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回输于张果一人

不知道是第几次醒来了,一路走走停停,还没有到金城地界。

伤口早就愈合结痂,多了几道疤痕,也无碍。只是刀上有毒,没有解药,我经常陷入幻境,难以自拔。

之前从来也没有听说过药效有这么持久的,要么是立时就毒发身亡,最多凭内力在延续几天生命,如果能挺过去,也就无碍了。

药石用了无数,既不见好转,也不见恶化。等熬到金城,见到了陈言成和游成,我应该才算有救。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又来一路追兵,张果不是对手,只能眼睁睁看着一行人把我们围在马车中间。步步紧逼,包围圈越来越小了。难得我此时神识清明,勉强起身,靠着仅有的听觉和张果的指挥,勉强对敌。

放在原来,这宵小之辈,人再多也只是多费时间。现在却不相同,我只得奋死抗争,才有活路。这与最开始,师父带我杀上万钱门的时候一样。不知道如何使力,就算是兵器冠绝天下,也并不会成为我的倚仗。

张果眼尖,又了解我的功夫路数,指挥起来,刚开始还是如臂使指。毕竟缺乏对敌经验,忙中出错,落败只是迟早的事。

“再坚持一会儿,父亲飞鸽传书,他们已经在路上了,马上就要到了。”

“好!”

硬着头皮,再奋力挥舞肆行剑吧。

衣袂的咧咧之声,从空中传来,来人是一个高手。放下手头这些个贼人,登上马车,死死护住张果。若是敌人,我和张果断无活路,能护一时,便护一时吧。

痛苦的喊叫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看来来者是友非敌。仅一息时间,便再无声息。就这凌厉的程度,应该是九师伯,也就是张果的父亲。

张果的叫声应证了我的猜测:“父亲,他受伤了!”

既然是张柒到了,那我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恰好神智再一次受到侵扰,昏过去也无妨了。

这次睡得久些,醒来的时候,已经到金城了,只不过,不在张府,是在另一个陌生的地方。

房中只有游成和师父,看来是游成把我治好了。

师父告诉我说,不是张柒把我们赶出来的,是他自己要出来的。说是刘康专一定会抖出我们的所在,张家不怕,师父却不想给他们添麻烦。张柒说尽了好话,却怎么也拦不住师父,从暗格翻出一张地契给了师父,是一套远离闹市的宅院。

说是宅院的话,怕是委屈了这张地契了。

这处院落,住个百十号人完全不成问题。我们正好可以趁着仙阁余党反扑之前,看看能不能收拢一些志同道合的人,以作抵抗。

能在金城这般远离中原的地方生活的,除了世代居住的以外,就只有商贾和一些……奇怪的人了。

奇怪这个词怎么理解呢……就是一些希望逃离权力纷争的人。

我们希望能够笼络的,恰好就是这样一批人。要不是被压迫得难以忍受,又有多少人愿意背井离乡,来到这处偏远的地方呢?不管猜测是不是正确,起码先试试,看有几人愿意加入戏凡门。

来了约莫两百人,这么多间房,有些不够住了。

打听下来,大明各处的人都有。都因为不同的原因,受到了朝廷的压迫,只能离开。这些人并不是全部,大部分人都因为没有武功根基或者根骨不佳,没有被纳入门派。

为了避免出现刘康专这样的叛徒,特意多次筛选,果真查出了好几个探子。没有全部杀死或者驱逐,反倒是装作无事,把他们安排在相连的房间,以方便监视。

门中安排的事情,就交给罡鹤了,我还有事要去做。

金城的路,我也算熟悉了不少,找到了张府。叫出孙伯,让他请张果出来一叙。张果本就身形纤细,现在更是明显瘦了不少。

沿着巷子一直走,到了尽头,我才停下来问她。

反倒是张果先说话了:“刘康专现在在津门,朱祁钰把郭府赐给了他。”

“好。”

我生硬得回答,不是对她,是对刘康专。

没有心思寒暄,转身就走,带上了些简单的衣物,就独自上路,去杀刘康专,去救郭增福。

郭增福倒是没有被囚禁,只是在朱祁钰那里失势,现在居然需要被刘康专呼来喝去。刘康专是个什么东西,居然敢如此欺辱郭增福!

带着无尽的恨意,没使谋略,就踏入郭府,直奔刘康专而去。让我恨极,一路上拦我的,都是原本郭府的仆从、家丁。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枉郭增福对他们这么好。历朝历代,为奴为仆的,生死只在主人的一念之间。郭增福对他们毫不设防,可以说是当作了一家人,挑不出有什么毛病。如今,却反了天了,换了主子,连心都换了吗!

