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岗亭(2)

头痛欲裂。

我在床上醒来,断了片的脑子里还是打翻浆糊桶,稀里糊涂地一团糟。

浑身的酸辣刺痛,四肢和脑壳包扎后淡淡的消毒水气味,让我感觉自己像块混在鸡腿肉里的生姜。

“呦,醒了,运气挺好。”

一个陌生的声音在正上方说。

这是我第二次听到这句话了,上一次是被六楼邻居的破花盆意外砸成脑震荡。

我缓了一会儿才没有骂娘,艰难睁开眼睛,发现天已经亮了。

一团毛绒绒热乎乎的东西挨着我的手,感到我动了,立刻一瘸一拐,委屈地凑到我脖子下面开始拱。

被这猛然一拱,我差点一脑门撞上床头金属栏杆,条件反射一把按住了没轻没重的猫头锤击。看它只是吓得有点偏拐,松了口气之余又是无奈又是好笑。

床铺吱呀了一下,陌生而过份魁梧的男人坐下来,压得折叠床有点下陷。“说说,还记得你做了什么吗?”

魁梧男人膝盖上还摊着本日记本,正翻开看了几页。

他随意看着笔记等回话,眉目刚硬里很有些匪气,看上去大约四十二三出头。那一身干练的黑色冲锋衣配合体型,带来的压迫感让我心里多少有点犯嘀咕。

我摇头:“谢了,昨天……?”

“不是昨天,你昏迷好几天了。不过你店里生意确实不咋地,关门歇业、人都失联几天了也没人来问。这生意做得还不如卖屁股。”

我立刻闭上嘴,那点感激之情给憋回去了,心说当初把他拉黑是正常的。

看我不吭声,他稳稳托了杯热牛奶递过来,扯动肌肉笑了一下:“我记得,是您自己重新联系我喊我救命的。”

这话一说,我确实没理。尴尬坐起来,他顺手给我背后塞了个枕头。这时候我才惊奇发现地上还蹲着个熟人,哭丧着脸看我们。

门卫李哥居然没死,活蹦乱跳一丝油皮没破。

不是我盼着坏事,但以我对床边这位狂野猛男的浅薄认知,他应该已经杀人灭口了才对啊。

一时间想问的话太多,我整理了一下思绪,决定还是从最重要的问起:

“徐佑,那天晚上的到底是什么?”

“没仔细看。”徐佑不是很在意,把我的被角推回去,“我说过的,这世界上脏东西很多。小少爷你的运气又不太好,偶尔撞见几只很正常。”

李哥张大了嘴,看看我,再看看徐佑,恍惚给了自己一耳光。

“都说了你认错人,什么时代了还小少爷……算了。然后呢?”

“它打爆了路灯,绞断了岗亭,把你拖到花坪里。然后像吃冰淇淋一样,用倒刺把你全身上下舔了一遍。”

徐佑冷笑:“要把你咬成旺旺碎冰冰的时候,地上这位才想起来他手机是满电的,紧急给你打了个光。”

我靠,怪不得浑身发疼,是被剐的。之后应该就是徐佑赶到把我们救下了。

不过手机这茬,当时我居然也没反应过来,只知道自己关机没电了,根本忘了问李哥。看来再怎么强装镇定我还是吓够呛。

李哥被点名,满脸冤种地冲我强颜欢笑了一下,一骨碌就要站起来往后退。

徐佑硬生生把李哥按了下去,手掌包住他大半肩头,很斯文地说:“小少爷没让您走。”

李哥当场脸白了。

我叹了口气,感觉这么点简单的破事是问不完了。来者不善,徐佑这厮就是利用我的好奇心,话里话外拼命往“少爷”这两个字上拐,又想给我洗脑。

算了,反正就是我夜路碰见脏东西,大难不死,重点要拜谢李哥和徐佑。

我就道赶紧把人放了,李哥再不回去上班就得失业了,有什么话我们关上门慢慢聊。

这话徐佑还是爱听的,松开手,平静拍了拍李哥的肩膀。“下个卡口你下车。”

“……?”什么卡口,什么下车。

我摸了摸床,环顾四周,确定这房间就是我的杂货店,躺着的折叠床原本是收在阁楼,顿时有点摸不着头脑。

不过自打数月前认识徐佑,他也确实从来没干过一件让我明白的事。

我只知道他好像是个高级贴身保镖,受委托要保护某位出身显赫、离家出走的张家二代。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愣是认错了人,死活觉得我就是他要找的目标。

当时他给我说了一堆豪门恩怨神神鬼鬼,要把我接回去。我只无语对他说了一句话:“大哥,我不姓张,我叫徐然兴。”

第二天他再来,已经把自己原本的名字改成了徐佑。我目瞪口呆,承认这个名字一听就很忠诚,麻烦他有病治病。

就这样,油盐不进、鸡同鸭讲折腾了两星期。最后他掏出手机,把我当天店里所有东西都买了,让我加他微信,加完就拉黑也可以,说以后除非要命的事绝不打扰我。

我没骨气,当场把手机摁亮了。他做事雷厉风行,搞定我大半年的营业额后,果然说走就走。

直到这次大半夜见鬼,我想起他说过些神叨叨的东西,硬着头皮又把他从黑名单放出来。

现在大眼瞪小眼,徐佑倒是很沉稳,点点头对我说:“还有一个钟头的车程,我们就要回到张家了。”

