这桩尴尬事,温家决意冷一冷,之后几年都不提温青缇的婚事。

时间会冲淡一切,尹惜华身世的狗血事虽然很有噱头,可终有一日,别人都是会失去兴趣,懒得再提一提了。而且不但别人,尹惜华自己也会渐渐淡忘这件事。

好在那时候温青缇年纪还小,也是等得起。

就算等了六年,如今温青缇也不过十八。

而且世族讲究女孩儿晚嫁,通常女子一十来岁生育,才容易诞下健康的孩子,并且母子平安。当然这个年龄比起民间,也算是偏晚了。

在这件事情上,温青缇亦不免觉得自己家人是过分谨慎了。

其实惜华表哥是个温文尔雅的大度的人,他胸怀广阔,虽然遭遇巨变,却是荣辱不惊,是世间难得的光风霁月君子。

当初他未必留意自己这个小姑娘,更不会将这件事情如何的放在心上。

如此种种,终究不过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当然温青缇也并不介意多等几年,因为在她也需要一些时间,用以消化自己对尹惜华复杂的心绪。

那么直到如今,温青缇已经收拾了自己心情,来迎接自己婚事。

本朝世族以尹、温、杨、陈四姓最为尊贵。

温青缇如今的婚约对象陈济,就是属于四姓中的那个陈。

天底下陈姓虽多,可他那个陈是鄞州陈氏的陈,那就非同一般了。

本朝建立而来,四姓陆续迁族于鄞州,盖因鄞州古时被称之为东川,是圣人之所。便算如今大胤,以时常用东川之地代指鄞州。

如此比邻而居,温青缇也相看过陈济,她是愿意嫁给陈济的。

陈济有着英俊的外貌,沉稳的性情,他不但能力出众,而且出自陈氏长房,是陈氏一族最耀眼的明珠。

他在世族之中名声极佳,更被世家大族一致看好,觉得陈济是年轻一辈中最出色的人才。族中姊妹亦半真半假的打趣过温青缇,说她注定要嫁给世族中最出色的年轻人。

而陈济虽然平素沉默寡言,却不缺温柔体贴。

年前温青缇犯病咳嗽,在家温养也没有用。如此久治不愈,使得温青缇只能在琉璃榻上养着,她不愿人前失态,亦不好出门见人。还是陈济送来调制好的蜜丸,治好了温青缇的咳嗽。

她知晓陈济对自己上心,前年陈济被封经略安抚使,出行征匪,那时温青缇曾去送过他。

彼时陈济有些失礼握住了温青缇的手掌,带着一种坚定和沉稳。

他沉沉对温青缇说道:“放心,我不会有事。”

