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江芸芸的目标一开始就不是江来富。
在乐山告诉她是江来富跟来的那一瞬间, 她就清晰明白,酿成周家惨祸的罪魁祸首是江如琅。
周服德的赌瘾。
周笙的悲剧。
甚至是周鹿鸣差点命丧黄泉。
她拉着江来富说着似而非似的话,在他心里种下有一点期望。
——江芸其实拿他没有办法,只能打打嘴上官司。
让他听话去衙门, 打算把李达送进去, 从而结束这个事情,则是江芸芸真正开始反击的第一步。
让江家彻底牵入到这盘棋中。
在江芸芸来到这个世界前, 她对衙门这个概念并不清晰, 那个高堂明镜的牌匾悬挂在正中的位置, 每每上学时会意外撇过的地方,总是亮堂整洁,崭新空荡。
她总是还以为,这是个若是有理,上了衙门也该有个说法的地方。
可现在的她,已经上过一次衙门大堂, 去过好几次衙门后门, 也清晰地感觉到那块高悬的牌匾下是迫人的压力,所有人的目光都会落在你身上,所有的一切都不再受你控制。
一旦去了衙门那便是上了秤, 上了秤那便不由你了。
你是货物, 而非砝码。
她在第一次上衙门后就敏锐发现了这个潜规则。
所以让江来富被隔绝在衙门内,是她的第一步。
江来富和江如琅这些年来狼狈为奸,想来也是各自彼此了解, 清晰知道对方的事情,所以隔开他们,这才能形成信息差,逐个击破。
江芸芸站在明亮大堂上, 目光在头顶的明镜高悬牌匾上一扫而过,随后收回视线,行礼见官。
她是举人,不必下跪,所以便站在一侧。
陆卓看着她镇定自若的神色,川字眉心忍不住皱起:“www.youxs.org,可有证据?”
江芸芸点头:“李达说的。”
陆卓惊讶:“李达不是疯了吗?证词上可没有说这个事情。”
“二公子,你不要胡说八道。”下跪的江来富又惊又怒,但是很快又冷静下来,重复着刚才的话,“是周鹿鸣一直缠着您,我是担心耽误您考试,这才想要教训他一下,但万万没想到李达能这么心狠手辣,这事确实是我做得不对,www.youxs.org。”
江芸芸垂眸,淡淡说道:“就是因为李达疯了,所以现在的口供有问题。”
江芸芸深谙辩论之道,以假定为依据乃是最常见的办法。
也就是说用一些未经证实的假设为提前,来支持自己的论点,将自己的观点作为事实来陈述,而非作为一个假设,若是这个过程中存在着逻辑漏洞,那也不要紧,你的目的是让被人顺着你的话去思考,而非一定要争出对错。
“什么问题?”陆卓忍不住问道。
“李达只交代了自己打伤周鹿鸣,却没有说为什么打伤。”江芸芸反问道,“明府有所不知,李达之前对周家颇为照顾,我几次三番听我舅舅说起李达对他的关爱,就连去年大雨冲毁了墓地,也是李达帮忙收拾出尸骨,这样的好人怎么就因为管家想要教训他的事情,就能下次狠手,实在是奇怪。”
陆卓是第一次听说这事,是以心中的那点奇怪立刻又多了几分。
周鹿鸣实在是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了,还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怎么就突然惹得别人动了杀心。
“那是李达的事情,和我有什么关系!”江来富立刻说道,“我哪里知道他们的纠纷啊,说不定李达一直都是假情假意,我可是听说周鹿鸣找到一个好工作,可没有提携李达的儿子,说不定就是一时嫉妒。”
“若是嫉妒,那定然是有的,可周鹿鸣找了一份好工作的事情和他差点命丧黄泉的事情可是隔了许久的,我舅舅每次休息都会回家一趟,和李达相处时间甚多,他这么久都不展开报复,却因为你说了一句他就痛下杀手,难道不是更奇怪吗。”
江芸芸抓到其中一句的漏洞,趁胜追击道。
“若非你跟李达说了刺激人的话,李达怎么可能好端端升出这样的邪念,难道他不知道杀人会死吗?突然从教训一下周鹿鸣,变成杀死他,这样的变化可不是他自己突然能想到的。”
江来富突然觉得百口莫辩,因为不论说什么,好像都逃不开这个问题。
一开始他为了快速结束这个事情,直接说了是他想要李达教训一下周鹿鸣。
现在李达下了重手,不论他到底和李达说了什么,周鹿鸣差点死了是事实。
