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卌七)

前一节止于那无名凶尸的猝然出现。

全部字迹消隐须臾之后,新一节的文题慢慢浮现出来。

——狡童第十。

狡童,即姣童,意指容貌俊俏之少年。

单从字面解,一众少年似乎都可以与这个词扯上关系。但人人都直觉,其中含义绝不会如此简单。

蓝景仪道:“这题目什么意思?指咱们吗?可是潭州那一夜过后,咱们不就回云深了吗?之后也没再和含光君与老祖前辈同行夜猎,直到这次清谈会……”

闻言,金凌的脸色倏尔难看起来。

注意到他神情的蓝思追心中也隐隐想到什么,制止道:“景仪。”

蓝景仪懵然转头:“思追你叫我做什么?”

蓝思追道:“这书是跟着魏前辈走的。因此其中含义,要么就是和咱们没有关系,要么……”

他顿了顿,才道:“就是已经到了日后之事了。所以,还是不要乱猜,早些看下去,也算是不枉这一场机缘了。”

魏无羡道:“小思追可当真是——太懂事了。”

蓝忘机道:“他很不错。”

金凌因何变色,还不能定论,但他二人也差不多心中有数。蓝景仪尚且懵懂不觉,蓝思追却能迅速发觉并制止,且将缘由委婉含糊地带过,很是顾及金凌的心情,以他的年纪,确实显得颇为出色。

蓝启仁捻了捻胡须,满意点头:“谨言慎行,思虑周全,不错。”

就在“魏无羡”迎面碰上那无头尸首时,一众少年也都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形,几乎当场就要拔剑动手,却又被前者无声制止。

——他用眼神示意众人“不可”,摇了摇头。见状,蓝思追悄然无声地把蓝景仪抽出剑鞘一半的长剑按了回去。

知道后来安然无恙,倒也没什么可担心的。观小辈表现,蓝启仁又是满意点头:“临危不乱,后辈子弟当以之为楷模。”

魏无羡悄声道:“你叔父可真是喜欢小思追。”

蓝忘机看他一眼,道:“思追礼数、修为、人品、处事俱佳,叔父自然满意。”

魏无羡不自觉便有点心虚,他摸了摸鼻子,若无其事道:“好兄弟这次动静可不小,凭‘我’一个柔弱男子,是真的只能想办法拖到‘你’回来了。”

真要说起来,类似的情形其实已然并非第一次遇到,之前蓝魏两人在清河、栎阳时,便各自有一次。只是随着这肢体凑得越来越全,怨气越来越强,棘手程度也在几何倍数增长。

这种关头,“蓝忘机”偏偏不在——或者说,这鬼躯正是察觉他不在,才能如此躁动。

蓝忘机道:“是‘我’不应留你一人。”

魏无羡道:“话不能这么说。不是你的话,难道还是我去四周警戒布阵么?”

不管怎么说,含光君看起来并没有赶回来的迹象,一群少年只得灭了篝火、分散开来,小心移动,又靠着一旁的“魏无羡”时时扰乱其注意,才一直支持了下来。

蓝景仪道:“真是幸好有老祖前辈在,不然咱们就惨了。”

蓝思追却若有所思道:“这个动作……”

——魏无羡负着手,缓缓移动步伐,边走边观察这具无头尸的动作,心道:“这好兄弟的姿势有点奇怪啊?一直虚握着拳头在挥动手臂,这个动作……”

金子轩不确定道:“是在挥刀?”

虚握着拳头,说明本应有什么武器被握在手中,挥动手臂,一看便知非是最为常见的灵剑。排除之后,头一个想到的,就是长刀。

这话一出,聂怀桑手中的折扇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

对这一动作的揣测,加上先前种种线索,无不指向那个他早有预感、却也最不愿接受的,最坏的可能。

聂明玦本人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能接受自己早晚要走火入魔的命运,却绝不等于,看到死后尸身数分、化为邪祟,还能泰然处之。

这样拖延下去也不是办法,以“魏无羡”为首,高亢凄切的呼救声此起彼伏,还当真将蓝氏双璧都喊了来。

——两道修长的身影闪现在花圃破败的园门之前,一般的身长玉立,一般的冰雪颜色,一持箫,一负琴,并肩而行。两人一见那道无头的身影,都微微一怔。

蓝景仪道:“泽芜君认得这个凶尸?”

——蓝曦臣的神色尤为明显,几乎可说是震惊了。裂冰不再发声,避尘却已出鞘。……魏无羡心道:“又是那个动作!”

