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缘来情根深种

夜深人静,小城里时而传出一声声犬吠,说书先生抱着一坛酒在院子里摇摇晃晃的打转,老脸上竟然泛起了红晕,没注意脚下,一块凸起的石块绊了老人一下,说书先生顿时仰面栽倒下去没了动静,一会儿又翻转身来,就这样平躺在地上,酒坛没碎,倒是洒了一地酒水。

隔着千山万水跑到这偏远的小城,是他心甘情愿,但是当上这什么狗屁的说书先生那是真的一百个不愿意,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有时候想起自己年轻时的风流,现在这般倒真是狼狈不堪。不过说句真心话,老人到底是开心的,当初花了那么大的代价都没能让人点点头,如今只是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倒是得以如愿。

到了这般境地,若不能登天去一叩天门,那这人间也是白走一遭。

“百鬼夜行,三魂六魄,两魂七魄,好家伙,到底是一山更比一山高,偌大的天河姜氏到底还是哑巴吃黄连,活该!”老人眯起眼睛看着天幕,嘴里说着莫名其妙的话,只是后面两个字说的那是真畅快,仿佛多年的积郁一扫而散。

昔年阳州两座宗门发现的那处小世界,按照宗门之间的默契与规矩而言,别州宗门是没有资格染指的,不然只要在九州之上的宗门都去插上一手的话,那么迟早有一天九州宗门会因为利益之事而大打出手。只是这本因是阳州的自家事,却被水月宗插科打诨,还是在阳州其他宗门都还在考虑是否要一起瓜分小世界的前提下,由此可想而知当时跨州而去的水月宗究竟是顶着多大的压力。

当时为的这件事水月宗祖堂内的几位可是吵得不可开交,最后还是那位已经百年没有在祖堂出现的开山祖师露面,只是说了一句话,结果第二天便有一艘法舟从水月宗升起,直奔阳州。

对于水月宗这般行径,同为薄州龙头实力的另外两座宗门都纷纷为之侧目,等着看水月宗的笑话,与此抱着同样目的的还有阳州的那些宗门,只是最后的结果却让两州修士目瞪口呆,不仅如此,就连那些宗门也都不知道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水月宗满载而归。

如今两州之间的修士都是再暗地里推敲在那小世界里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为何那两座宗门愿意退步,而水月宗又付出了什么代价让两座宗门甘心退步,对此三座宗门极为默契的闭口不提。

其实阳州的那处小世界并不完整,到处都是裂缝,若是再无人发现的话,恐怕不出一甲子便会自动破碎。当然,若是修缮得当,日后经营起来那也自然是想象不到的利润,只是有一个不确定的前提便是那处小世界还能够修复,又需要砸进多少的天材地宝,最后得出的还是一个不敢肯定的结果。

这也是当时为何阳州愿意让水月宗插科打诨的原因,一是因为那小世界太过残破,二来也想看看水月宗的笑话,只是差强人意。

对于水月宗而言,依旧是有一大部分人不清楚宗门为何要顶着这么大的压力去争取那座小世界,尤其是在得知那处小世界很是残破后便更是不理解,为何百年没有现身的祖师为此会突然出现,这些在水月宗这几年里一直都是一个疑问。

至于从那处小世界带出的一块地府边角,扎根在小城附近肯定是有原因的,而当时水月宗派遣了一位跟宗门有些渊源的老妪来接手这块地府,此后便是不管不顾,其实并不然。从当时前往阳州之时,水月宗祖师便是在赌,之后将那块地府安置在这里也是在赌,当然后续那老妪以及村子里发生的事情还是在赌,赌那万里的一。

所幸的是这位祖师赌对了,那位也顺理成章的接下了他这份薄礼,所以那老妪的死活,其实早已成了定居。

若是再往大里想,说书先生与余岁见面之时后者还没有出生,当时的老人便是察觉到了妇人的异样,已经在执棋子。

躺在地上的老人突然感到一阵心悸,身体哆嗦了一下。

遥远的地界,有一条江河大渎,一袭红色长衣的箐箐缓步走到岸边,望着江面,眉梢微微皱了一下。

江面上,一道竹筏缓缓靠岸。

看着竹筏上面的人,箐箐讥笑道:“你还有什么代价可支付给我?”

棕色长衫的老人摇头笑道:“今夜不谈生意,只为箐箐姑娘渡河。箐箐姑娘可能不知,这道卧龙江的舟子夜不渡河。”

箐箐于是登上了竹筏,老人便笑着起篙。

站在竹筏上,箐箐望着江面,说道:“你很聪明,至少比那些年死的不明不白的聪明了太多太多,所以我才会答应你的事情,但是有时候,太过聪明反而不好。”

“老头子就当箐箐姑娘是在夸我了。”老人依旧笑着。

两人仿佛浑然不觉,在江面下,一道庞然大物死死的匍匐在江底,蜷缩着身子,眼中满是哀求之意。

“你有没有想过,当年你因为自作聪明,可能后面连见都见不到我?”箐箐问道。

老人收敛了笑容,陷入沉思,而后有些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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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道:“本就是挑那万里的一,就算错了,那也是我自作聪明,既然箐箐是生意人,只要还有生意,那么就依旧有着生意可做。”