除非李达能清醒过来,为他说话。
他有些慌了,他心中开始的不对劲终于凝聚成实质。
“你,不是你叫我来报案的嘛?”他注视着江芸芸阴沉沉说道,“这事和江家可没有关系,二公子是不是被人骗了。”
江芸芸眉心微动,微微侧首看着江来富。
江来富虽说一直养尊处优,但长得并不富态圆润,脸颊瘦长,眼睛细长,极长的中庭,让他在眼睛微眯起来威胁人的时候,显出几份戾气。
她平静得看着江来富,漆黑的瞳仁在此刻敛了光,冷不丁注视着他人时,会隐隐有一种刀剑出鞘的惊悚感。
“我让你来报案是希望你能老实交代,不牵连江家。”清亮的瞳仁冷淡地注视着面前之人,意味深长说道,“你好交差,我也好交差。”
江来富瞳仁倏地收紧,心中突然咯噔一下。
“但你说的也没证据啊。”一直没说话的县丞程钰出声说道,“又怎么知道不是诬告呢,我也听闻二公子总是独来独往,对于家中并不热络。”
“明府可知道李达是如何疯的?”江芸芸收回视线,反问着。
陆卓摇头:“这也是我打算细查的,李达疯了,证词怎么出现的。”
“证词是一开始被我找到后,他写的,我本打算等舅舅醒了再做打算,就放他回去,也想着他对我舅舅这么好,说不定也是有苦衷的,这几日我舅舅能下床了,惊闻凶手后就想要见见他,我们就再去找他时,突然看到有个人想要杀他,就把人救上来。”江芸芸故作不解,反问道,“若是此事就只是李达一人所为,又哪来的杀手。”
“你说有人要杀他?”陆卓惊讶,“可有人证。”
“我身边的顾仕隆,还有林家的车夫都可以作证。”江芸芸镇定说道,“明府现在就可以传唤他们上来问话。”
“怎么又和林家有关了?”程钰不解问道。
“借了他们家的马车去接人。”江芸芸笑说着。
陆卓自然是把人叫上来询问。
“那个人超级凶的,直接敲了李达一棍子,然后把人推进水里,不准他上岸。”顾幺儿挥手比划着,“然后看到我们来了,他就跑了,没抓到人,我们就把人捞上来了,然后他就疯了!”
他小手在空中愤愤一抓,苦恼说着。
林家那位车夫倒是规规矩矩把前因后果说了清楚。
“这确实奇怪。”陆卓的视线忍不住看了一眼江来富。
江来富敏锐,大声辩驳着:“这我可不知道啊,什么杀不杀手的,我们江家也是耕读之家啊,哪里认识这些门路的人。”
“是啊,江家做正经生意的。”程钰眉心微蹙,“可别是李达在外面又惹了其他事情,意外撞在一起了。”
陆卓心中几经变化,突然觉得此事棘手起来。
“现在也没有证据,不若先让江管家回去,那个李达不论如何也都伤了人,先在牢内管着,等江解元查好了证据再来告状也不迟啊。”程钰体贴说道,“案子拖久了可不好。”
陆卓下意识去看江来富。
江来富立马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真的和小人没关系啊,小人一开始也是担忧二公子被那个突然出现的舅舅骚扰啊,这才想着教训一下,免得耽误二公子考试,至于其他的罪名,小人真的是百口莫辩啊,二公子现在好端端告小人,小人真的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他哭得格外伤心,嘴里不停喊冤着。
陆卓便又看向江芸芸。
江芸芸收回视线,微微一笑:“江管家也是生意人,在扬州城内也是呼朋引伴的人,若是这次回去,万一也不小心得罪了什么人,可别也受伤了。”
陆卓心思微动,捏着胡子的手揉了揉胡子。
“衙门自然是最安全可靠的地方。”江芸芸轻轻送了一顶高帽,“还请明府给李达请个大夫,他这突然傻了,若是能治,那一切便都皆大欢喜了,什么证不证据,都昭然若揭。”
陆卓注视着堂下的人,眯了眯眼。
他做官二十年,经历过无数百姓间的恩恩怨怨,无非是财色二字,偏今日这事瞧着很奇怪。
江家的二公子状告江家的大管家。
说起来,他们也该是一家人才是。
至于色,小解元才十一岁,想来对此道还未开窍。
这件事情到底是真的为舅舅鸣不平,还是江家内部出了问题,想要借衙门的手来处理乱麻。
“关进衙门做什么。”程钰先一步反对,“让江来富自己在家里好好呆着不行吗。”
“我一定在家里好好带着,还请明府明鉴啊,这事真的和我没有关系。”
“你万一也出事了怎么办,而且你又没做亏心事,怕什么啊。”顾幺儿大声反驳着。