一步一杀,毫不留情。等待我的,只有空空如也的后堂,刘康专早就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

不,我掘地三尺也要把这个该死的狗东西杀了。

郭增福像一条狗一样被拴在桌角,看见我来,长舒一口气,恢复了一部分往日的神采,不再萎靡。郭饲乾带着云字辈的弟子杀到,应该是接到了张果的消息。看到满院子的尸首,紧着跑几步,来到后堂,齐齐跪在郭增福面前。

一刀砍断铁链,郭增福才能自如起身。

我扶他坐下。郭增福却死都不肯坐在这个坐了数十年的位子上,一掌打出,红木椅子碎裂成无数块,四处迸溅。

在场的所有人都被惊吓到,只等郭增福发话。

“刘康专钻进密道逃走了,现在追,是追不上的,先走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我边走边问:“岳父大人,刘康专这小贼的功夫差得很,为何……”

我是想知道为什么郭增福不干脆一掌杀了刘康专。府里没有仙阁的人,也没有什么高手。而且,以我的对郭增福的了解,就算大军围困,只要没有如陶乾和胡圆那般的高手,他也一样来去自如。

“他们派了无数的人,盯着云鹤九霄的弟子,我稍有异动,他们就会齐齐动手。我的弟子,不能因我而死。”

郭饲乾逐一去打杀负责监视的仙阁弟子,救出了所有云字辈的弟子。再由云字辈的弟子如法炮制,救出每一位郭增福的名下弟子。这还不算,还有郭增福的两位兄弟于增禄和高增禧,他们手下也各有势力。都奉朱祁钰为主,现在也都受到大小不一的牵连。索性一并救出,也算有个照应。

算了一下,大概有千余人。集体行动太不合适,就地散开,共赴金城。

我与郭增福与郭饲乾一路。

“现在,姒莜不用担心郭家的传承断绝了。数十年家业毁失殆尽,只有门人弟子衷心相随。还真是……造化弄人啊……”

郭增福难得说了一句话,却不曾想,才被游成解的毒,隐隐又像在发作一样,与姒莜初见的那冷漠的样子,又出现在眼前。这次与姒莜一同出现的,还有张果。

是那时我双目失明之时,不可能看见的,张果的脸。因为那张脸上,都是泪痕,我没有见过。

浑浑噩噩。到了金城,我也没缓过来。一直到鬼使神差的走进了张府的门,轻车熟路的走到张果的房间,听到张果的声音。这声音与脑中的声音重叠,才把我拉回现实。

“张果,你说,我应该叫你什么?”

“夫君唤我什么都行。”

“果,我有点想你。”

“我也是。”

我坐在窗边,拍了拍床沿,张果坐在我边上,我们一同等太阳落下。时间过得很慢,太阳的轨迹,却划出了残影。连燕雀的身形,也拉成一条细线,横亘在眼前。

夜幕遮天,也给这个房间做了伪装。关上门窗,黑极了,伸手不见五指。姒莜的身影袅袅娜娜,走向张果,居然合二为一。

那一夜,我没有离开。

天还没亮,我和张果就穿好衣衫,又坐在了窗边。等着天亮,等有下人来叫我们吃饭。是为了告诉他们,我,袁肆行,又是一个有家的人了。

张府势大,张柒不用怕官府追查,看到我的样子,自然是欢喜得紧。但此处不是我现在应在的地方,吃完早饭,我就带着张果出门了。

“戏凡门”三个大字打成牌匾,挂在张柒给师父的宅院正门上,这是我们的新家。我们平日吃饭比张家要晚一些,时间正好,我要带张果去见一个人。

“岳父大人,我带了一个人过来。”

我拉着张果向郭增福行礼。路上没有跟张果说过来意,但她却真是洞察人心,行了一个大礼。

“求郭先生收我做义女。”

郭增福希望我能过得幸福,最好是与姒莜在一起的那种。现在看到张果了,自然也就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看得不太舒服,却又知道,我这种死心眼的人要是允诺了,一定有必须的理由。郭增福只好把张果当作来访的晚辈对待,才觉得更适合些。

郭增福没有想到过张果会有如此的请求,没有预设过如何对待,只能等着张果再次发话。

“求郭先生成全我。”

“你先说说原因吧。”

“因为我是袁肆行的妻子,应当尽妻子的本分,赡养父母。却又怕外人看来,目前的状况,名不正言不顺,让郭先生为我受到猜忌、耻笑。如果作为义女,则外人无从口诛笔伐。”

张果言辞真诚,字字句句都包含真诚。郭增福也是一个聪明人,哪里会不知道张果是因为我的原因,才会如此。既然如此,也就应下了。

这事儿也算翻篇。郭增福和张果如何熟络起来,只能由时间定夺,任何人都无从干预。

乔乔已死,皇宫内院的状况,估计也就郭增福能知道一些。路上毕竟人多眼杂,不好多问,现在到了自己的地方,也就无所顾忌,了解一下。

“岳父,朱祁钰现在有何动向?”