那时两家已经准备订下两人亲事,陈济显然是愿意的。当他握着温青缇手掌这样说话时候,温青缇突然发现从前熟悉的陈家哥哥已经成为了一个英俊挺拔的少年郎。

他原来已经长得那么高,有着一个挺鼻梁,生得,生得英俊非凡。

然后温青缇心里就微微一动,双颊升起了一层红晕。

她虽然同意了这门亲事,可直到这一刻,她心里尹惜华的影子才开始淡去,然后让陈济的身影映入自己双眼。

不错,陈济没有尹惜华那种近乎完美的精致容貌,可是却有属于陈家哥哥的独有魅力。他沉稳、英武、细心,还有属于自己的温柔。

过去一切,她终于放下来,并且准备迎接如今这一切。

所以后来她再跟尹惜华重复,对尹惜华也只是惋惜,只是对幼时心境的一种淡淡惆怅了。

本来一切应该很美好,直到月前,陈济的妹妹陈雀被接回来。

然后一切都变了。

十三年前,莲花教主任天师自封奉天将军,犯上作乱,闹得轰轰烈烈。彼时陈济、陈雀兄妹在外祖家平氏作客,却是骤然遇事。

平氏将这兄妹匆匆托给门客江铉,以此避祸。

谁料战乱之中,四岁的陈雀却是走失,从此音讯全无。

只是那时一切乱糟糟的,江铉欲寻也是无能为力。

任天师这场叛乱持续了整整两载,彼时江铉带着陈济在江州避祸,安顿下来后,提笔写信告诉陈氏陈雀走失。

只不过兵荒马乱的,就连陈济也一时不能回乡,哪怕是陈氏也无力寻这位族女。

甚至连陈雀这个名字,其实也不算一个正式名字。

陈雀那时候年纪还小,乳名被成为小雀儿。因她体弱多病,便一直未曾取一个正式名字。

可现在,陈雀已经十七岁了,从乡下被接回来。她靠着身上胎记和随身信物这般认祖归宗。

她是乡下村妇养大的,明明已经十七岁,却犹自身材瘦弱,宛如十三四岁的幼童。

陈雀自然没有洁白的肌肤,她的头发也又少又枯。

而且,她甚至没有一口整齐的牙齿。

因为一个长在乡下的小姑娘,自然有什么吃什么,有时候还会咬一些坚硬的果子,会把没有长好的牙给咬歪。

至于什么学识、教养,自然跟这位沦落底层的陈氏贵女没关系。

现在她突然回来了,就这样突兀的出现在所有的人面前。

这当然会有一些流言蜚语。

但一开始,温青缇对她却是充满了温柔善意和心疼怜悯。她已经决意嫁给陈济,是以一种嫂子的心态去见这位饱受摧残的少女。

她想要用温柔的爱惜,使得陈雀忘记过去,接受如今的美好,从此过上开心的生活。

第一次见面,陈雀就像是一只刺猬,冷冷的偏激的看着这所有一切。

她显得那么的孤独,又仿佛有些愤世嫉俗。

当她看到了温青缇时候,她眼睛里更流转了一种浓浓的嫉恨,仿佛温青缇是她仇人一样。

明明是第一次见到陈雀,可温青缇却似乎从她眼中看到了一丝,一丝嫉恨?

陈雀并不喜欢自己。

可能自己成为了陈雀幻想中的敌人,也可能成为了陈雀幻想中的自己。也许陈雀觉得,如果她没遭遇这一遭,她便会成为温青缇这样的人。

在良好的教养下,陈雀也会拥有优雅的仪态,如乌云般的头发,以及雪白的肌肤。

也许,陈雀就不会成为现在这个样子。

但温青缇却并没有在意陈雀的这份敌意,犹自愿意亲近她,帮助她。

一个人若经历了这么些事,存在一些偏激的心性也是再所难免。

她觉得日子久了,陈雀一定会感受到自己善意,因此接受自己。

可是温青缇很快发现,也许自己错了。

陈雀是一只扎人的刺猬,能把人扎得鲜血淋漓。

她送给陈雀的首饰头面,后面被发现扔在泥水里。包括她送给陈雀亲手缝制的香囊,亦被陈雀用剪刀搅碎。

陈雀很不喜欢她,对她仿佛有一种说不出的厌憎。

这位归来的小雀虽然跟每个人都格格不入,但是仿佛特别不喜欢她。

温青缇原本应该生气的,不过她终究没有。既然陈雀不喜欢自己,那她便离远一些。有些人本来注定没办法亲近,也没必要别人一定要接受自己。

并不是你礼貌又善良,别人就一定要喜欢你,若不喜欢就是人家不对。

温青缇毕竟是个体贴大度的人。

可陈雀虽不愿意跟温青缇亲近,却仿佛并不愿意放过温青缇。她对温青缇似有一种特别的不喜欢。

然后她就开始对温青缇说谎。

她说的第一个谎言,是自己失踪的真相。

“当时叛匪在追我们,因为我是个累赘女孩子,当时叔叔带着我们两个,觉得我是累赘。于是他一伸手,就将我推下去。我落在地上,哥哥也没理我。你以为我哥哥,是什么好人?”

