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他究竟是怎么回事?”薛采守在榻边,愁眉苦脸道:“你不是说小恩公脉象平稳,身体无恙吗?”

莫大夫将银针插入崔珩的天池穴,神情专注,“丫头,你这是在怀疑老夫的医术?”

“不敢。”

施完针,薛采奉上茶,莫大夫接过喝了一口润润嗓子,捻着小胡子道:“他浑身滚烫,体带异香,如果老夫没有猜错,应该是被人下了合欢蛊,且这蛊虫盘踞他身体已数月有余。”

“合欢蛊?”薛采在衡山时也读过几本医书,普通的伤寒感冒倒是熟知,此刻只能承认自己孤陋寡闻,不耻下问道:“莫大夫,合欢蛊是什么东西,你能否和我讲个明白?”

“合欢蛊啊……”莫大夫刚起了个头,神色一变,冷哼道:“老夫还没同你算账,好端端的你为何摔我的瓦罐?”

“说起这个,我真该好好感谢你。”薛采将怏怏不乐的莫大夫按坐在木椅上,殷勤的给他捏捏肩捶捶背,“孔鎏那厮带了猎犬,狗鼻子最灵光了,如果没有你的三臭宝贝,我和小恩公肯定完蛋。我选的那个瓦罐里面只剩下卤水了,损失不能算惨重吧?”

薛采说到最后着实有些心虚,打商量道:“莫大夫,我下山匆忙身上没带贵重的东西,依你之见我该如何赔偿?”

“你懂什么,这哪里是钱的问题。”莫大夫痛心疾首道:“那可是上等卤水,经它一泡,白嫩嫩的豆腐才能变成臭豆腐。你把卤水撒了就好比挖空了树木的泥土,没了土你叫它们怎么生长?”

薛采没料到事情有这么严重,讷讷道:“莫大夫,要不改日我做一坛卤水赔你?其实,你几次三番救我与小恩公,我早就想报答你的恩情了。”

“免了,免了。”莫大夫不耐烦的挥挥手,见薛采愧疚难当,摇了摇头道:“大家都像你这样,因为一点小恩小惠就穷追不舍的报恩,终有一日老夫会被烦死。”

“你啊,还是安安生生的照顾好你小恩公。老夫大人有大量,才懒得跟你计较。只是昨晚你比老夫先吃到螃蟹,老夫心里不服气,今早才故意不搭理,适才也是刻意刁难。摔破罐子撒了卤水这等小事,老夫不会放在心上,不然孔鎏搜人时,老夫肯定袖手旁观,岂会将你从他剑下救走?”

“真的吗?”薛采心头轻快不少,“那现在能不能说说合欢蛊?”

“说来话长。”莫大夫将茶碗斟满,娓娓道:“百年前,岭山之南有个随国,随国辛氏擅长制蛊,后来随国覆灭那些蛊虫全下落不明,辛氏也沉寂江湖。据毒经记载,合欢蛊毒性极其凶猛,蛊毒每月必发,发作时中蛊者春情萌动不能自已,且浑身上下散发异香,那是蛊虫在向外求偶。尤为厉害的是一旦被种入合欢蛊,那蛊虫每时每刻都会吞噬人的意识。蛊虫求偶时若得不到满足,蚕食人意识的速度只会加快。直到中蛊者无知无觉形同尸体,合欢蛊就会破体而出,寻找下一任倒霉鬼。”

薛采听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拍桌而起,恨恨道:“孔鎏未免太过歹毒,不仅在肉、体上无所不用其极的折磨小恩公,还丧心病狂的给他种蛊,此仇不报我就喊他爷爷!”

“你先别激动。”莫大夫被她的模样逗笑,“你就不问问解蛊毒的方法?”

“问,我当然得问。”薛采犹在生气,“我先找个角落冷静一下。”

莫大夫静静喝完茶,望着崔珩道:“以我的推断,今日应该是第二次毒发,而两次毒发那合欢蛊都没有被满足。所以身上的伤口都快结痂了,精神反而越来越差。这次昏睡,不知何时才能醒来。就算醒来,也会马不停蹄进入下一轮昏睡。”

“那解毒之法呢?”薛采问道。

“这蛊毒,唯有万蛊之母才能解。”莫大夫叹了口气,“万蛊之母可解天下万毒,但去哪里找呢?依他目前的状况,最多撑不过七日。七日后不醒,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这消息不啻于当头棒喝,薛采哽咽道:“小恩公福大命大,必然可以逢凶化吉。”

忽然,过往的记忆涌入脑海,她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语速飞快神情激动道:“莫大夫,你说的万蛊之母是不是通体血红,大概……”用手指比划了一下,“这么大?”

“老夫未曾见过,不过毒经上记载,那玩意儿确实是红色的。”莫大夫匪夷所思道:“难道你见过?”

薛采挠了挠发鬓,“我也不确定。”

如果那就是万蛊之母,她不仅见过,还养过好长一段时间。

莫大夫捻动胡须,恍悟道:“该不会那万蛊之母在你师父手上?好一个李若鸿,偷偷藏了这么个宝贝,却不知会一声,也让老夫开开眼界嘛。”

“莫大夫,原来你认识我师父。”薛采觉得眼前之人更不简单了。

“自然认识,我答应陆哲翰做随船大夫,还是看在他的颜面上。”莫大夫怅然一叹:“不过,我们许多年没一起喝酒了。想必你也深有体会,你师父这人喜怒无常,蛮不讲理,不易相处啊。”

扪心自问,莫大夫对师父的评价够不上诋毁,薛采既不附和也不争辩,稍稍琢磨了一下,问道:“莫大夫,你可知这船何时会到衡州?”