“自上十二卫之一的乔乔的事情开始,肃清朝堂与权贵,凡是有异议的,都已谋反罪论处,无一生还。仙阁的话,目前……”

仙阁现在由一名不知姓名的人统帅,这人是不知道从何处突然冒出来的,一手功夫镇压仙阁余孽,短时间就收拢残众,归附了朝廷,俨然是第二个锦衣卫的样子。不同的是,锦衣卫监察的是百官,而仙阁来自民间,查探的也是民间的事。有传闻,朱祁钰想统一武林,为他所用,仙阁司,就是安插进我们这群草莽的第一步。

另外,还特意提到了刘康专。刘康专其实从来就不是我的人,自开始的时候,就是朱祁钰安插在仙阁中的人。说的也对,朱祁钰自己都能潜伏在仙阁之中,安插个把人算什么。之前跟着我,就是因为要收集我的消息。这也解答了我的疑惑。为什么胡圆会找到我和姒莜的家,为什么游成和陈言成会被官府发现、追捕。又告诉了我,慢行和小四儿两家,为什么会这么快就被官兵包围。

刘康专能入住郭府,也是因为立功,顶替了郭增福的位置。

之前在程乡县的时候,走的急,只知道郭增福是朱祁钰的人,还曾经拦着我杀他。现在郭增福一说,我也才明白。

朱祁钰早就为了谋反做准备,不仅是朝中大臣已经有一部分被他收复,民间也有不少的豪门大户,其实也是受了朱祁钰的蛊惑。不过他没有算到朱祁镇会被瓦剌生擒,浪费了许久的布置。

就因为如此,郭增福对朱祁钰来说,也已经没有了利用价值。胡圆这种人,毫无忠诚可言,只是一个趋利避害的小人。稍有价值,又不能抗衡,自然也就会臣服。再之,胡圆承诺了让仙阁归附,地位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胡圆对郭增福只有恨意,只是因为郭增福的门人弟子在营救郭增福的时候,打杀了不少胡圆的部下。

可这还没有刘康专来得过分。

刘康专此人跟了我时日不算长,但也应该有一些感情了吧。我自以为,是个人,都应该有心肝,哪知道,那些时日,居然养出了这么一条豺狼。

原来刘康专在时,不事生产,不做劳动,所有东西,我都尽力供给,哪怕是委屈了自己和罡鹤他们,也没有一点亏待。自认为没有让他受一点委屈,而他却没有受到一点感化。

加上罡鹤他们的说法,我对这人的痛恨,有增加了几分。

罡鹤说,刘康专曾经不止一次找过他们,痛斥我的罪恶。就比如说什么我给的银钱不够花,说我总是藏着掖着,或者是说我不愿意教他功夫之类的。

真是把我给气笑了。

银钱不够花?在乡间生活,就靠种田自给自足,留够平时吃的,其他的都拿到城里去卖。就我一个人种田卖菜卖粮,能挣几个钱?除了留下些为了看大夫的钱和孩子攒的上学的钱,差不多都给了他。就连自己家酿的酒,也都被他要了去,从来也没有一次不好意思的时候。

还有就是不教他功夫的事。

那是我不教?我还没有他的年纪大,我能收他做徒弟?他不应该去找师父去吗?师父看他平时的行止,知道他心性有亏,只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才没有把他赶走。这也能怨我?

还有其他的种种,就不一一列举,反正我在他的心目中,就是一个可笑的混世魔王。

不知廉耻!看来得用他的血,来警告一下朱祁钰了。

上次就是我一人前去,才被这人逃走。这次带上罡鹤和慢行。嗯……再带上……张果?算了,现在和原来不一样了,她得留下。

那就带上郭饲乾吧,他也有杀刘康专的理由。

“郭饲乾,不,郭木头,你可愿意与我一同围杀刘康专。”

“你不说,我也要去。此人狼子野心,留之不得!”

郭饲乾愿意与我们同去的理由不一样,我们是为了报仇,郭饲乾除了报仇,更是怕刘康专由于担心被报复而对郭增福再下杀手。

不过这一次,众人并不是听我的号令行事,带我们去的,是张柒。

“师伯,还请调度我等。”

“小事,就算换十个方法之后才能杀他,我就用一百个方法,杀他九十次!”

有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张柒掌握了连朝廷都没有的谍报网络,定然是有大本事的人。原来行事,师父也会愿意听取我的意见,我习惯了做这样的事。这次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不用操心这样的事情了,我还有一些不适应。

张柒的计划在路上改了又改,说了无数次,确保我们一定能够完全按照他的想法行事,这才放心。

“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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