江芸芸却不再没说话,只是安安静静站在台下,眸光清亮,只是不再笑了。
那个在陆卓记忆中小小一只坐在号房里的人,见了人就露出笑来,嘴角有一个小小的梨涡,现在再一看,那个小孩已经长成少年的模样,头顶着大明最年轻的解元头衔,此刻心平气和站在这里,少了些稚气,多了丝沉稳。
陆卓心中有了几分计较。
他一开始就觉得这个案子有些奇怪,一个江家富户的大管家,人人见了都要礼让三分,是怎么知道村头百姓李达,李达和周鹿鸣关系这么好,www.youxs.org,这三人被古怪牵扯在一起,若是不查清,那真是一桩错案。
而且他也是更愿意相信江芸一些的,这样的名声显赫的小神童,若是非要走到公堂这一步,那一定是忍不了了。
“若是李达说没有这事呢?”陆卓注视着江芸芸,轻声问道,“那你这个可就是诬告了。”
大堂突然安静下来。
江芸芸抬眸,漆黑的眸光平静地注视着陆卓,随后轻轻松了一口气:“晚生知道。”
陆卓点头,拍了拍惊堂木,对着堂下的江来富说道:“既然你身上背负着案子,那进一趟牢房也是案情所需。”
江来富脸色大变。
“来人,把江来富押下去。”陆卓想了想又说道,“和李达分开,平日里有人探望,要仔细斟酌,不能随意见人。”
“我冤枉啊,明府我冤枉啊。”江来富惊恐大喊着。
程钰拧眉,忍不住说道:“这会不会太不给江家面子了。”
江家可是城中纳税大户,平日里有个天灾人祸都要大户们出钱出力的,一般来说,衙门都会给这些大户都是颇为优待的。
官员想要好的政绩。
商人想要好好赚钱。
互帮互助才是正常的。
陆卓正色说道:“这可是人命关天的案子,别说是大户的管家,便是大户来了,我也是要关起来的。”
他看向程钰,随后笑了笑:“再说了这个恶人是我做的,之坚在扬州城多年,继续维护好和大户们的关系,也就是替我们县衙维护好了。”
程钰神色微变,青红交加,随后紧跟着陆卓的脚步,低声说道:“哪里的话,我自然是和明府站在同一条战线的。”
—— ——
“县丞不见你们。”江如琅大惊。
就在刚刚,他得知自己的心腹,江来富被自己的二儿子给弄进牢里了,www.youxs.org。
www.youxs.org,扬州城内的那几个大户谁能保证自己手中没有一滴血,财富本就是靠他人的血肉积累的。
江来富这些年收拾过的人没有上百,也有数十人。
最让他恐慌的是,举报的人是江芸。
他对江芸的态度实在是太过曲折了,一开始他也是颇为喜欢的,那可是周笙给他生的孩子,长得和周笙这么相似,眼睛又圆又大。
可周笙实在是太不识趣了,见了他就唯唯诺诺,再也没有记忆中的开朗活泼的样子,连带着江芸也被养的怯懦,越看越觉得果然是农家女养出来的小孩,上不了台面。
这样的小孩,他才不配被他喜欢。
后来随着他和曹蓁的关系时好时坏,又逐渐紧张起来,他也无心去关注那个被他费尽心思弄进来的女人。
他必须要在江家站稳脚跟,把这些本就属于他的东西牢牢握在手里。
富贵名利,才是他真正要的东西。
再后来,又成了江如琅不敢再去看周笙,因为听闻周服德的死讯。
周服德自然不是他让人推下去的,他也自认对周服德的死没有任何关系。
但他还是莫名不敢去看周笙。
因为周笙长得和他爹颇为相似,又高又瘦又白,而且笑脸盈盈的,现在的江芸也是,他们周家人好像天生爱笑。
他每每看到周笙总会恍惚想起年少时寄人篱下,看人吃饭的日子。
那样的日子太苦了,连呼吸都要看人眼色。
周服德虽不收他的钱教他读书,却每每都要他记住自己的恩情,就连他稍微休息一下,都要管,可偏偏不愿意为他打点考官,让他一直考不上乡试。
这样的人明明这般虚伪,却人人都说他是好人。
他对周笙自然是喜欢的,那是他少年时候唯一喜欢的人,漂亮又聪明,就像周家院子里的那一面凌霄花,耀眼极了。
可现在他看着她在后宅后孤苦无依,偏又有种诡异的欣慰。
那些年他吃过的苦,也该让周家人也吃一下。
他对周家做了很多事情,自认为天衣无缝,可现在一直沉默的江芸突然强势起来了。
这个压根没被他放在眼里,觉得不可能成器的,骨子里留着农户血的小孩,一夜之间好似那面凌霄花骤然开放,拜了名师,考了解元,成了扬州城无人不知的神童,成了耀眼的一颗星。
现在,她开始状告江来富。
他是知道什么了吗?