箐箐转过身来,面对着老人,面无表情,“我说过,你很聪明,但有时候太过聪明反而不好。想过没有?你现在出现在这里便是……自作聪明。”

于是箐箐抬手在虚空轻轻一按,老人的身影顿时破碎,与此同时连带着整条江面都因此而下沉了寸许,而江底的那道身影更是剧烈的颤抖起来。

当余岁视线渐渐清明之时,发现自己身前有一道锦服男子跪在一座坟前,神色及其的温和,男子手指摩挲着坟上刻着的字迹,少年便想去看写得是谁的名字,只是当少年定睛看去之时,那些字迹便像是被笼罩了一层迷雾,看不真切。

“来了?”锦服男子轻声道。

少年看着那男子,眉头一皱,“你在等我?”

锦服男子站起身来,转身看着少年,少年也看着男子,他从来没见过一个男子竟能生的如此…漂亮?

“等你,等的也不一定是你。”锦服男子说了一句少年听不懂的话,随后伸出手摊开手掌,一个拳头大小的魂光出现,那模样正是王冬隐。

少年刚要开口,锦服男子却对少年罢罢手,笑道:“虽是我的恶,但我终是一位山水神祗,自然不会肆意妄为,不妨陪我走上一趟,回头再谈此事?”

少年想了想,点点头,于是锦服男子脸上的笑意更盛,走到少年身前,一手搭在少年肩上,一步跨出,山水倒转,等到周围场景明了之时,少年只觉得一阵晕眩。

锦服男子看着有些不适的少年,问道:“第一次经历山水颠倒?”少年摇摇头,如是答道:“不算第一次了。”

早在百鬼夜行是一次,来见这位神祗是第二次。

“那便是我这恶太深了。”锦服男子摇头道,而后示意少年打量四周。

一座山神祠庙,往来香客很多,妇孺老少,祠庙香火鼎盛。庙里端坐着一位塑着金身的神祗,每一位香客在上香之时,头顶处都会有一缕淡淡的金色氤氲浮现,融入金色神祗之中,而在那座金身的肩上,坐着一个翘着二郎腿的身影,眼神漠然的望着下方香客,聆听着他们的心声。

于他们而言,烧香拜神可能只是一种精神寄托,无论好的还是坏的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都在神像下面表露无疑,有些人只求一生平安,今年有一个好时节,落得一个好丰收,也有人贪得无厌,半点苦头不出,便要出门捡钱,见哪家人过得比自己丰实,便要诅咒那家落得个家破人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所以那位高坐肩上的神祗才会越来越冷谈,漠视着人间。

有时候这位神祗会想,像他这种存在到底是为了什么?只为庇护一方山水?守护一处人间?好像也不尽然。

人心如鬼蜮,但人人却不自知,把臂言欢推杯换盏之时,笑容一片赤诚,心底的声音又可曾听见?

更让这位神祗感到可笑的是,天上神仙若是看的他不顺眼,吐口唾沫便能将他淹死,若是对凡人出手,那便是百般业火缠身。修士修行脱离凡俗,但最后却要受凡俗束缚,而他兢兢业业守护山水,却又可有可无,反观那最是让人恶心的人间,却独得天地偏爱。

这天夜里,一位提着一个竹篮的女子向祠庙走来,坐在门槛上的神祗视而不见,只是稍稍向旁边挪了一点位置,当然这位人类女子也看不见,只是当女子跨过门槛之时,这位漠视了人间无数年的神祗第一次为一位人类侧目。

看着将竹篮里的贡品拜访整齐后,女子又取出长香点燃,锦衣神祗好奇的打量起女子,女子不算漂亮,当然也算不得丑陋,只是能让一位漠视了人间无数年的神祗好奇,这女子也有其特殊的地方。

一位在山神祠庙烧香的凡人,心底竟然无欲无求,那又何必多此一举?

于是当那女子恭敬的上完香后,锦衣神祗显化出了真身,就站在女子身旁,问道:“别人都是白日烧香,你为何偏要选在夜里?所求又是何事?”

对于身旁突然出现的男子,女子并未感到惊吓,反倒是平静的反问道:“难道这座祠庙还有夜里不允许烧香之事?”

男子轻轻摇头,女子顿时笑道:“既然没有,那我又为何不能在夜里烧香?还是说夜里神仙也都去睡觉了?看不见我这凡人的愿望?”

男子有些搭不上话,女子倒是没有半点拘束,“倒是你一副仪表堂堂的模样,深更半夜待在祠庙里才是让人觉得有问题。”

男子还是不搭话,女子便继续道:“还是说你就是这座祠庙的神仙?”