“蓝曦臣”这一反应,是比先前一切猜测都更有力的佐证。

至此,这惨遭分尸、叫蓝魏两人一路追查至今的受害者身份,几已明了。

又是“咔嚓”一声脆响。

聂怀桑捏断了他的扇子。

他眼底隐隐有鲜红的血丝浮现出来,身上的气质再不复原先的温和散漫,整个人看起来,竟有些可怕。

却在眨眼间被聂明玦一巴掌给打散了。

他的神色也并未转晴,却仍是喝道:“我还没死呢!摆那张死人脸是要给谁看!”

聂怀桑:“……”

须臾,他重新沉下脸,一字一句,仿佛泣血一般道:“大哥,这种结果,我无论如何,是不接受的。我只要活着一天,就绝不会让任何人算计到咱们家头上来!”

他说得如此认真、甚而是狠绝,聂明玦居然为之一怔。

还不等他答话,便听见孟瑶不疾不徐、冷静至极的声音:“聂公子说的不错。这一次,聂宗主绝不会再如书中一般,无知无觉、遭人暗害至此了。”

聂怀桑立刻看向他。

两个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气氛似乎再寻常不过,又似乎隐成对峙之势。

聂怀桑慢慢地道:“如孟兄所言,是该如此。”

孟瑶看着他,忽然之间,露出了一丝苦笑。

他道:“我这样说,看来的确是很难取信于聂公子了。不过,至少眼下,孟瑶字字句句,皆出真心。”

这话一出,许多人齐齐愕然、不明其意,以聂明玦、蓝曦臣为甚。

魏无羡细细地看了看孟瑶的神情,暗道:好一招以退为进。

到了这一步,虽然还没有明言揭露,但赤锋尊的身份已然浮出水面,幕后黑手纵然一时不能落网,水落石出也不远了。

而先前种种零碎的线索,虽然都不清晰,细细探究,却也俱已指向了金鳞台上的百家仙督,敛芳尊金光瑶。

一旦答案明明白白摆出来,便什么都迟了。孟瑶是聪慧之人,要说他始终毫无所觉,任谁也不会信。所以不若现在就干脆明白地说出来,自承为真凶、却仍不解来日走上歧路的缘故,使众人将“现在的孟瑶”与“将来的金光瑶”分开看待,才有转圜的余地。

俗话说坦白从宽,虽然与眼下境况不能直接混为一谈,也称得上相差不远。

此刻,他脸上的无奈与黯然,全都没有半分伪作的模样。

蓝曦臣心中隐隐理出了真相,却仍是难以置信,只有艰难地出言确认:“怀桑,孟瑶,你们这是——何意?”

几乎是同时,聂明玦沉声道:“你们两个给我把话说清楚。”

聂怀桑道:“我怕是我胡乱猜错了冤枉了人,所以,还是叫孟兄说吧。”

闻言,孟瑶脸上苦笑更甚:“……这一件事,我先前便隐隐有所察觉。这猜测初初浮现,心中便始终辗转难安,故而始终不敢面对。然而到现在,无论如何也不能自欺欺人了。”

他道:“暗害聂宗主之人,恐怕便是‘敛芳尊金光瑶’——也就是孟瑶的来日。”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固。

聂明玦眉头下意识一皱,却也没有做出什么旁的表示。须臾,他正要开口说话,却被聂怀桑貌似无意地抢了:“看来我猜的还真没什么问题。那么,孟兄又是什么时候察觉到这一点的?”

这问题可称诛心了。

孟瑶与他对视片刻,缓缓地摇了摇头:“我亦不知。”

聂怀桑道:“怎么会不知道呢?”

孟瑶又是一声苦笑:“聂公子,我不蠢,那些隐隐的指向,哪怕一时抓不住根由,也会下意识留心记住,记着记着,不知什么时候便会串成一线、豁然开朗。”

他继续恳切道:“而若是你我易地而处……于我有知遇之恩者,遭逢不测,结果却是有人暗害、至死不休,而下手之人,是我自己?如此心狠手辣、恩将仇报,堪称丧心病狂,如果不是实在没有别的指向,你会愿意往这样一个可怕的方向去想么?”

聂怀桑摸了摸那把断折的折扇,道:“孟兄,你实在是很会说话。你这样一讲,我竟然觉得还挺有道理的。可无论如何,现在线索都指向了你,这件事大约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聂明玦道:“行了!不必说了!”

聂怀桑一滞,道:“大哥?”

