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无城酉时禁止入城,戌时关城门,卯时才开城门,一开便是一阵阵喧哗声传来。
经过昨夜的交谈,山河对鹿无城的期待上升了热度。
终于等到了开城门,他喜上眉梢,门内竟已排了长队的人等着出城去。
一眼望去都是些青壮年,各种弓箭、套索工具在身,不像赶集,何况赶集也不需要出城到郊外。
这些人有序地一个个过检,庆生负责登记,只需出城之人向庆生报“备货”二字,那便可以顺利出城。
山河偏了偏头,凑近适才报时的那名城卫,好奇问道:“这些人都去干什么?”
“出城备货。”对方被山河的突然靠近,无意地往后缩了缩。
“备什么货?”
“三牲。”对方扫了山河一眼,一脸正经。
“何为‘三牲’?”
“祭祀用的供品。”见山河似懂非懂的模样,他补充了一句,“猪、羊以及其他牲畜,雄性的。”
“这些城中无人豢养?”
“有。”在想要不要详尽回答山河的问题时,他又扫了山河一眼,喉结滑动了下,继续作答,“农家猎户虽有预备,但每逢大祭,城中牲畜之数便不足,只能向城外备去。”
“敢问一场祭祀下来所需三牲多少?”山河只觉矛盾,为了一场祭祀而以众多牲畜性命作为代价,岂非与宣扬的“万物有灵”的说法有悖?
城卫看了他一眼,又将眼神抛向过检的队伍,平平道:“不多,但凡做三牲献祭,必是上等纯种,无有掺杂与瑕疵,而符合条件者为数不多。”
这人倒是有问有答,只是没有其余几个热情,表现过于冷淡。
山河没有继续追问,了然地点了点头后,又抬眼望天,心想那小朋友怎么还不回来。
向庆生招了招手,山河指了指城内方向,转身负手进城,一副优哉游哉的模样。
那报时城卫偏头看了一眼远去的山河,松了口气后继续盯着那排出城过检的人。
山河再次走近那城令墙一看,才发现雨夜里的肃穆感不是无中生有,这面石墙上的字,刻得细致精美又气派端庄,雕工着实精湛,很有邦族规章的厚重大气。
鹿无城令又是宵皇族规,外人叫城令,自己人称族规。
凡踏入鹿无城,无论是否宵皇人,皆受城令约束,触犯者依令处置。
这些都是城令开篇所提及的,如此看来,那盲眼女妖所言的,确实是有理有据。
山河扫了一眼,大体知道此城令共分三纲:禁约、罚令与家训。
三百条禁约中,“重祈禳”一则共一百六十条,“安灵墓”一则占六十条,“禁犯上”和“禁擅入”各有四十条。
罚令则列举了违反家训与禁约时所受的种种惩罚,共计五百条。
家训一纲又细分为“敦人伦”、“课子弟”、“恤患难”、“崇节俭”等共二百条。
总览鹿无城令,一言以蔽之,无非是以敬天法祖、尊卑伦序、邦族和平团结为核心,大抵皆为了宵皇人能长久持续发展下去所制定。
山河慨叹连连,上手摸墙了才知此石墙非同一般,质地坚硬,凿刻难度相当高,拍了拍石墙,竟发出了清脆的金玉之声。
“竟用了磬石!殿堂宴享的礼器用来篆刻城令,也是独特,足以见这城令在宵皇人心中的地位。”
山河早年间曾随父亲游览各地,结识不少商贾,商贾宴席有以乐助兴,其中磬则是最尊贵而神圣的乐器,如今在此地重见,却是被宵皇人用于立典制谱,可谓别具一格。
从城卫那儿打听到,自鹿无城大门而入,绕过雕刻城令的石墙,便是一条笔直的中轴街,城中任何一巷道皆可通往中轴街,可谓四通八达。
而鹿无城只设早市,并无夜市,还实行宵禁制。
城令中也有规定,夜禁期间,宵皇人禁止夜游,除了婚嫁、丧葬、凶疾等特殊情况可夜行。
原以为宵皇人是喜夜间活动的,却被庆生告知,日间大家过于疲乏,夜里便不宜虚耗阳气,而需要静养,所以才施行宵禁,只有特殊节日才会暂停,譬如即将到来的祀月节。
城中人起得早,小贩已在中轴街两旁的店肆边上,各自摆好小摊,摊位上陈列琳琅满目,街上设有旅舍、药铺、作坊、驿馆等各种店铺,基本满足人们衣食住行。
再看赶市之人,以妇孺居多,往来皆是些运货、赶马、歇脚、买卖的人,满街一派生机勃勃。
山河置身其中,仿佛回到了故乡临阳城的繁华之地,倍感亲切。
“临阳城虽也繁华,却无这般热闹。可惜小朋友不在,不然得多高兴。”
当然这其中最吸引他的,莫过于一个个的小食摊,尤其是那新鲜出炉的烧饼,还有特气腾腾的面。
山河来到抛面摊旁一骨碌坐下,对摊主匆匆叫道:“店家,先来一碗尝鲜。”想了想,又道,“大碗的。”
店家熟练地甩着面条,随即答应道:“好嘞!”
