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薛东家,我赖上你了

有内官把哭哭啼啼的王迎春扶了下去,朱见深走到薛敬跟前,笑嘻嘻地说道。

“薛东家,你家婢女让本将军受了惊吓,这几天本驾就住在你的庄子里,吃喝你得全包。”

薛敬摸摸额头上的汗珠,头点得跟鸡啄米。

“应该的,应该的。”

李东阳在一旁问道:“殿下,我们还要在苏州再住几天?”

“再住几天。此前听希贤先生说起去年苏州大饥,引发民变之事。我们正好就在苏州,实践调查,然后大家分析分析,苏州大饥的根源和影响,再讨论应对举措。活生生的实际案例,难得的机会。”

刘健有些不解地问道:“实践调查?”

“是的,我们殿下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李东阳挺着胸脯说道。

王恕和马文升在旁边也感叹道:“我们一路南下,就是依照殿下所说的方法,带着目的搞实践调查,受益匪浅啊。”

刘健像是突然明白了,“此前在淮安、在扬州,你们简装分组外出,搞得神神秘秘,就是实践调查?”

“是的,淮安调查漕运,以及黄河、淮河河工。扬州则是调查淮盐盐务。”马文升爽快地答道。

刘健点点头,猛地举起手道:“殿下,我想跟你一组。”

朱见深还没怎么地,李东阳却是一脸的嫌弃。

两天后的中午,朱见深一身青色曳撒,头戴大帽,彷如一位游山玩水的贵公子。

身后跟着和李东阳、李芳和方义,装作书童的样子,易千军、傅元、丁梃一身箭衣劲服,带着十余位校尉,伴随身后。

刘健和刘蓉主仆二人,也跟在身旁,如同是陪伴贵公子游玩的好友。

“想不到大半年过去了,去年苏州大饥的余波,还没散去。城外还有上千名住在窝棚里,衣不遮体,全靠赈济活命的饥民。”

刘健感叹道。

“可惜我身无余钱,看着这些受苦之人,束手无策,真是太惭愧了。”

“不要光顾着发慈悲心肠了,你们有没有帮着统计这些饥民,此前做什么营生的?”李东阳不满地说道。

“有统计,我们统计了一百七十五人,按照殿...公子给出的表格,都一一问清楚填满,都在刘蓉那里。我们领的米袋也全部发完了。”刘健答道。

一小包碎米填一份问卷,饥民们十分踊跃,有问必答。

跟随了这么些日子,刘健也习惯用炭笔、鹅毛笔等硬笔,尤其是炭笔,最适合在外面搞实践调查时做笔录。

李东阳走到刘蓉跟前,“拿来!”

刘蓉瞪了他一眼,忿忿地从怀里掏出那叠问卷,递给了李东阳。

李东阳稍微整理了一下,塞进布袋里。

“今天在城外跑了半天,肚子饿了,我们到这家吃一顿!”朱见深指了指前面的酒楼说道。

“好啊!这里离太湖不远,风景不错。”刘健赞同道。

被伙计领到二楼的雅间,这里很宽敞,足以摆下两张桌子。伙计还特意把两扇窗户推开,指着外面得意地说道。

“客官请看,这间雅间风景最好。远处是太湖。下面就是郦园,原是前唐名士天随子(陆龟蒙)隐居之地,后来历经前宋、本朝数位大户修葺扩建,成了苏州名园。”

朱见深也饶有兴趣地踱到窗户跟前,举目看去,果然是一番气象。

“不错,不错,希贤先生,东阳,你们也来看看。”

几人聚在两扇窗户旁,眺目远望,远处的太湖烟波浩渺,天水一色,让人心旷神怡。

“咦,这园子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啊呀,门口更是马车轿子排到街口了。伙计,园子里有什么盛事?”李东阳指着不远处的郦园问道。

伙计一边给杯子倒上热茶,一边答道:“是苏州五骏在郦园举行诗会。”

“苏州五骏?”