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这可如何是好。”江来富的儿子江泽神色慌张。
江如琅坐在椅子上,窗棂上雕刻着的富丽堂皇的花被日光照着,好似一道道鞭痕,落在他脸上,足以把人四分五裂。
他格外平静说道:“你去把周笙和江渝关到暗室里,然后让江芸来找我。”
江泽连忙跑了出来。
没多久,紫竹院自然乱成一片。
陈墨荷百般阻拦也没阻止周笙和江渝被人带走,江渝哭得厉害,周笙一脸惶恐被人推搡着带走了。
“去,去找芸哥儿。”陈墨荷赶在紫竹院大门被人锁上时,悄悄把个子最小的小春送了出去。
小春迷茫站在冬日里,耳边还是小院里的尖叫声,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到最后只记得三小姐喊哥哥的声音。
——去找二公子!
一阵冷风吹过,冷得小春一个激灵,她刚才也拉得一身热汗,现在回过神来,抹了一把脸,熟练地找到一个狗洞,爬了出去。
—— ——
章秀娥匆匆从外面回来,厚重的帘子被突然高高掀起,带来一阵冷风,她走得满头大汗,随后伏在曹蓁耳边低语了几句。
曹蓁翻着账本的手一顿,随后抬眸说道:“你们都下去吧。”
丫鬟们悄无声息出去了。
“你确定?”曹蓁问。
“外面都传遍了。”章秀娥说道,“刚才老爷还去紫竹院把周姨娘和渝姐儿都带走了,听说是直接带去小黑屋了,还让人满大街去找二公子回家呢。”
曹蓁卷着账本的一角,冷笑一声:“我还当多喜欢呢,到了要紧时候,什么情爱欢喜,也不值一提。”
章秀娥没说话。
“他之前还一直用江芸来刺激苍儿,如今这个他看好的宝,也开始反捅他一刀了。”曹蓁冷笑一声,“因果报应啊,他一直说周家对他不好,藏私,但对外却总是好人的面具,如今看来留着周家血的人,确实与他犯冲,没想到江芸这人不声不响,却是一条咬人的狗。”
章秀娥任由她发泄着,直到屋内彻底安静下来,她才抬眸去看小姐,声音倏地压低,只剩下一股气音:“小姐可是想好了。”
曹蓁看了过来,手指在账本上轻轻划过。
“大公子如今被关在书房里读书,我们是见也不能见一面。”章秀娥抓着曹蓁的手,担忧说道,“大公子的身体你也不是不知道,哪里禁得住这么熬啊。”
“之前好好把漾姐儿关到祠堂里罚跪,要不是湛姐儿回来把人带出来都不知何时是个头,可怜漾姐儿最是怕黑了,还大病了一场,急得我是夜夜抱着她,不敢合眼。”
曹蓁闭眼,呼吸缓缓加重。
“那人本就是入赘,如今有这样的体面那是因为我们曹家心善。”章秀娥握紧自家姑娘的手,看着她不复年轻的面容,心疼说道,“这些东西,本就该是姑娘的。”
“只要江来富死了。”章秀娥低声说道,“江如琅也就只剩下半条命了。”
—— ——
“你去找李达的家人来。”江芸出了衙门,才惊觉自己后背出了一层汗,风一吹只觉得寒气一阵阵冒了上来。
一件事情的成不成功,一旦进了衙门,那告状之人能取决的东西就少了。
高高在上的老爷们才是决定这一切的主因。
“你也怀疑李达没问题?”顾幺儿激动说道,“我刚才给他松筋骨的时候,他叫的好大声,身体是骗不了人的,若是真的疯了,就会想平安一样,挣扎时是不知道痛的。”
江芸芸站在背风处,那股背后的寒意这才散去一点。
“我只是觉得坏人不该这么胆小而已。”江芸芸笑说着,“而且我请那个李家人去探监,是想看看李家人知不知道什么。”
顾幺儿想不明白,但还是指挥蒋叔去跑腿。
蒋平无语,对着顾幺儿打了个眼色,随后便借了林家的马车准备重回杏花村了。
“那我们接下来做什么啊?”顾幺儿又问道。
江芸芸想了想,对着乐山说道:“明日你去给江来富送饭送衣服。”
乐山不解:“为什么要我们送啊。”
“你要告诉他们,现在我人证物证都有,一切都是为了江家好,我好交差,你也好交差。”江芸芸说。
乐山犹豫:“若是他问我有什么证据呢?”