看他手中面条如在跳舞,拉扯中撞向对面的木板,弹回来直接跌锅中热水里,勺子一扬一抛,滑溜溜的面条,不断在颠勺上翻滚跳跃,看得他直咽口水。
他不禁又想起了哑姑娘来,可惜哑姑娘等不到他的星辰花就辞世了。
店家端着一大碗汤面过来,交代道:“客官,大碗抛面来了,请慢用,不过要趁热。”
“有劳有劳!”山河头都没抬,面汤的热气氤氲了脸庞,他也顾不得烫,端起来先尝了一口热汤,顺带着滋溜了一根面条,顿时整个身子都暖洋洋的。
本是无心顾他,但旁边孩童的嬉闹声,还是吸引了他的注意。
“天将大雨,商羊起舞……”孩童们一边玩着撞拐游戏,一边唱着歌谣。
看他们各自盘起一条腿,单脚跳跃相互碰撞的模样,山河心里头莫名一酸。
这时,一妇人从拐巷走出来,斥责玩耍的孩童,拉扯着他们回去背书。
山河摇了摇头,叹道:“该吃吃,该睡睡,该为生活奋斗则奋斗,快乐最重要!”
一碗汤面下肚,他的步伐又轻快了许多,看人来人往的早市,享受着鹿无城独有的热闹与生气。
一声吆喝传来,他随即避让开,几个年轻小伙推着一辆板车从旁经过。
车上绑着一头丰乳肥臀的猪,四蹄皆用麻绳捆得扎实,猪动弹不得,只得躺在板车上哼哼。
随行还有一位中年男子,挽着袖气呼呼地一路叨着,山河隐约听到几句:
“真是不懂事,怎么能这么做事?这么久都不知道牝猪不能祭吗?还是有孕在身!怎么还能关在牢中?要是被城监发现……”
这话被过往的人听见了,也都对此行为指指点点,一致认为此事荒唐至极,不知道是何人竟然犯了三岁小孩都不会犯的错。
要养得这么大不容易,牝猪得用来生小猪,补充数量才行。何况祭祀这么大的事,宵皇人理应慎重,这种错误又怎么会犯?
他摇了摇头,笑自己想太多了,他只是匆匆一过客,管那么多做甚么。
转悠到饼摊边买了一摞饼用纸袋装好,充当一路上的干粮。
刚结完账,不知何处冲出几个小乞儿,抢过他的干粮撒腿就跑,山河反应过来本能地就想着追上去,岂料冲出一人将他拖住。
那人孔武有力,山河以为是哪路粗野大汉,回身过来才发现是一书生模样的男子,穿着白衣长袍,长条布袋搭在肩上,另一肩上扛着一挂满面具的竹竿子,风尘仆仆。
“莫去!”他提醒,表情有些严肃。
山河看他陌生得紧,盯着他问道:“你是何人?”
“此地不宜久留,你得速速离去!”男子眼神匆匆一瞥左右,催促着。
山河甚是奇怪,推开他的手,皱眉道:“我确定你我素未谋面,你认错人了。”
对方略显局促,一把将他拽到角落,又拉起伞摊一把伞撑在头顶上,附在他耳旁匆匆说了一句话,令他一怔。
紧接着这人二话不说,就开始动手,将他们的行头一通交换。
山河有些恼,不解问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对方的话听起来是很让人震惊,但蓦然出现的人,说的莫名其妙的话,真假几分难辨。
“你不必认识我,若你得救,也不必谢我。”那人说完这句话,便窜进了人群中。
待他反应过来,那人已消失不见了。
山河神色有些沉重,莫非适才那几个小乞儿是想引他入险境?
他将信将疑地四处瞻顾片刻,果见人群中窜出几个形色匆忙的背剑客,看其穿着与常人无异,背上的剑也用粗布裹着,偏是气质与众不同。
“灵修术士……是何流派?”山河疑惑着。
一个人修为几何,但凡修炼过的人皆可瞧出些端倪来。
这几人混入人群,分明想混淆视听,奈何气质出众,否则也不会教山河一眼盯上。
他们匆忙朝着一个方向赶去,看来是目标明确,才这般无暇他顾。
“公子,买伞?”
这时,摊主终于发问了,瞧着山河奇怪,撑着伞半晌也没有动静。
山河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赶紧收下伞放回原处。
摊主盯着他看,愣了愣神,又看他拿着的竹竿,恍然道:“原来是丧歌者啊。”
“丧歌者?”山河不解,就在这时,一物从上方疾然飞过,投下一个急急掠过的黑影。
山河抬眼,惊见正是昨夜匆忙离去的拾泽,此刻他已化身飞鸟,若不是行人赶集匆忙,定教人发现。
他匆匆将竹竿落下,赶忙追上前去。
伞摊主追出来叫道:“家什落下了嘿!”
摊主扬长了脖子也没叫回来人,倒是叫来了许多行人的目光。
“这般模样的丧歌者倒是少见啊……”
丧歌者,乃宵皇人士所谋之职,常执竹竿子唱丧歌,引领礼乐队伍,在仪仗队中起到重要作用,而此形式也为民间丧葬独有的仪式。
大祭师倡导民间以适当的丧乐送别故去之人,以表哀思,从而衍生出了丧歌者一职,虽为人看重,但也较为普遍,人人皆可谋之。
山河追出去好远,才见拾泽在城东北角的望楼上空盘桓,此座望楼四周住户稀少,皆是些铜铁器铺,还时不时传出铁锤锻打的叮叮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