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三日,长安。
离县衙开堂审理胡商状告元商会的日子,还有两天。严文胜终于来到了兴平坊的王元宝家宅之中。
从马上下来的时候,严文胜几乎快要站立不稳了。短短的几天之内,历经长达一千多里的策马奔驰,如果不是有着超凡的体能与毅力,一般人根本承受不下来。
王仆与孙山连忙一同上前,将严文胜扶进了客房。
孙山也是从过军的人,对长途奔驰很有经验。他们把严文胜扶进房间以后,先叫他平躺下来并将他的双脚垫高,好让腿部的血液顺利回流。等他呼吸均匀脉膊平缓之后,孙山又拿来了治伤的药膏,涂满了严文胜的两条大腿内侧。那里已经磨破了不少的皮。
休息了一个多时辰,严文胜总算是缓过了气来,问道:“孙兄,我没有耽误事情吧?”
“没有。”孙山说道,“你来得正是时候。”
“那就好……”严文胜如释重负的说完这一句,没过片刻,就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王仆给他弄来了饭菜,都没能顾得上吃。
孙山去向帅灵韵,说了一下严文胜的情况。
“真是辛苦他了。让他好好休息。”帅灵韵说道,“后来天就要开堂问案了,康广源却还一直没有消息。我现在有点担心这件事情。”
孙山说道:“小赫连派出的那些人,可以说是无孔不入。从前天起,三公子也带着老七叔等人一同参与寻找。连他们都找不到人,估计康广源是被人藏了起来。帅东家,会不会是岳文章他们做的手脚?”
帅灵韵双眉微皱,说道:“我也有过这样的怀疑。但我不愿相信,那是真的。否则,那就已经不再是简单的内部争斗,而是他们,彻底的背叛了商会。我阿舅知道以后,一定会寒心的。”
孙山说道:“帅东家,话虽如此,我们还是要做出最坏的打算。”
“放心,我没有那么天真。”帅灵韵微然一笑,“我已经做出了相应的安排。”
方才过了片刻,薛嵩骑着一匹马飞奔而来,冲进正堂高声喊道:“帅东家,找到了!”
帅灵韵惊喜的站了起来,“人在哪里?”
薛嵩咧了咧嘴,“那地方,你不大方便亲自过去。”
帅灵韵眨了眨眼睛,“平康坊?”
薛嵩点了一下头,“康广源那厮藏了许多日子,到了昨天晚上终于熬不住了,悄悄跑到了平康坊去找姑娘。小赫连的人早就在盯在那里,一声不吭就将他捉了起来。”
帅灵韵问道:“他现在,还在平康坊吗?”
“是的。”薛嵩说道,“小赫连的意思是等到入夜之后,他去买通把守坊门的武侯,再将康广源偷偷的弄出来。找个方便的地方,再让帅东家与他见面。”
“好。”帅灵韵一点头,“我一切听从你们的安排行事。”
“等我消息!”薛嵩扔下这一句,又一溜烟的跑了。
帅灵韵如释重负的吁了一口气,“真是多亏了他们!”
孙山说道:“帅东家,假如康广源真是受了岳文章的摆布,现在他被捉了,岳文章那边肯定有所反应。要不要,我去盯一下?”
帅灵韵寻思了片刻,点了一下头,“好。你千万要小心。”
“帅东家放心,孙某去去就来。”孙山叉手拜了一礼,很快就走了。
帅灵韵轻吁了一口气,喃喃自语道:“我真不希望,那是真的……”
当天夜里,帅灵韵由薛嵩领着,来到了城南青龙坊的鬼市之中。
“鬼市”在长安,由来已久。最初,它是民间自发形成的练摊卖货的夜市。由于他们脱离了官府的管控,其中会有一些不能见光的灰色买卖,并有三教九流杂陈其中,使得这里龙蛇混杂,颇富神秘色彩。
进入鬼市的时候,帅灵韵和薛嵩都穿上了一领大斗蓬遮住头身,脸上还戴了一副面具。身边和他们相似打扮的人,还真是不少。两人行走在摆满了各种地摊的鬼市之中,还真是很难被人辨认出来。
七弯八拐的走了一阵后,两人来到了一家门口挂着两个灯笼的杂货铺里。
小赫连亲自站在铺子里面等候。见面之后,他对帅灵韵说道:“帅东家,这家铺子的主人是我父亲的心腹,绝对可靠。要在这里干什么事情,你都不用担心。”
薛嵩立刻道:“少时那个康广源若是不识抬举,索性一刀将他宰了,万事皆了。”
“不可。”帅灵韵说道,“县衙都已经立了案,原告这时突然失踪或是暴毙,只会把事情闹得更大。我找到康广源,主要是为了与他协商私了,希望他能撤回诉讼。”
薛嵩问道:“他若是不肯呢?”
