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第 30 章

封星洲来到母亲所在的西跨院时,时间已经接近二更天,不过显然屋里的人还没睡。

刚走到门口,就遇到出来倒水的碧痕。她见到封星洲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惊喜出声,“三少爷回来了?太好了,夫人看到您肯定高兴。”

封星洲想着心里的事情,却是不像碧痕一样能笑出来。迈步进屋,最先看到的是外间的桌子上摆着下人送来的饭菜。虽然看上去不如平时丰盛,但也算中规中矩。

屋里的温度也比外面搞出不少,想必是燃有炭盆,显然姐姐并不屑于在这些地方使些小手段。

只不过,空气中弥散着淡淡的药味,让封星洲有些担心。

“洲儿?是你么,洲儿?快快,扶我起来。”柳忆之的声音随之传来。

这声音让封星洲心里一紧,虽然仍旧是母亲的声音,可是却与它上一次听到完全不同,此时的柳忆之声音里带着沙哑与虚弱,听着让人心疼。

“娘。”封星洲快步走进里间,只见到柳忆之正从床上艰难起身,裙摆撩起到膝盖处,露出触目惊心的伤口,碧妆正在努力安抚她,“夫人不急,小心有扯动伤口。”

“这是怎么回事?他们对你动刑了?”封星洲冲到柳忆之身前,声音里带着愤怒。

“没,没事。”柳忆之将裙摆拉下,“你怎么回来了?是不是你父亲派人接你回来的?还是说是你外祖母?”

封星澜顾不上回答,扭头看向旁边的碧妆,“你说,我娘的伤是怎么回事?”

“是……”碧妆不敢说实话,又不敢说假话,只好看向柳忆之。

“是我自己弄的,行了,你们都下去,我和洲儿好好说话。”柳忆之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这两人虽然是她从柳家带出来的,但如今却不敢与她一条心,分明是怕了。

柳忆之知道她们两人怕什么,无非是怕自己被休之后,回到柳家会受到牵连。

封星洲扶着母亲靠在床上,又在她的腰后和她加了一个软枕,“娘,这都是怎么回事?”

柳忆之一把抓住儿子的手,“你不要听那些人胡说八道,一个字都不要信,娘是被冤枉的。”

封星洲的目光顿时一暗,目光复杂地看向自己的母亲,“你真的做了那些事情?”

“当然没有,我可是你娘,你连娘都不信了么?那些事情都是那个郝嬷嬷和马大壮弄出来的,是他们贪图李丰饶的钱财,都是他们的错。娘是不知情的。”

虽然这句话怎么听怎么牵强,但这个回答还是让封星洲心里舒服了一些。没有哪个儿子会希望自己的母亲做出那么恶毒的事情。 m..coma

“那个郝嬷嬷着实可恶,以往儿子就觉得她长了一副恶人相,跟在二姐姐身边那么多年,不知道二姐姐要吃多少的苦。”

柳忆之不想听到儿子说这些,便道:“哼,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下人。那个郝嬷嬷之前也是不错的,谁知道怎么跟了封茗玥之后变成了那个样子。”

封星洲语气一顿,没有说话。

柳忆之被儿子这个眼神看得极为不舒服,冷着脸道:“如今管家权都已经被她拿走了,她想给自己配多少下人,还不是她自己说的算。”

“对了,盈玥怎么样了,你去看了没有?封茗玥把我手下的人全都赶走了,只留下梧州来的老家伙。盈玥那边全都是我安排过去的人,如今都被她清理干净,盈玥还那么小,从小就照看她的人不在,也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受多少罪。”

封星洲皱了皱眉,但还是和颜悦色道:“母亲放心,盈玥很好,与之前一样好。刚刚我去看了,院子的人都在,红英也一直在她身边伺候。”

“都在?”柳忆之有些不敢相信。

“对,姐姐是清理了不少人,但我院子里的和盈玥院子里的人都没动。”

“那他们为什么不来救我?”柳忆之瞬间爆发出怒气,“红英那个狗奴才,亏我把她从三等丫鬟提拔成盈玥身边的一等丫鬟,我对她可是有再造之恩,如今竟然无动于衷?”