孟瑶也转而看向他,脸上的苦意还未消散。

聂明玦道:“无论这书中是怎么回事,都是还未发生之事,不必太计较。哪怕当真是一时走错了路,只要大错未铸,及时止损,未尝不可重回正途。天书示警,本是防患未然,而非计较未定之事。行了,继续吧。”

闻言,孟瑶嘴唇微微颤动,似乎极为感动。他像是还有什么话要说,最终却只是微微低头,恭声道:“……是。”

聂怀桑也闭口不再多说。

书中,三人合力镇下那具尸身之后,遣走了一众小辈,“魏无羡”正要将尸身重新封入封恶乾坤袋,却被“蓝曦臣”拦住了。

他方才已认出这尸身便是聂明玦,只是始终不敢确认,要再看一看。而“魏无羡”从对方方才的神情,还有尸身挥刀的动作,也顺理成章地推测出了结果。

蓝景仪与金凌几乎是异口同声道:“赤锋尊?!”

蓝景仪又道:“泽芜君的结义兄长、清河聂氏的前宗主?”

金凌眉头紧锁:“怎么会是赤锋尊?!”

赤锋尊可是小叔叔的结拜大哥!

蓝思追道:“赤锋尊是走火入魔、爆体而亡的,听闻他生前为人正直、嫉恶如仇,想不到身后遭遇竟这样……这实在是太残忍了。”

蓝景仪也喃喃道:“一个嫉恶如仇的刚烈君子,死后却惨遭分尸,怨气不散化为邪祟……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聂怀桑攥紧了那柄扇骨断折的折扇,掌心被参差的断口划出了血,却仍是浑然不觉。

待到读完了对聂明玦身份的推断,到了杀害他的凶手身份时,蓝景仪先倒吸了一口冷气:“这、魏前辈他们说的是——敛芳尊?”

——蓝曦臣默然不语,魏无羡又道:“他抢夺尸体便是不愿让旁人发觉赤锋尊被肢解了。……这是一个了解清河聂氏祭刀堂秘密的人,一个可能和姑苏蓝氏非常亲密的人,一个和赤锋尊颇有……渊源的人。”

——这样一个人,最有可能是谁,不必明言,谁都心中有数。

蓝景仪道:“可是这怎么可能?!敛芳尊分明——”

蓝思追道:“景仪,别说了。”

金凌深吸一口气,道:“蓝思追,下面就让我读吧。”

蓝思追忧虑道:“金凌……”

金凌坚持道:“让我读吧。”

蓝思追无法,只有点头同意。

魏无羡暗自替大外甥叹了口气。

看来,金凌和他的这个小叔叔,感情当真是很不错。

——蓝曦臣神色虽是凝重,闻言却立刻道:“他不会这么做。”

孟瑶见状摇头苦笑:“倒要多谢泽芜君信赖。只是可惜,金光瑶注定辜负这信任了。”

蓝曦臣颇觉不忍,张口欲劝一句情形未定、或许并非如此,却也知实在苍白,遂只有默默无言。

“蓝曦臣”列出种种,否认了金光瑶即是掘墓人的可能。由泽芜君作证,自然是没有问题的,但并非掘墓人,不等于与此事无关。

倒不如说,身居高位呼风唤雨、无数双眼睛盯着的的百家仙督,会亲自去做这些事,才是不合理。

——默然一阵,蓝曦臣道:“我明白,因为一些原因,世人对他误解颇多。但……我只相信这么多年来我亲眼所见的。我相信他不是这样的人。”

魏无羡凑到蓝忘机耳边,压低声音道:“这里的泽芜君,看来是当真很信赖这位义弟。但我怎么觉得,蓝湛‘你’好像在这一点上不怎么认同你哥?”

蓝忘机道:“我亦不明。或许,只是有所保留。”

——蓝曦臣为这个人辩护,倒也不难理解。说实话,就连魏无羡本人,对他们怀疑对象的印象也不坏。也许是出身原因,他待人十分谦逊亲和,是那种谁都不会得罪、谁跟他相处都能觉得舒服熨帖的人。何况泽芜君还与之交好数年?

从头到尾没有指名道姓,但此人是谁,也无人会有疑异了。

坦白来讲,就是魏无羡自己,将孟瑶早先的试探铺垫与方才的以退为进看得明明白白,他对此人的印象,依旧不坏。

他又回望一眼孟瑶,叹气道:“看表面看不出破绽,看利益既得,却也不是无懈可击。”,却也不是无懈可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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