帅灵韵说道:“对簿公堂,一战见分晓。”
小赫连说道:“薛嵩,既然帅东家早有决断,你也就不要多嘴了。说到料理生意上的这些事情,我们肯定远不如帅东家。”
“有道理。”薛嵩点了点头,说道,“那你就赶紧请了帅东家,去与康广源会面吧?”
“好。”小赫连说道,“帅东家,这边请。”
稍后,小赫连领着帅灵韵进了一间小房子里面。有个人被蒙了眼睛堵了嘴,绑着扔在墙角,另有两个男子守着。
小赫连先叫他们先退了出去,只与薛嵩一同留下陪着帅灵韵。
帅灵韵撤去斗蓬摘了面具,说道:“麻烦赫连兄,去替他解开。”
小赫连上前,解开了康广源身上的束缚。他立刻大叫起来:“帅灵韵,我就知道是你!”
“知道又怎样?”帅灵韵淡然道,“是我请了他们将你捉来的,我根本没打算抵赖。”
康广源从地上爬了起来,恼火的瞪着帅灵韵,“你、你想干什么?你要杀人灭口吗?”
帅灵韵呵呵一笑,“我若想杀人灭口,你现在还有机会说话么?”
康广源眨了眨眼睛,“那你想要干什么?”
“协商。撤诉。”帅灵韵言简易赅的说了四个字。
“协商?”康广源冷笑一声,“协商能让我阿爷活过来吗?”
“当然不能。”帅灵韵说道,“但是打起官司,同样也不能复活你的父亲。”
康广源居然被帅灵韵一句话给噎住,瞬间没了说词。
小赫连说道:“康广源,我认识你的父亲康道满。当时那一棕家具生意,其实与元宝商会没有任何关系。当时洛阳王记的家具场,已是我的产业了。生意的契约,你父亲也是与我签定的。”
“你就是小赫连?”康广源有点惊讶。
“没错。我就是。”小赫连答道。
康广源轮了几下眼珠子,叫道:“我也是商人,你们不要跟我耍这种花招。家具场记在谁的名下,还不是一纸公文的事情?我自己就有好几家店铺,记在我妻子的姨丈的表兄的名下。最终那店铺,还不就是我的吗?”
小赫连有点恼火,“我跟你说实话实说,你竟然如此不识抬举?”
“怎么,道理说不过了,就要动手吗?”康广源叫道,“来呀,最好把我打得惨一点,后天上了公堂,也好叫县令明府君瞧个真切。再不济你就杀了我,看看这棕官司,最终会是如何了断?”
小赫连与薛嵩都要气煞了。
帅灵韵扬了一下手示意他们不要动怒,然后说道:“题外话,现在不必多言。康先生,我们还是来协商撤诉的事情吧?”
“撤诉?不可能!”康广源说得斩钉截铁,“我父亲死得那么惨,总要给他一个公道。”
帅灵韵说道:“你父亲是谁杀的,难道你不清楚么?”
“我只知道,他是在与你们商会交易的时候,被杀的。”康广源说道,“事后,你们商会没有任何表示。莫非,这就是你们的经商之道?和你们做生意,还得赔上性命?”
帅灵韵说道:“当时我自己也被陷害入狱,根本无法出面料理令尊与其他受害者的后事。再说,那棕案子的善后全由官府处置,任何人不得随意插手。”
“你搬出什么样的借口都好,我不在乎。”康广源说道,“我只听官府的说法,只看官府的判决。”
帅灵韵说道:“说一千道一万,你全都不肯听。那么,你无非就是想要钱。对不对?”