“你就说李达的家人来过了。”江芸芸微微一笑,随后又强调着,“你一定要比江家的人要早。”
乐山慎重点头。
江芸芸拢了拢袖子,抬脚出了小巷。
“哎,你去哪里啊?”顾幺儿连忙跟上去问道。
“去会会江如琅。”江芸芸说道。
她刚出小巷没多久,就突然被人冲过来抱着大腿。
“渝姐儿和姨娘被人带走了。”小春仰头大哭着,“怎么办啊。”
江芸芸垂眸,看着不知摔了几跤的小春,拿出帕子,擦了擦她脸上的污痕,温和说道:“没事,我会带她们离开的。”
小春不明所以,但想着找到芸哥儿就都会有解决的办法,所以抽泣着,牵着她的手,朝着家中走去。
江芸芸刚一踏进家门,江家的仆人就围了上来,江泽虎视眈眈看着他,眼睛都好似要滴血了:“老爷找你。”
江芸芸松开小春的手,和气说道:“你就是江来富的儿子。”
江泽愤怒:“正是。”
江芸芸也不生气,只是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与我生气没有用。”
江泽一怔,江芸芸已经绕开他走了。
小春抽搭搭,想要跟着她走,很快就被顾幺儿拉住。
“你先回小院待着,我跟着就好。”顾幺儿大人样的说道。
小春懵懵懂懂哦了一声,当真回了紫竹院。
紫竹院的大门被一把大锁锁着,门口还站着两个人。
“你是谁?快走!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有人挥手赶人。
小春呆呆说道:“我是小春,我就是紫竹院的人,我刚才跑了。”
两个小厮大为吃惊,看着面前小小一只的呆头鹅,一时间摸不清头绪。
“二公子叫我回来,我要进去。”小春继续说道。
那两个小厮对视一眼,连忙开门,飞快把小春撵进去了。
——傻子。
那边小春回了自己的院子,镇定对着陈妈妈说道:“二公子说会带我们离开这里的,没事的。”
小院里的人齐齐松了一口气。
那边江芸芸再一次来到江如琅的那间书房。
这间书房的位置极好,坐北朝南的二层小楼,依山面水,院中的松柏在冬日中亭亭而立,湖面下的锦鲤一个个吃得滚圆,安安静静伏在水底。
江如琅一心沉醉功名,最希望的就是飞黄腾达。
这间书房就是他一辈子汲汲名利的谈判桌。
江芸芸一入内,桌子上的砚台就擦着她的手臂,重重摔在地上,墨水飞溅,瞬间弄脏了竹青色的衣摆。
“好大的派头啊,江解元。”江如琅冷笑一声。
江芸芸抬眸,也不再上前,只是站在原处,淡淡说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江如琅坐在椅子上,神色阴暗不定地注视着面前之人。
他突然发现,这个半在阴暗处,半在光明里的小孩,恍惚间,竟有一道周服德的影子。
周家人好像都是这个样子,天生就是读书的料子,偏长得还好,又高又瘦又白,哪怕此刻不笑时,也不会令人觉得凶神。
此刻江芸芸站在这里,江如琅却好似看到少年时,那个站在门后的老师。
他搭在扶手上的手一紧,原本的质问瞬间被噎在喉咙里。
“你,你大逆不道,我要去通政司告你,剥了你解元的名头。”江如琅死死盯着她,恶狠狠说道,“你这是诬告。”
江芸芸不改神色:“是不是诬告,李达醒了就知道了。”
江如琅冷笑一声:“空口白牙,这话说出去谁信。”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盯着门缝里悄悄露出来的零星影子:“江来富这些年为你做了这么多丧尽天良的事情,你若是真的想救他,跟我在这里浪费什么口舌。”
“你去撤诉,就说是误会。”江如琅强硬说道。
