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7 章 鼠王(二)

送别冯采采后,曲衡波在街上四处寻觅。道中,车辙,砖缝,她将最细微处也看遍了,都没有找到石坠。

罢了,最坏不过被哪家的娃娃拾起去耍,再丢到别处。她懊恼地站在巷子里,愈想那石坠便愈想曲屏山,愈想曲屏山便愈恨自己无|能,一拳一拳砸在墙上,直砸到骨节渗出|血来。

她浑然不觉。

武人的愤怒是致命的。有时要他人的命,有时要自己的命。更多时候,还是要了自己的命。人愤怒时会抛却任何求生的思索,心神凝于一点,那一点是茫然无所至的。当武人的心神凌空,如在一段浮木之上,而非悬于锋刃与肌骨时,等于将性命的主|宰托诸敌人之手了。

这样的境况,即便是从生死场走过九十九个来回所锤炼出的本能,都不足以抗衡。因为沉浸于此的人放弃了自我,连清明的神思都不复存在,何谈对危|机的警觉。

那柄剑刺来时曲衡波反应不及,只有略略闪身。万幸那一招只是试探,也万幸她闪到了一个绝佳的角度,剑锋最终打在墙壁,她并未受伤。

泥土杂草落了她满肩。

宋纹收剑入鞘:“我发财兴许就靠你的赏金了。”

“这么快就有变了?”曲衡波故作镇定,拂去肩头的灰尘。

“提点刑狱公事到了谷中,要重验老|师的尸身。”

曲衡波缓慢地重复道:“提点刑狱公事。”

“就是提刑司的长官。”

“提刑司又是……”

宋纹抬手示意她不要再问:“你就当作是好厉害一位仵作便可。”

“好厉害是有多厉害?”

“老|师的尸身之前是什么模样,你可见到了。”

曲衡波点头。

“即便谷中有些方法可使尸身腐|败的速度再减缓些,但仍然是与天夺时。那位长官便有可以从已不成形状的尸身上寻得蛛丝马迹的能力。”

“那也不是很厉害。”曲衡波道。

宋纹绝倒:“你倒是说来听听,你觉得何为‘好厉害’。”

“好就是多,大就是美。”她说的一本正经,可还是没忍住,笑出声来,“鹿娘子却比你更适合教书,她定会仔细与我分明何为‘提刑司’。”

“你当真在乎吗?”宋纹从大曲身上发觉出了此前不曾注意到的古怪。她偶尔口出典故,通情达理,又极为好学,却时常一副颟顸无知的做派。她官话说的顺畅,几乎听不出口音,但总不时冒出几句土语。再譬如方才,她仿佛很在意“提刑司”一事,最后仍然是当作玩笑话在讲。

这令他在雨夜时对她的揣测又深了一层。

许多事,她会表现的十分在意,实则是漫不经心,仿佛只是在配合身边的人演戏。然而他又不能断定她是虚伪之人。

“我在乎。”此次曲衡波给出的是一个笃定的答|案,“颜曾先生是一个好人,我不想再看好人蒙|冤。”

“那好。我已不能再入谷,但大先生明里对你仍是邀请的姿态,你便走一趟。”

“你不能入谷,总能上山吧?”曲衡波抱臂道,她可不愿再一人奔波。万一半路突然杀出个钱雍汜,再钻出个武寄,有宋纹作伴总不至丢|了性命。

于是宋纹极不情愿地随曲衡波一同返回了发鸠山。

冬日北地的山里,树木失却色彩,尘土凝结成铁屑。叶片中从春蕴藏至夏的郁翠,一丝一缕被从西北方吹来的风剥离抽净,余下干枯的躯壳。山顶处遍布的柏树高|耸成塔,镇于山岳。柏树虽不畏寒冻,却难当烈风摧|残。有风刀袭过时,柏叶瑟瑟,宝塔倾斜。行人望那柏树欲坠,难免魂灵摇荡,生出戚戚之悲。

行至“望花坡”,曲衡波早已告别了宋纹。他言自己不能在谷中露面,走到山门附近已触犯大忌,折返往一处山脊上等待。望花坡下早不见了夏日盛景,连绵的山坡托着枯草败枝,似聚|集了千百具朽败骨骸,遥对着古旧石碑。石碑一侧坐着一个少年,他衣衫破旧,头发擀毡,一只手捏着一块石头抛起又接住,另外一只手臂搭在膝头,手腕以下用麻绳束住,遮掩断手的伤口。

曲衡波呼了一口哈气,心道,天这样冷,大雪近了。

“尤老弟!”她朝坡上挥手喊道。

尤皓白也认出了她,丢掉石头招招手。

“我以为鸣蜩谷会收留你。”曲衡波爬上山坡,因吸了几口凉气,喉头发|痒,说完话便咳嗽起来。

“颜先生不在了,我宁可回街头做乞丐。大姐,你晓得丐帮吗?”

看少年一本正经询问的模样,曲衡波失笑:“丐帮而今是名门正派,江湖地位不输五岳剑派,早没有真乞丐了。你发甚梦呢?”