康广源冷笑一声,“对又怎样?不对,又怎样?”
“如果你是奔着钱来,一切都好商量。”帅灵韵说道,“如果你是受人指便心怀叵测,为了整垮我们商会而来。我可以告诉你,你一定会后悔。”
康广源有点恼怒,“你是在威胁我吗?”
帅灵韵淡然一笑,“这么说,你承认你是后者了?”
“我……”康广源一愣,一不小心居然道了她的道!
他急忙争辩道:“我当然不是后者!我是要为我父亲讨还公道!”
“那自然就是前者了。”帅灵韵淡淡一笑,说道,“说吧,你要多少钱才肯撤诉?”
康广源轮着眼珠子,“诉状上明明白白的已经写着,你又何必再来问我?”
“明确告诉你,五千万钱,绝不可能。”帅灵韵说道,“你父亲的死,我们是有一点责任, 但绝不是重责。出于道义,我们可以给你补偿一点怃恤金与丧葬费。两百万钱,不可能再多了。”
“两百万?补偿我父亲用来购买家具的货款都不够!”康广源恼火的大叫起来,“帅东家,你是把我当作乞索儿打发吗?!”
帅灵韵淡然一笑,“康先生,我真是在耐心与你协商。有些事情我们心知肚明,不用我刻意提醒你吧?”
康广源当然知道,当初他父亲来洛阳做这一笔家具生意的时候,根本就没有带钱。当初他用来买货的钱,其实是陈夫人暗中提供的!
但康广源的嘴很硬,他说道:“我不知道帅东家,究竟是在说表达什么用意。我只知道,无论是对簿公堂还是协商私了,五千万钱,一文也不能少!”
帅灵韵呵呵一笑,说道:“康先生,我劝你好好考虑一下。现在你若不肯同意诉讼,真到了对簿公堂、官府下判的时候。别说是两百万的价码,你恐怕一文钱都得不到。或许,还会有的损失。”
康广源眉头一皱,“你又在威胁我?”
“无论你信不信,我真是在好心提醒你。”帅灵韵说道,“你若肯接收两百万怃恤金然后撤诉,你得了实在,我们商会也能少些麻烦,彼此都好。做生意,不就是得要求个,和气生财么?”
“两百万?”康广源呵呵直笑,连连摇头。
帅灵韵面带微笑的看着他,“要不,你再好好考虑一下?”
“帅东家,不用考虑了。”康广源说道,“我非但不会接受你的两百万怃恤协商,我还会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在公堂之上,对县令等人如实相告。”
薛嵩忍了半晌,实在忍不住了,大喝道:“帅东家,让我揍扁这厮!”
“薛公子,不用理他。”帅灵韵的反应平淡之极,“没有关系,尽管让他去说。”
康广源皱起了眉头,满是狐疑的看着帅灵韵,心想这小娘们怎么不怕呢?
“康先生有话要对县令去讲,我帅某人这里,也不缺说词。”帅灵韵淡然说道,“去岁开元二十一年孟夏六月,康先生从定州私远六百匹彩绢去了幽州,偷偷的从突厥人那里换来了四十匹好马。然后你又将马匹就地转手卖给了一个奚族人。这三笔交易,你都是闭开了官府偷偷进行的。非但是一文钱的税都没有交,还涉嫌通敌卖国!”
康广源大惊,连忙叫道:“你、你胡说什么?!你毫无证据!你血口喷人!”
“类似这样的事情,还有很多。至于我有没有证据,那就不是康先生需要操心的事情了。”帅灵韵淡然道,“帅某有言在先,倘若后天,康先生在公堂之上说出了今日之事。我也会将康先生这些年在河北的所作所为,全部如实,告知县令明府君。孰轻孰重,还请康先生仔细惦量,切勿冲动行事。”
“……”康广源咬紧了牙关,说不出话来。
“告辞。”
帅灵韵如同云淡风清的施了一礼,转身就走了。
薛嵩指着康广源的鼻子,咬牙恨道:“你有种!你等着!你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