这话说得封星洲心里咯噔一下,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先前因为柳忆之否定而暂时放下的心,又一次提了起来。

一提到封茗玥,柳忆之的恨意立刻喷薄而出,甚至让她忽略了儿子的眼神。“是了,一定是封茗玥那个贱人收买了她。要不就是用盈玥威胁她,红英对盈玥绝对忠心,肯定是为了盈玥才没来救我的对不对?”

这一整天下来,柳忆之几乎快气疯了。本以为今天一早自己的母亲和弟弟就能上门,救自己出去,可从天亮等到天黑,竟然连个消息都没有等来。与此相反的,倒是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她之前安插的心腹眼线,全都被封茗玥拿着身契发卖了个干净。

如今就算她能重新当回主母,那些人却是再也回不来了,想要达到以前的程度,不知还要花多少心血。

封星澜却是十足十地心惊,因为他听出来母亲对于封茗玥的恨意。

那语气里的咬牙切齿,绝对是恨意没错。

可是,这是为什么?从他回复以来,无时无刻不再想这件事,为什么母亲对于姐姐的恨意如此之深?

的确,封茗玥警告了红英,要她不要动什么心思,更不要去替母亲做什么,只需要一门心思照顾好盈玥即可。而且还说出府里怎么乱都可以,但盈玥所在的清嘉院不能乱。

这些话无论从那个角度来看,都是对盈玥的保护,如果他在府里,做的事情也会是一样的。

“娘,你误会二姐姐了。姐姐对盈玥,是真心实意地在照顾。”

“竟然连你也替她说话,她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被她骗了,她就是在你们面前装出一副长姐的样子,看上去人畜无害,背地里就是她在撺掇你父亲要休掉我。”

“还有,这个家本来就是风平浪静的,结果你看都被她祸害成什么样了?这两天我是想明白了,她根本就是什么都知道,但却故意装作不知,然后引我一步步陷入她的圈套。等到事情发生了,无可挽回了,她才出现,为自己正名,然后将我陷入这不仁不义的境地。甚至就连李丰饶都是她的阴谋!”

“阴谋?”封星洲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喃喃重复了后两个字。

“当然是她的阴谋,不然她明明喝了药,怎么会那么快地在半路醒来。还有那个秦子仪,怎么就那么巧的出现,把她拦下了,肯定是她之前派那个杏儿跑出去找的人。她本来就应该乖乖地进到忠勤伯府……”

“所以,你真的做了那些事?”封星洲突然站起身,眼神里全都是震惊和难以置信。

柳忆之这才如梦初醒,惊恐地停下要说的话,直起身抓住儿子的手,“不是的,娘刚刚说错了,她是故意引郝嬷嬷和马大壮入套,然后来陷害我,你要相信娘,娘真的是被冤枉和陷害的。”

封星洲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整个人一点一点地往下沉。其实来这之前,他已经拼凑出了事情的真相,最初母亲否认时,他是欺骗自己去相信,然后希望听到一个误会,一个足以解释这一切的误会。

但眼下,母亲的话已经证明了一切。那些事情真的就是她做的,她就是要毁了二姐姐,虽然尚不知道是为什么,但她做的事情却是明明白白地摆在了那里。

怪不得姐姐要对她说,听其言,观其行。

恐怕她早已经料到,柳忆之会全盘否认,会把一切都推到她的身上。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二姐姐虽然不是您亲生的,可也是姨母的女儿,也是父亲的女儿,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封星洲几乎是咆哮出声。