“三日后就到。”陆哲翰推门而入,手里端了一盘马蹄糕,“不过,以他的性情绝对不会将万蛊之母交给你。”

“师父他老人家确实吝啬了点,大不了我以死相逼,师徒一场他应该会心软吧。”薛采安慰自己道:“船到桥头自然直,借机行事嘛。”

陆哲翰不敢苟同,“我仍是那句话,希望你早日撇下崔珩,不要泥足深陷。”

“师、兄!”薛采急道:“这是不可能的。”

“是啊,我知道以你的性子一定会管到底,也知道这天底下你只有衡山一个去处,所以早早命船队调整航向直奔衡州。到了那里,也早已安排好人在岸上接应。”

陆哲翰始终不明白,为何这次重逢他会对薛采处处上心。

薛采不敢相信冷面冷心的师兄有朝一日会对她关爱有加,不由得心头一暖道:“陆师兄,谢谢你。”

陆哲翰揉了揉她的脑袋,似无奈似宠溺,“应该的,谁让你叫我一声师兄。”

“丫头,我有话与你说。”莫大夫把薛采扯到一边,附耳低语,完了把一个小药瓶交到她手中,“这药丸可解你身上红疹之痒。你为人刚直,容老夫多嘴一句,有时候知难而退未必是桩坏事。”

**

到岸那日,风雨消散,天清气朗。

码头上车马络绎不绝,捕鱼的,做苦力的,经商的,远行的,归乡的交错往来,人声鼎沸,热闹喧阗。

船舱里,陆哲翰与莫大夫一个扛肩一个抬腿将崔珩弄进了一只大木箱中,然后交由四名仆役搬到等候在岸边的马车上。

薛采站在船首,微风扬起衣袂,“师兄,‘雪鸮’就托你照顾几日,择日我再来取。”

她朝对面二人郑重抱拳道:“师兄,莫大夫,云聚是缘云散也是缘,我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莫大夫抹了抹眼角,欲言又止。他对薛采也算一见如故,此时心生离愁别绪,出口之言定然伤感,不说也罢。

陆哲翰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伸手将薛采拉入怀中,虚虚抱了一下,“小师妹,多保重。”

薛采微笑着颔首,足尖点地,身姿轻盈若鸿雁,凌空跃到了岸上。她接过皮鞭跳上马车,调转马头之前,再次朝船上之人扬手作别。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手起鞭落,骏马疾驰,很快她的身影混杂在了茫茫人海中。

莫大夫瞧见身边之人若有所失,忍不住揶揄道:“老夫有一个小小的建议,自古师兄妹间成好事者多,你可以修书一封,请你师父做主将薛采许配给你。如此一来就可以把她拴在身边,不必望眼欲穿。”

陆哲翰缓缓收回目光,勃然变色道:“老匹夫,休得胡说八道,否则我把你丢海里喂鱼。”

莫大夫丝毫不惧对方的恐吓,啧了一声,“你这是被人说破心事,恼羞成怒了啊。你若真喜欢薛采,老夫一定帮你出谋划策。”

说完,话锋一转道:“这鬼天气,出了太阳还如此之冷,走,咱们回舱里去。”

码头西侧,正对大海的地方有一座巍峨挺拔,气势恢宏的楼阁。雕梁画栋,檐牙高啄,是衡州迎天下客的门面。但除了达官贵族,寻常百姓不被允许在此逗留。

视野最开阔的一层,一位锦衣公子不畏朔风,立在洞开的窗口。从他的角度望出去,能将岸上发生的细枝末节尽收眼底。

公子手中捧着一只青花瓷盖碗,他慢条斯理的取下碗盖,吹开绿叶,细细抿了口茶,“衡州的大佛龙井,果然名不虚传。”

虽是夸赞,却语调平平。

“将军,属下已派人跟上那辆马车。”一身淄衣的侍卫跪地禀告道。

“好,切勿打草惊蛇,我还要放长线钓大鱼。”公子摊开宽大的手掌,若有期待,“今日的信呢?”

侍卫闻言,小心翼翼取出信纸,恭敬递上。

公子挥挥手,打发侍卫离开,然后面朝大海,迫不及待的将绑在信纸上的丝线剪断。

一如往常,纸上只留了短短四个字:安好勿念。

冷戾的公子展颜一笑,将信纸放在鼻端,闻着纸香,闻着墨香,似乎也闻到了她身上清淡的花香。驻兵在外,时宁的飞鸽传书是漫漫长日中唯一的慰藉。哪怕只报一声简短的平安,他也心满意足。

孔鎏反反复复看着那四个字,仿佛透过信纸看到了时宁清丽娟秀的面庞,所以怎么也看不厌。

说起来,时宁的字不愧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与他的愈来愈像,足能以假乱真。他想方设法要在时宁身上留下自己的烙印,这勉强能算其中之一。

孔鎏将信纸妥帖收好,藏在离心脏最近的地方,脸上带着痴迷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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