“他想杀周鹿鸣的案子,明府已经有了疑问,岂是我撤诉就能解决的。”江芸芸慢条斯理说道。
江如琅神色变幻。
他没见到县丞,就不知道衙门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一点证据也没有,明府也不过是被你蛊惑了。”江如琅试探道。
江芸芸笑说着:“周家边上有一个周三叔,亲眼所见江来富带他去了逍遥楼。”
江如琅不知是因为听到这个名字还是这个楼,心中突然一紧。
“这就是外祖父的人证。”
“等李达醒来,那我舅舅的证据便也有了。”
江芸芸微微一笑,慢条斯理说道:“一死一伤,江来富的一条命,总归是可以拿给我娘交代了。”
“交代?”江如琅坐在椅子上,眯着眼,忍不住被她牵着走。
阴影中的江芸芸微微一笑:“周家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可我和周家人也并不熟悉,只是我娘日日垂泪,我不得不去查清这个事情。”
江如琅神色微动。
“我也不想和爹决裂。”江芸芸微微一笑,口气突然和气起来,“毕竟我这条路还有很长要走。”
江如琅看着她,只这一会儿,他身上属于周服德的印迹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是,是他熟悉的翻脸无情。
听说周鹿鸣对他很好,原来,他也是一点也没看上的。
原来只是为了给周笙一个交代,根本不是因为什么正义。
江如琅心中突然松了一口气。
“有一个李达还不够吗?”他开始商量道,“江来富是我的心腹,放了他,我能给你很多钱,让你这次去京城游学风风光光的。”
江芸芸叹气,只是摇头。
江如琅不高兴了:“那你要如何?”
“就要江来富。”江芸芸坚持说道,“我只要他。”
“他死了,就是我给周家的交代,之后我就能安心去游学。”
江如琅眉心紧皱。
“这样的大人物我才能交差。”江芸芸冷酷说道,随后意味深长说道,“此事了结在他身上才是最好的,不是吗?”
江如琅神色难看,看着江芸芸运筹帷幄的脸。
江来富,那可是他的亲信。
这些年,两人有多少的秘密。
“我听说江来富跟在你身边多年。”江芸芸话锋一转,突然说着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年级也大了,这次竟然被我抓住了。”
江如琅心思挣扎。
江来富年纪确实不小了,这些年也一直把自己的儿子推倒自己身边。
但他儿子是在太蠢了,他不喜欢。
江来富知道太多秘密了,这两年,他也开始有意避着他了。
“我如今是解元,未来再差也有一个官做。”江芸芸又说道,“看沁园那边几次三番给我压力,江来富却一直不维护我,我其实也很生气,早早就想给他一个教训了。”
江如琅心中咯噔一声。
江来富什么都很好,但实在是有些偏心沁园了,他是知道这事的,好几次为江苍说话。
他不喜欢。
他不喜欢曹家的任何人,江苍也不行。
“我娘和此事没关系。”江芸芸见状,即使岔开话题,“她身子弱,江渝年纪也小,你把人还给我。”
江如琅沉默地看着他。
江芸芸任由他打量。
“你说的,都是真的?”江如琅低声问道。
江芸芸含笑点头,注视着江如琅难辨的神色,和气说道:“这次,我只要江来富……”
“死。”
—— ——
江泽心思震动地走在小路上,身子忍不住的发抖。
老爷要放弃他爹。
他爹跟着老爷这么多年!勤勤恳恳,不曾懈怠过一分。
他神色恍惚间突然被人撞到,吃痛地抬起头来,正好看到章秀娥正笑脸盈盈站在他面前,笑说着:“小泽是怎么了?”