从小到大,姐姐对他都很好,即使在梧州那三年,姐姐也是时不时地写信给他,叮嘱他不要疯玩,要听夫子的话。还说兄长在梧州也没有放松读书,要他不要懈怠。

至于盈玥更不用说,平日里最粘最喜欢的都是姐姐,见到了就要上前去赖着。而姐姐也从来不恼,无论之前有多忧愁,看到他们都会笑上一笑。

可以说,封茗玥从没有把他们当成别人的孩子,真的是把他们兄妹俩当成亲弟弟、亲妹妹一样看待。

可如今,自己的母亲竟然要毁了她。

“别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我做这些还不是为了你和盈玥?她若能乖乖听话,进了忠勤伯府,不但能省下一大笔嫁妆,忠勤伯府肯定还要对我们进行补偿。你爹虽然是从三品,钦天监监正说起来好听,可说到底,就是个有名无实的官儿。”

“可是忠勤伯府不一样,谁不知道那个李丰饶和端王走得近,能与这样的人家搭上关系,是别人求也求不来的福分。这日后这不都是你的人脉和关系?”

封星洲的心已经彻底沉了下去,这是他最不想看到的局面,但如今却是真的看到了。

“娘,时间不早了,您早早休息,儿子明天再来看您。”从孝道上来说,他不能埋怨自己的母亲,更不能希望自己没有这样的母亲,但他还是希望母亲没有做过这一切。

“什么叫明天来看我,你现在就带我出去。这破屋子我一刻都不想呆了。你看着屋子,怎么能住人?”柳忆之一把抓住儿子的手。

封星洲看了看四周,这里虽是厢房,可也是平时用来待客的屋子,家具陈设当然不如主屋精致豪华,但也绝不是不能住人。若是比起普通人家,可能比人家的正屋还好。

他缓慢而坚定地把手抽出来,转身走出屋子。

身后,柳忆之怒吼,“你给我回来,我生你养你,你就这么对我?”

出了院子,封星洲仍然是心乱如麻,自己一个人在整个宅子里漫无目的地游走,不知不觉之间,走到了哥哥封星澜所在的清黎院。

此时时间已经接近三更,这个宅子都是夜色沉沉,大多数人已经安睡,唯有兄长这里还亮着灯。

其实他这时最想见的姐姐茗玥,但最不想见,或者说最不敢见的,也是姐姐茗玥。

想到兄长温厚的面容,封星洲迈步走了进去,院子里比他印象中冷清了不少,一直到他走到门口拍了拍门,门里面才传出迷迷糊糊的声音,“谁呀,这么晚了。”

不多时,房门打开,来人揉了揉眼睛,“三,三少爷?”松烟刚刚还有些睡眼惺忪,看到封星洲立刻清醒了,“您还真回来了啊?”

“怎么?”封星洲问。

“呃,”松烟不知道该不该回答,只好把人往里让,“三少爷先进来,外面冷。”

这时封星澜也走了出来,他身上披着件外袍,手里还拿着一本书,见到是弟弟,不由叹息一声,“先前茗玥就说你可能会被外祖母派人接回来,没想到还真的让她料中了。”

封星洲这才恍然,怪不得他刚进府姐姐就出现了,原来是早有预料。

看来自己这个姐姐真的与他记忆里大不相同了。不过也是,任谁经历了这样的事,怕也不会和从前一样。

“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吃饭了没有?”封星澜这一晚上都在看书,并没有收到院子里的消息。

这句话就像是个提醒,封星洲的肚子立刻咕噜噜地叫了一声,让他很是尴尬。他和柳应升是中午出来的,为了能早点进城,只在车上吃了点干粮,回来后就被一件接一件的事情震惊,压根就没想到过吃饭这件事。

封星澜失笑,把手里的书合上,对着松烟说道:“去厨房看看可还有什么吃食,正好我也饿了,多拿一些来。”

“是。”松烟点头,转身出门。刚出院子,迎面就遇上一脸焦急的四宝,“松烟,见到我家少爷没有,这府里都找遍了,就是不见人。”

“在我们大公子屋里呢。你说你这是慌什么,三少爷那么大人了,在府里还能丢了不成?”