温青缇并不是一开始就不相信她

一开始,她被陈雀说的真相震惊了,她没想到居然会发生这样事情。

不过兵荒马乱之时,为了求生发生什么样事情也不足为奇。

可能陈雀说的就是真相,而自己要嫁给陈济,故而被陈雀仇恨。

她还跟陈济不冷不热闹了大半个月别扭。

直到她窥见陈济强势质问这个妹妹。

他问陈雀对温青缇说了什么。

陈雀却显得得意洋洋,仿佛拿捏住陈济样子:“哥哥放心,我什么都没有说,我不过是跟她说,你逃走时候把我推下了车,嫌雀儿是个累赘。这种自以为是的圣母娘娘,便当真了,给你许多脸色看,我都要笑死了。”

陈济冷冷的看着她,竟似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可陈雀却是得意洋洋,耀武扬威:“哥哥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好似我这个妹妹,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你知道我这些年受了多少苦,只要你对我好些,我可以不跟你计较,我可以饶了你。”

温青缇出奇的愤怒了!

她没想到陈雀能说出这样的话,撒这样的谎。

自己对她的亲切、善意,就好似成为了一场笑话,竟成为了陈雀取笑的乐子。

陈雀怎么能这样?

温青缇最终没有走出去,因为她知晓一旦走出去,必定会跟陈雀毫无体面的争执一番。而她是个有修养的女子,不愿意如此,更不愿意自己闹得十分难看。

不过她跟陈济关系却是缓和下来。

她甚至对陈济生出了一些同情。这个妹妹对陈济恶意满满,出言诋毁。偏生陈雀曾经走失过,分明吃了许多苦头。

这样一来,陈济总是没办法太过于责怪陈雀,总是要容忍一些。

可陈雀不知道什么心态,她仿佛造谣上瘾了。温青缇已经开始避着她,可是陈雀却是仍然不肯放过温青缇。

她总是寻上温青缇,跟温青缇说一些谎话。

比如之后她又不说自己是在逃跑时候被推下马车了,而是说当时带着她的江铉刻意把她扔在了山沟了,给了一个四岁孩子一块糖,编了个谎话让她等,然后头也不回离开。

那山沟之中有狼,他知晓这么个孩子活不过明天。而且那时兵荒马乱,只怕陈雀也是活不下来。

温青缇已经不相信陈雀说的那些谎话了。

于温青缇而言,陈雀每一次的谎话都自相矛盾,针对对象也不一样。

这说明陈雀甚至没有费心编些逻辑周全的谎话,只随口如此言语,她显然很喜欢编造这些耸人听闻的故事。

这样子的毛病简直令温青缇忍无可忍。

不错,陈雀是受了很多苦,没有受什么教育,经历也很是不幸。

可是这一切,都不是陈雀这样做的理由。

再者一个人长于寒微,人品就一定会差吗?自己见过阿滢,就是个既有上进心又能干的女孩子。

她可以容忍陈雀举止粗鄙,不知礼数,缺乏教养,因为这些环境造就的缺点并不是陈雀的过错。

可她不能容忍陈雀满口谎话,心思恶毒。

当温青缇这样好脾气的女孩子都不喜欢陈雀时,陈雀已经理所当然的得罪了一大票人。

很多人没有温青缇这样的容忍力,在这之前就已经对陈雀失望透顶,并且十分厌恶于她。

谁会喜欢陈雀这样的女孩儿呢?

见到她时候,只会令人觉得说不尽的讨厌。她不但人丑陋,性格也是十分可厌,可谓既粗鄙,又恶毒。谁都更愿意和一些温柔善良的人相处,不会喜欢陈雀这样的人。

世族推崇教养、风度,各家女儿都是从小教起。

可是陈雀呢?她就像一滴墨水染在了锦缎上,看着说不出的碍眼,于是成为所谓的污点。

渐渐的,温青缇周围的圈子里就有一种说法,说这个陈雀,其实并不是真正的陈家女儿。

便算她有胎记,又有当年信物,可凭什么就说她是陈氏血脉?她怎么能真是出身世族?当年兵荒马乱,一个四岁的女孩儿居然能活下来,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她真有这般贵命,那时候走失也能活下来?这简直是匪夷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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