苍天,他到底在说什么。

很快我的疑问就得到了解答。

徐佑走到我的小店门前,拉开玻璃门,再把外面的电动卷闸门打开。

卷闸门嗡嗡往上升,外面的光亮和风声一下子都涌了进来。

还有不断后退的风景,色彩飞速卷动,倒灌的风被徐佑严严实实挡住了,只剩下些许吹动我的头发。

一瞬间房东化身尖叫鸡在我脑海里猪突猛进。

徐佑,他大爷的!他把我整个杂货店,墙壁连带地板全挖了出来,装在了一个巨大的车厢里。现在我们就飞驰在一条空无一人的盘山路上。

接着众多汽车鸣笛声响了起来,我看见数十辆黑色的车就跟着我们,前面也有鸣响为我们拱卫开路。

“我觉得有个熟悉的环境,你会比较开心。”徐佑说。

看我难以置信挣扎着要下床,他走过来,把我的腿一攥,摁在他膝盖上,自然地提起了床边的鞋子。

动作很忠诚,画面像杀人,配合他的个头整段像是今日说法刚放出来的。愣是给了我一种他在处理尸体、伪装命案现场的错觉。

铁钳一样的手根本挣脱不了,这厮分明习惯性用了擒拿。

我猛地拍了自己一巴掌,跟李哥面面相觑。

“爹,其实我也没有很想当保安。”李哥干巴巴地说,咽了口口水,“我不走了行吗。”

鞋穿好了。

我昏头涨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事情太突然了,我不知道该先吐槽这种尴尬到爆炸的封建糟粕,还是立刻滑跪求求徐佑清醒一点,他真的认错人了。

我怕一个钟头后到了什么秘密基地,看了不该看的,才发现搞错了会被大卸八块。

“徐佑,我现在是失联,不是失忆。”

我说,企图用眼神让失心疯的徐佑明白,我到底有多真诚。

徐佑看我。

时间紧迫,我顾不上马上就能脱离苦海的李哥了。掰着眼前的脑袋,我立刻给他回忆我从小到大的所有人生经历,证明我就是我。

也是见鬼了,徐佑听完,居然细心给我指正了几处因为年代久远我记忆模糊说错的细节。

“给少爷做履历的还不错,在外是要小心一些。”他非常周全地思考了一下,播了个电话,让手下人帮我查漏补缺,把一些不太自然合理的人生经历都润色一下。

我听得脸色发青,脖子都火辣辣烧了起来,心说他好像在阴阳怪气地羞辱我。

我靠,什么叫不太自然合理,我一个普通人偶尔过得狼狈脑残些不是很正常?我这辈子唯一不自然的只有那天晚上见鬼了!

心里想着把这万恶的封建余孽给吊路灯,就见徐佑已经完全进入了状态,沉浸在他那套逻辑里,不知道脑补了多少自圆其说的信息量。

我只好扭头去跟李哥求助。李哥是我老乡,跟我爹妈碰面过,绝对可以为我作证。

一看我就差点把鼻子都给气歪了。李哥比徐佑还投入,完全是信了,现在边上肃穆捧猫。

狸花猫看看我,事不关己,竖起毛腿开舔。

过了一会儿,应该不是幻听,头顶上闷雷一样,巨大的影子投了下来,跟随车厢开始同步移动。

“没事,直升机。”

徐佑说,把我放在床头的那杯牛奶握在手里。因为天冷,牛奶很快凉差不多了。

接下来,可能是我已经疯了。

杯里的液体瞬间冒出细密的小气泡,沸腾起来。热气蒸腾,徐佑把牛奶重新托好,送到我面前。

我条件反射,猛地拽住他的手腕,挡住李哥的视线,唰得冒出冷汗。看着被凭空加热的牛奶,心彻底凉了。

“所以,不要在乎之前那点小事了。”

他说,把他一直拿着的那本日记本也递给我。

我接住黑色的封皮,脸色难看压低嗓子问他:“搞这么大动静,如果有个不是张家的在这里。我指的不是李哥这种捧猫小弟……比如,比如是一个什么无关人士。你们怎么处理?”

“灭口啊。”

我闭嘴,喝牛奶,滚烫的玻璃杯烫得我眼皮直跳。

过了漫长而沉默的一段时间(主要是李哥不停挤眉弄眼想说话,被我瞪住),卡口处我坚持让李哥下了车,把杂货店收银机里所有现金塞给他,让他立刻滚蛋。

李哥还有点恋恋不舍,抱着我的大腿说要生生世世不分离。我怒道给我起开,恨不得踹他两脚,五味杂陈看他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路边。

车子重新发动,对着徐佑这种神经病根本说不清,随着离目的地越来越近,我默默给自己判了死刑。

实在无话可说,人之将死,我把话题绕回唯一能聊的“小事”上。

“总之……还是谢谢你那天晚上救了我。”

徐佑看了我一眼。

“不是我,那东西是你自己干掉的。”

“啊?”

他从内衬口袋里拿出张照片,神色竟然有些严肃。

那天晚上那种没来由的预警和不安,此时又涌了上来。

我下意识屏住呼吸,预感可能有什么超脱我控制的事情发生了。

“张家的血肉有剧毒。”

徐佑点了点照片,上面是一个脱了皮的血红色人形,孩童大小,和我几乎重叠粘在一起。重伤的我浑身是血,皮肤一寸一寸外翻,上面密密麻麻全是裂口。

“姓李的打开手电,没看清这玩意儿就被你的伤吓晕了过去。当时……我刚赶到路灯下,看见那东西舔了太多你的血,发狂后哀嚎着融化成了血泥。”

我完全愣住了,大脑一片混乱。

“你刚才说,之前的都是小事。”

“刚才姓李的在。”

徐佑拍了拍我,“你不想我把他灭口,这好说。作为张家继承人,以后放松些,适当任性不是问题。你要习惯的权利和责任还有很多。”

多什么多,这里面到底出了什么差错。

我把最后一口牛奶艰难喝完:“……还有多久到?你丫说实话。”

“二十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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