“唉。”四宝叹息一声,没有说话。他不是担心人丢了,而是担心人想不开。在封星洲走后,四宝也从院子里的下人那里听到了柳忆之做的事情,毕竟他是从小就跟着封星洲的,了解他的性格为人,也知道这件事对他造成的打击,恐怕不比对封茗玥的小。

“行了,别唉声叹气的,三少爷还没吃饭,大公子吩咐我去厨房,你跟我一起吧。”

“好。”

屋子里,封星洲看了看兄长的屋子,有看了看他放在桌上的书卷,“说起来,还不知道兄长春闱考得如何?”

“还好,题目于我来说不难,政经考的内容居然是我平日里最关心的水利田政,算是我占了便宜吧。”

封星洲摇头,“这哪里是算占便宜,是兄长平时准备充分才对。”

“你在岳山书院如何,那里的夫子、同窗可好相处?”封星澜入的是国子监,对于岳山书院只是听说过,对那里的情况知道的不多。

“以往还行,最近越来越不像话了。”封星洲摇摇头。

“怎么?说来听听。”

兄弟俩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聊起了书院,虽然他们两人都知道这个他们要谈什么,但却都有意回避着。

封星洲自觉没有脸面不敢提,封星澜则是顾及弟弟的感受,不想提起来让他尴尬。当然他也是吃不住弟弟的意思,生怕一个意见不和,兄弟俩连最后的温情也没有了。

不多时,饭菜送来,不但全都是热乎的,而且很是丰盛。封星洲更是诧异,因为端上来的差全都是他爱吃的。

就连封星澜也有些意外,“怎么这么多?”他本以为都这个时间了,能有些剩饭剩菜就不错了。

“是二姑娘吩咐厨房人特意准备的。”松烟答道。

封星澜脸上露出笑意,对着封星洲说道:“瞧瞧我这是借你的光了。

松烟又接着说道:“厨房的还备着一小锅核桃羹,是二姑娘亲手做的,说是怕您夜里读书辛苦。等会儿吃完了,小的给您端来。当然,三少爷也是有的。”

封星洲看着桌上热腾腾的饭菜,心里五味杂陈。姐姐倒是知道他的口味,他却不知道姐姐到底喜欢吃什么。

四宝一边帮着松烟传菜,一边仔细观察自家少爷,看到封星洲并没有什么异样,这才心下稍宽,待到封星澜挥了挥手,就跟着松烟退到外间等候。

封星洲有些沉默地吃着饭菜,忽然开口问道:“兄长可知道二姐姐平日里喜欢吃什么?”

“这个……”封星澜也有些语塞,“在梧州的时候跟着祖父母一样喜欢吃甜的,回到京城后,倒还真不知道她爱吃什么。”说起来,他自从回到京城后就一直苦读,虽然在他心里对妹妹关心依旧,但在实际行动上,确实忽略了不少,以致于出现了如今的祸事。

兄弟俩想着各自的心事,沉默地吃了一阵,才渐渐重新找回话题。

一顿饭吃完,封星洲觉得自己轻松了许多。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像是背负了沉重的罪孽,想要代母亲去弥补姐姐,却不知道该做什么,甚至连去见她的勇气都没有。

于是他不自觉地来到了兄长这里,想着兄长为人宽厚,应该不会见到他就恼羞成怒,直接把他赶出去。

但来到这里后,无论是封星澜对他学业上的关心,还是封茗玥对他的照顾,都让他从心底里感到温暖。同时他也从这些事情里得知了兄长和姐姐的态度。他们两人都没有因为母亲的事情迁怒于他,他不自觉想背负在身上的东西,却被他们几下就卸了下来。

不过,从母亲的境地来看,封星洲也明白,无论是兄长和姐姐,他们要做的事,都不会因他而改变。

封星洲站起身看向哥哥,“阿兄早些休息,我今年已经十五,能明辨事非,也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只是身为人子,我也有不得已的地方,还望阿兄谅解。”

封星澜温和地笑着,“为兄明白,同时也相信你。”

最后这句相信,让封星洲扯出了一个艰难的笑容,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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