江芸芸没能带回周笙,但她并不着急,只是回了紫竹院吃了饭。
大门的锁被拿走了,www.youxs.org。
陈墨荷急得吃不下饭。
小春也难得没有吃饭,可怜兮兮蹲在江芸芸脚边。
“最迟两日,一定会出来的。”江芸芸安慰着两人说道,“先吃饭吧,劳烦陈妈妈做一些可以带去探监的东西,明日一大早再交给乐山。”
—— ——
自来监狱就不会好过。
江来富富贵了这么多年,哪里吃过这些苦,所以一晚上都没睡。
天刚亮,他就模模糊糊听到衙役带着人来到他的牢房面前,恶声恶气说道:“江来富,有人来看你了。”
江来富激动抬头,却看到乐山站在门口。
“你是来落井下石的。”他冷笑一声。
乐山把食盒里的东西都拿了出来,有菜有肉,还有三个白面馒头,甚至还有一壶酒。
“我是来感谢这些年管家的照顾,甚至把我送到二公子身边,让我兄弟两也有了活路。”乐山镇定说道,“这些东西就当是我送你的最后一顿饭。”
江来富原本还紧盯着大白馒头的眼睛倏地瞪大,随后惊叫:“你在胡说什么。”
乐山不说话,只是看着他长长叹了一口气:“管家快吃吧,我是偷偷背着二公子来的,若是让他知道了,他可要不高兴了。”
“你走了,这事也算都有了交代,不会祸害你的小孩的。”乐山继续面无表情说道,“我也会照顾他们一二的,就像管家当初这么照顾我们一样。”
江来富见他这个神色,吓得连滚带爬走过来,一把握住他的手,激动问道:“你什么意思,你说啊,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乐山看着他畏惧而慌张的神色,眉眼低垂,居高临下说道:“昨夜李家人来了。”
江来富沉默着,直到乐山走了也不知道。
没关系,老爷会救他的。
两人相处这么多年,他给人办了这么多事情,他一定不敢让自己死。
“爹。”江来富突然被惊醒,抬眸去看,只见自己的儿子跌跌撞撞跑过来。
江泽眼眶通红,一看就是哭了一晚上的。
江来富心中咯噔一声。
“慌慌张张做什么。”他故作镇定地呵斥道,“是老爷让你来的,可有说什么办法。”
江泽握着他爹的说,咬牙切齿说道:“江如琅,他,他要弃了你去讨好江芸那个贱人。”
江来富脸上血色尽失。
“我们不能背罪。”江泽牙齿都是哆嗦的,“爹,你一定有办法的,是不是。”
—— ——
江芸芸一出小院,就察觉到背后跟了两个尾巴。
“我把人打晕?”顾幺儿提出建议。
江芸芸摇了摇头:“蒋叔回来了吗?”
“回来了,他跟着李家人混进去了,还和李达说了几句话,就是不知道李达到底是不是装的。”顾幺儿皱眉说道。
“不碍事,两手准备。”江芸芸微微笑,“李达的证词,和,江来富的反水。”
顾幺儿一脸崇拜地看着她。
“那我们现在去哪里啊。”他着急问道,“又要去做什么厉害的事情啊,我也能帮忙吗?”
“我去找江苍。”江芸芸的目光在院子里扫过,随后对着跟着自己的人招了招手,“大公子的院子怎么走。”
那两人磨磨唧唧走过来,听到这样的话又大吃一惊,面面相觑。
“我好久没和他说说话了,想要说什么。”江芸芸和气说道。
“大公子被老爷关起来了,进不去的。”有个小厮说道,
江芸芸惊讶地挑了挑眉。
“那江蕴呢?”
“三公子也被关起来读书了,外人不能见。”
江芸芸不得不皱眉。
她去找江家几个小辈,是想刺激一下曹蓁的,想看看她对江如琅到底什么态度,而且她想要周笙出江家,曹蓁这个当家主母的态度非常重要。
她必须短暂的和曹蓁站在一起。
让江苍出面是最合适的。
江蕴去闹一下也不是不行。
“那江漾呢?”江芸芸又问。
“三小姐倒是在小院里。”小厮说。
“那带路吧。”江芸芸兴致勃勃说道。
顾幺儿走了几步,不解问道:“哎,你不管那件事情了吗。”
江芸芸摸了摸小孩软乎乎的小脸:“不是不管,是管不着了,就看两边谁先能成型了。”
顾幺儿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江漾正一脸烦闷的在院子里散步。
她被禁足了。
这一个月都没出门。
真是烦人!
她重重踏着脚步,突然听到外面的动静,好奇跑过去看,正好看到江芸芸和顾幺儿站在门口。
“你怎么来了?”江漾好奇凑过来。
“想和你聊聊天。”江芸芸无辜说道。
江漾脸上露出笑来,伸手去拉他:“那你快进来,我快无聊死了。”
守门的妈妈不愿意,江漾小脸一板,瞧着还颇有威严。
“和你聊什么。”江漾大人样的给两人递糕点,好奇问道。
大门大开,外面站着虎视眈眈的妈妈们。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看你和江渝年纪差不多,我许久没见到她了,很想她。”
“哎,江渝哪里去了?”江漾好奇问道。
“她被关起来了。”江芸芸不遮掩地说道,“你知道她在那里吗?”
“祠堂?”江漾认真想了想,又问道,“难道在小黑屋?”