尤皓白面露尴尬之色:“是他们有人告诉我的。”

“他们拿你寻开心呢。”曲衡波在他身侧盘腿坐下,“否则你小时候在街头游荡,早被丐帮收留了。”

“大姐,刘阿姊的事,你有消息了吗?”他见曲衡波一脸疲惫,几日不见面上还添了新伤,问的小心翼翼。

“刘亚奴嫁到长子的女儿,万威|武馆的二儿媳韩萱萱,来过。把她棺|材里值钱的物件都拿走了。照她弟媳高转娘的说法,刘亚奴从韩福有丢|了就不大好,寻死觅活的,后来又得知,幼时拐走韩福有的人牙子,本地掌判赵暖香,与她老汉韩二做姘头有些年头。她与幼子终于相见,没想到韩福有受雇杀|人时反被人杀,她彻底心灰意冷,自经亡身。”

曲衡波说罢,转而问尤皓白:“刘亚奴……之前,真的没有找过你,没有过任何奇怪的举动?”

尤皓白迟疑道:“有次,她说要出城去见一个人。我过去常偷偷跟着她,从未跟丢过。只有那次,她绕了好远的路,就好像,就好像……”

“就好像她早发现了你跟|踪她。”

“也就是说,那次的事情她不想给任何人知道。之前的事,她却是故意要我知道的。”尤皓白拔起的背塌了下去。他弯着腰,像一只虾,几乎要从坡顶滚落。

天杀的。曲衡波暗暗叹气,拍着尤皓白的后背:“我入谷有事,你可以去前面找宋纹吗?”

“我找他做甚!”尤皓白跳起来,“他们都是吃|人的家伙,吃|人!”少年忽然暴怒,瘦弱的拳头不断擂着自己的胸口,“我什么都做不了,我是个废物,我是个废物!!”他又跪倒在地,头狠狠地磕向土坡,碎石划破了他的额头。那张尚残留着几丝稚气的脸庞,此时狰狞无比,令人不忍看。

尤皓白的哭号声在山谷里久久不散,他如癫似狂地咒骂着,宣|泄着,在空旷荒芜的山坡上浑然忘却了恐惧与无奈。愤怒,不管是对人或是对己的愤怒,此时如野火,把他烧作了灰飞。

没有阻拦和劝慰,曲衡波安静地在一旁等待。

等少年喊累了,哭疲倦了,躺展在地面上,她才开口:“你不是真的想回去做乞丐。”

尤皓白眨眨眼睛:“我不知道我还能怎样。”

“之前我拜托你送的那柄剑和盒子,你是怎么交到鹿沛疏手里的?”曲衡波循循善诱,她尽量把声音放轻柔。

“以前一起念书的人,有几个也不服鸣蜩谷,我带着他们一起来这里,就在大门口。我举着你帮我写的字,我们就坐着。坐了多久,我也忘记了,他们不得不带我去见鹿娘子。”

“你做的很好。我是想不到这种办法的。”

“我做的好吗?”

“很好。而且我信你,你还可以做到更好。”

为了刘阿姊和颜先生,他还要再试一次。尤皓白如此想着,挣扎着起身,望着曲衡波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坡底。他要去找宋纹了。

从仆役处得知曲衡波到访,海秋声连外衫都不披,赶到余音书院门口相迎。他赤足踏着鞋履,发髻松散,就这样去见外客,一路引来众人侧目。众人见到来者竟是被他们扣|押过的可疑人|士,议论更甚,仅是碍着她今后可能会在谷中行走,都在避着人时才敢讲几句。

“你要在正经地方营生,还好如此散漫吗?”曲衡波拉着海秋声到路边,“我来不是见你的,你有事便去忙。”

“我知道二姐要找的人在哪里。”

“你又知道我要见谁了?”

“眼下无论你要见谁,都见不到。官来了,里面闹的不可开交。不如坐下歇歇脚,吃些茶与点心。”

“里面,”曲衡波迈步往余音书院的门前去,“是这里面吗?”

大门开着,半个守卫也无。

“按说提点刑狱公事亲身到此,必要带副职与亲随,鸣蜩谷也该加派人手护卫才是。”海秋声扬扬下巴,“看这门户洞|开,二姐能想见其中情状如何吧。”

曲衡波走回海秋声身边:“你在青蚨台领职了吗?”

“二姐难得关心,我自然已经领职了。”

“那好,极好。”曲衡波假作踱步的姿态,左跨半步,右跨半步,又道:“章藻仪呢,你们相处可还融洽,当初可是他诱骗你?”

“二姐,从来只有我骗别人。”

“我怎么忘了,你到哪里都不会吃亏。”曲衡波停下踱步,垂首立定。蓦地,她上身向后一靠,往余音书院门前的石阶上踏去。海秋声伸手欲阻,却捞了空,闪的足下不稳,错过了拦住曲衡波的最佳时机。当他追至院中,三名披甲武卫的长刀已齐齐对准了曲衡波,她干脆地举起双手,示意自己并无敌意。

“我家小妹知悉颜曾先生之事,我要见提点刑狱公事!”

“呔!”武卫喝她,“官人尊贵,你是何处来的泼|妇,携刀带剑,还不速速避让!”

海秋声担忧曲衡波与武卫冲|突,届时门前见血,又是好大一场麻烦。他上前拉住曲衡波,取出自己的腰牌,向武卫道:“她确为子谙先生一案知情人,还请容情。”

武卫们收起长刀,喝止曲衡波那人道:“不得入内,就在院中等待。梁公等等便要问案,你当知无不言。”

曲衡波福身:“小女定当言无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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