男子摇摇头,女子笑了笑,提起竹篮子便走了。

在一位存活了漫长岁月的山水神祗眼里,类似这般的小插曲,可能转瞬间便忘得一干二净,只是当这位锦衣神祗稍稍上心之后便是发现,那位夜里来的女子其实白天也有来祠庙烧香,夜里也有,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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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很少,唯一不变的依旧是那听不到的心声,于是有时候夜里,锦衣神祗便会显现真身与那女子攀谈一会儿。

每一次的第一句话,男子总是会问女子有什么愿望,只是从来都没有得到答案。

久而久之,两人的关系渐渐熟络,女子夜里来祠庙的次数也更加频繁,男子也知晓了女子的家室,父母早逝,家中便只剩下她一位独女,一直独自生活。

有一天夜里,锦衣神祗坐在门槛上,女子如期而至,与男子打了招呼便先进了庙里烧了香,这才走出来坐到女男子身旁,从竹篮里取出一些瓜果递给男子。

男子一愣,打趣道:“怎么?不给神仙留着?”

女子也笑了起来,“哪有这么小气的神仙?怎么不问我有什么愿望了?”

“问什么?问了也白问。”一把抓过女子递过来的水果,吭哧吭哧几口,看着好似在生闷气的男子,女子哑然失笑,问道:“你说这世上真的有神仙吗?”

“你既然会有这样的想法,为什么还会来庙里烧香?其实在你准备来庙里的时候心中就已经有了答案,不是吗?”男子嘴里鼓胀着,含糊道,这水果摆在里面和拿给自己吃,都是一个理。

“以前好像是这个原因,但现在好像不是了。”女子柔声道。

“那是什么?”男子有些懊恼,面对着一个听不到心声的人,那么神祗也相当于人类了。

女子笑而不语,起身离去,男子目送着女子,明月高悬,月色动人,月色之下更动人。

四季轮转,山河变换,前来祠庙的人似乎少了一些身影,但又多了一些身影,锦衣神祗依旧习惯白日高座金身上,夜里独坐门槛等着一个人,只是那个人来的越来越少。

本以为又是一个空座的夜晚,然而女子终是来了,女子不再年轻,眼角有了细细的皱纹,但是目光却更加的柔和,男子突然想到,这个女子终有一日也会像那些少了的香客,再也不会出现在祠庙里,然而自己却依旧日复一日。

漠视了人间无数年的神祗,突然就感觉心中有一口闷气。

终是在一年夏天,锦衣神祗陪伴了女子最后的一刻钟,年轻神祗也终于得到了自己最初的答案。

躺在床上的老妪,奄奄一息,模样终于丑陋,但是看着男子的目光却一如当年,“你是神仙,我是知道的,从第一次见面的那个晚上就知道的。”

“那天晚上,是我母亲去世的日子,你问我有没有愿望,当然没有愿望,至亲离世,想起后面一个人的苦日子,不想苟活。”“如果没有意外,那晚便是我最后一次烧香。”老妪看着沉默的锦衣男子,目中有遗憾,有忧愁,有害怕,然而更多的却是欢喜,“只是出现了意外。”“我配不上你,就连想都觉得是在亵渎,只是我忍不住。这些年里,我从未如此充实,也从未如此心安。”

“我喜欢你。”

屋外树上,夏蝉唤醒了整个夏天,一方山河神祗的却唤不醒身前的女子。从来没有感情更不会流泪的神祗流下了眼泪,这不应存在于神祗身上的杂质便导致金身不再纯粹,眼泪也化作血泪。

终是神祗起了念,天理难容。

这一天,男子护着女子微弱的魂光,跑了无数座宗门,试图送女子往生,然而对于一位起了念的神祗,注定被天地唾弃,没有任何一座宗门愿意与之牵连因果。在最后的一座宗门,男子连山门都还没有跨进,便是一声如洪吕大钟的震呵声。

“滚!”

这一声,险些直接震碎女子的魂光,但是男子在祠庙的金身却是轰然破碎。

看到这一幕,余岁便又是感觉眼前一阵晕眩,再次回到之前那座坟前,余岁也知道这坟下葬的是何人,只是男女情爱,余岁不懂。

“还没有喜欢的姑娘吧?”锦服男子在一旁笑道,“等你以后有了喜欢的姑娘,一定不要被时间给折磨。”

余岁不语,他接不上这句话。

看出少年的困惑,男子便也不再这件事情上纠结,而之所以带少年走在这一趟,是因为他在另一人身上看到一些相似的东西。于是取出王冬隐的那团魂光,“现在就该说说正事了。”

余岁神情顿时一震。

男子笑道:“该说你这朋友是好运还是自讨苦吃?别的神祗我不好说,但是我这里,虽是恶,但我并不怨恨谁,非要说起来,怨恨的也是自己,所以劫难我也心甘情愿。但恶终究是恶,所以你这朋友自然便要承担这份苦果,但也正因为如此得了我这残破之身最后残留的一点神性。”

男子说完,余岁便是对着男子作揖行礼,男子却是罢罢手,“先不要着急谢我,我还有所求。”

最后,在送走了少年后,锦服男子又是坐到女子坟前,摩挲着上面的字迹,目光一如当年女子。

青竹爱妻,樊莹之墓。

“缘来情根深种,对吧?莹儿。”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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