“小黑屋?”江芸芸好奇问道。
“听说我哥哥以前不读书,爹就把人关进小黑屋,一关就是好几天,不给吃不给喝的,那个地方可吓人了,黑漆漆的。”江漾皱着脸说道,“江渝那个胆子,会被吓哭吧。”
“小黑屋在哪?”江芸芸皱眉问道。
江漾呆了呆,捏着糕饼:“不知道耶,江管家知道的,我也是听章妈妈的,而且哥哥就小时候被关过,那个时候每次一关就会生病好几天,姐姐就会抱他哭,我也跟着哭,江蕴那个没用的也哭。”
江芸芸听得直皱眉。
江如琅的丧心病狂每次都能刷新认知。
江漾拖着下巴,好奇地看着江芸芸,冷不丁:“你是不是找我还有其他事情啊?”
江芸芸看了过去。
“我猜的。”江漾笑眯眯说道,她时常给人天真不知事的感觉,偏又偶尔让人明白她的通透明白,“你们有事不会来找我,但你们来找我一定都是有事的。”
江芸芸沉默了。
她没想到江漾这么敏锐。
“江家是江苍的,我的未来我自然会去挣。”江芸芸低声说道,“大夫人会明白我这句话的意思的。”
江漾怔怔地看着他,随后突然笑眯眯说道:“这个府邸本来就是我们曹家建的哦。”
—— ——
李达怔怔地看着天窗外的景色。
他一开始确实魔怔了,但是很快又清醒过来,但昨夜那个蒋平说的话却一直在他脑海中回荡。
“事情都是你一个人背了,可有为你的妻儿考虑。”
“江家要把你推出去当替罪羊。”
“你全都交代清楚,江芸熟读律法,看在周鹿鸣的面子上,能为你争取更轻的刑法。”
“两条路虽都不是活路,但一条可却是人人唾弃的思路了。”
李达沉默着,想起昨夜看到自家儿子和老妻泪眼汪汪的样子。
江家的钱到现在还没拿到手呢。
他的妻子已经年迈,他的孩子还未娶妻呢。
“来人啊,给我去找江芸,我有话要同她说。”他突然扒着门框嘶声力竭喊道。
钱,只要江芸给他钱。
他就招了。
江家,休想再踏着他的骨头平平安安过好日子了。
不远处的江来富在混混沌沌中被那一声吓醒,恍恍惚惚间想起这是李达的声音,瞬间清醒过来。
他爬了起来,趴在门栏上,挣扎着想要看看外面到底什么情况。
许久之后,他看到一个熟悉的影子。
——江芸来了。
——他真的来了。
——江如琅怎么就放他出来了!
江来富跌坐在地上,他儿子的话清晰地在脑海中回荡。
——交代,原来这就是交代。
——把我舍弃出去的交代!
——好狠心的江如琅啊。
他坐在黑暗中,不远处的蜡烛发出黑黑的烟,烛火时不时跳动着,牢房内总有挥之不去的腥臭味。
江来富脸上神色阴暗不定,许久之后,他却突然轻笑一声:“你不仁,我不义。”
—— ——
李达的供词深夜被送到陆卓案桌前。
“原来都是江来富指使的。”匆匆赶来的程钰惊讶说道,“江来富和周鹿鸣无冤无仇,为何想杀他。”
“不过江来富为何要一直监视周家啊。”
陆卓看着那张供职,半页纸张,全都是周家的事情。
一个周家,原来就是这么散的。
被一个莫名其妙,毫不相干的人弄垮的。
——不,难道真的毫不相干的人?
他心思微动。
“这个江来富素来睚眦必报,不知道是不是周家人得罪过他。”程钰叹气说道,“这人的脾气我也是知道的,不太好,非常傲气。”
陆卓仔仔细细看过证词,又在要紧的地方做了笔迹,随后说道:“人证物证俱在,江来富死罪难逃了,来人啊,把人提上来,我要深夜审案,这里面我还有一些不明白的地方,要尽快理清。”
程钰眸光闪动,随后愤愤说道:“亏我之前还这么信他,让我亲自去骂醒他。”
陆卓想了想,便挥了挥手:“那就有劳程县丞深夜跑一趟了。”
程钰行礼退下,匆匆行走间,腰间的那枚崭新的玉佩在昏暗的烛火中依旧熠熠生辉。
只没一会儿,衙役踏着夜色,匆匆而来,大惊失色:“明府,明府,江来富畏罪自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