“是的。”伙计带着自豪的神情答道,“是我们苏州屈指可数的才俊,二十多岁,出自名门,科试得意,各个都是举人。大家都说,下一场春闱,状元、榜眼和探花,总要出一个在这五骏里。”

“五骏出面,呼朋唤友,聚得二三十位三吴才俊,又请得石田先生(沈周)这样的名士大儒,在这郦园连开五天诗会,吟诗作词,再风雅不过。消息传出,应者如云,苏州城内外的秀才生员,疯了一般往这里涌。”

刘健一脸向往和赞叹道:“真是一场文坛盛事,等到诗集结出,定会传诵大江南北。”

“文坛盛事小的不清楚,小的只知道五骏的管事们这回发大财了。”伙计一脸羡慕道。

刘健诧异地问道:“为何这么说?”

“除了五骏请来的才俊、名士和大儒,其余人想参加此会,需得有请帖。名义上说有才有德之士都有一份,实际上此事被五骏的管事们瓜分了。明码标价,听说一张请帖涨到十两银子,已经卖出去一两百张。客官,你们算算,这得多少银子!”

伙计向往地说道,脸上每一个皱纹都在说,为什么我就捞不到这样的大好处呢。

刘健就跟吃了苍蝇一样,脸色难看。

“真是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如此文会,不去也罢!”

原本他还想以河南举人的名头,去参加一下,搞个江东河南文人大联谊。现在除了愤慨,什么想法都没有了。

伙计看了看刘健,像是在故意逗他一般,添油加醋地说道:“客官,你还别说,还真有人抢着要去。消息传出,吴江、常熟和昆山的大户们,雇了快船,连夜把他们的公子往这里送。等他们到了,这请帖怕是更抢手,肯定涨到三五十两银子一张。”

刘健大为吃惊,“这是为什么?他们疯了吗?”

朱见深哈哈一笑,“他们没疯,他们精明着。参加这郦园诗会,肯定能捞到更多的好处,否则的话怎么会下这么大本钱呢。”

“这位客官看着年少,可真是聪慧,一眼就看出玄机来了。”伙计像是被挠中了痒处,左右看了看,低声说道。

“听我家掌柜说,这五骏都是举人出身,前途远大。他们的老师、长辈,不是进士就是翰林,享名海内。然后师门、故吏、晚辈...攀扯起来密密麻麻的一张网。这五骏家产殷实,出手大方,懂得人情世故,许多人都得了他们的好处,也愿意卖他们一分人情。”

“所以要是能得五骏的一份引荐信,别的不敢乱说,南直隶这块地方,考秀才、取生员,那是稳当的很。你要是肚子有几分才气,再加上两分运气,举人也不在话下,至少比别人要容易考。”

伙计眉飞色舞地说道,仿佛自己就是五骏之一。

“再不济,由五骏出面恳求,从南京六部等衙门的大老爷手里讨一封保荐信,轻轻松松就能去南国子监读书,到时候再好好运作一番,出来就能做官了。做官呢!大老爷啊。只要做过一任,致仕回乡也能得个缙绅身份。何等快活!怎么算都很划算!”

伙计一脸羡慕地说道,全然没有看到刘健脸上一阵白一阵青。

等伙计把饭菜都摆好,退了下去后,朱见深对刘健说道:“希贤先生,这就是你嘴里的教化地方、弘扬正气的缙绅贡举。他们读了几本圣贤书,又侥幸中了举,便觉得身负天下孚望,济世安民,非他莫属了。”

“济世安民,就是这样的?”朱见深指着窗外,不客气地说道,“现在只是里甲粮长制式微,缙绅贡举初兴,他们就迫不及待地以匡扶天下社稷为己任,结党营私,公器私用,收纳投献,截留赋税。”

“要是如此发展下去,让他们上据朝堂,尽掌权柄;下割地方,收揽财富。久而久之,试问这天下,竟是谁家之天下?”

刘健的筷子呱嗒落在地上,脸色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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