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第82章 斜光到晓

柠月轩里,黎慕白顾不及更换手上的布条,安放好赵姝儿赠予她的胭脂后,便忙忙从抽屉里找出那张被她藏好的洒金笺来。

一瓣干枯的槐花悠然飘出,颜色已由白变成微黄了,似洒金笺上一星褪色的碎金箔。

她拈起槐花瓣,默然半晌,又从袖兜里掏另一张洒金笺。

两张洒金笺展开后,只见纸上的字,如出一辙,连一撇一捺,都像是拓下来的。

的确均为江豫的字迹。

她拿起其中一张,手直发颤,只觉心乱如麻。

依江豫今日所言,她家的火灾,很可能与赵曦澄有关。

那么,江豫是否拆开那方胜看过上面的字呢?

正凝神思忖,风突突吹开窗子,掀翻了案上余下的一张洒金笺。

她忙拿过一对白玉梅花绶带镇纸压住两张笺,然后起身去关窗子。

夜风擦过她搭在窗棂上的手,又不知没入何处去了。月色经雨水一洗,愈发亮堂起来,如剑刃凝霜,清光流转。

她不由看住了。

赵曦澄曾问过她,若是她要断她家的火灾案,是否会出现判断失误。

那时,她回道,作为一个断案之人,要公允,必须抛却个人情感。

可现下看来,她真能做得到?

抬首,却见廊檐下的梨树后,一轮下弦月被枝叶割得支离不堪,似半面破碎的镜子,冷冷照着夜幕下的一切。qupi.org 龙虾小说网

她狠吸一口气,阖好窗子,回到案边,闭上双目,摒去杂念。

要想明了家中火灾真相,只得待她回西洲后,方可彻底查清。

眼下,朝莲公主的案子,涉及两国,干系重大。

当务之急,是尽快勘破此案。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昨晚,她与赵曦澄探讨一番,对凶手已有大致判断。可赵曦澄今日一进宫,为何就要让王赟传达这样一句话?

她想起今日白天,赵姝儿在马车上提起赵暄洁的一段旧事时,也顺带提起过赵曦澄性子突然变冷一事。

她知道,那是因江山眉妩图出现异象之故。

心底一动,她随即睁开眸子,走到小抽屉旁,拿出有好一段时日未用过的赤玉彤管,又抽出一张罗纹笺,坐在案边涂画起来。

赵曦澄曾说过,江山眉妩图最初出现的图像,就是一女子立于水岸汀兰处。

她立时明白过来——赵曦澄是在暗示那幅江山眉妩图。

前不久,江山眉妩图又出现了一幅凶手图像,难道是——

黎慕白一个激灵,拔腿就要去不梨居。刚奔至门首,猛然醒悟过来——赵曦澄已被留在了宫中。

不,应是被困在了宫中,其缘由就是朝莲公主的案子可能有了变故,他被当成了凶手。

她悻悻坐回案边,直直盯着案上的两张洒金笺。

洒金笺上的字,有如江豫曾打磨过的卯榫,一笔一画,皆一板一眼。

她拿起那张曾折成过方胜的洒金笺,一面是赵曦澄画的一小株竹子,一面却是江豫的字迹。

既然“所谓伊人,在水之湄”与案子相关,那么赵曦澄托王赟转交给她的同心方胜,亦定与案子有牵涉。

案子的变故,王赟是否知晓?

赵曦澄为何要画一小株竹子?

江豫的字,又怎会出现在宫里?

她忆起那天去鸿胪客馆查案时,赫连骁曾让江豫找到《诗经》后给朝莲公主送去。而那天,朝莲公主恰好被皇后接进了宫里。

江豫缘何会与北夏和亲使团一同进京?又为何会成为朝莲公主聘请的先生?

今日,她本想问江豫的。可先是自己被狸猫所惊吓,后又是江豫提起她家火灾一事,致使她一下忘了。

她垂下眼角,记得入京后第一次见到江豫,就是鸿胪客馆发生刺客案那晚,江豫在朝莲公主屋子门首与朝莲公主的侍女采筠说着话。

采筠?筠?她在罗纹笺上写了又写,隐约猜出赵曦澄为何要画一小株竹子了。

这张折成过方胜的洒金笺,怕是与采筠有关。

黎慕白沿着洒金笺上的折痕,用指尖一点一点折了起来。

采筠,那个长相明艳、雪肤花貌的侍女,双手与自己一样,在击鞠赛事的变故中伤了掌心。

太医说,采筠的伤口甚是严重,尤其是左手手心,都露出了鲜红的骨肉。

然而,朝莲公主身亡时,采筠正与自己前去宫中偏殿探望赫连骁等北夏使团的人,根本不在案发现场。

目下,赵曦澄被困宫中。王赟今日进过宫,要么是赵曦澄以给皇后侍疾的名义被迫留在宫里,王赟真不知内里缘故;要么是王赟知其事,但因某些原因不得透露于她。

她放下手中折了一半的洒金笺,又持起另一张洒金笺来。

赵姝儿说,这张洒金笺是她在鸿胪客馆跟踪江豫与赫连骁时捡拾到的。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江豫自小就爱木作,他的字,极其端工整齐,仿佛是一笔一画组装上去似的。

她忆起,小时候,她的好些小玩意儿,均是江豫亲手制作后送给她的。

她也见过他摆弄木头。短短时间内,他就可以把一堆奇奇怪怪的事先做好的木头部件,拼成一个新奇的物件。

那些物件,不但设计精巧,而且好玩耐用。

后来,她长大了,不再玩那些孩子气的东西了,却仍收着它们。

直至及笄那日,一场熯天炽地的火,烧了一切,亦毁了一切,包括他赠给她的及笄礼——玉莲手钏。

心头一阵一阵泛苦发涩,她用指尖摩挲着两张洒金笺上的字,仿佛在抚摸她逝去的旧时时光。

散落于盛夏光年的荷,坠在承烟湖里的星,那些懵懂年岁里的晏晏言笑,那些藏于豆蔻梢头的初初萌动,被她珍之又珍,日复一日,总在不经意间硌痛着她。

眷眷往昔时,忆此断人肠。

眼眶一胀,指尖一紧,洒金笺瞬间皱成一团。

她一把抓起另一张洒金笺,胡乱往抽屉里一塞,眼前朦胧一片。

恍惚中,那些字迹笔画,化成了一支支带火的利箭,齐齐朝她胸□□来。

她终于承受不住万箭攒心的疼,“咚”的一声,倒了下去。

俄而,插在胸口的箭,呼呼地燃烧起来,火苗一寸一寸舔舐过她全身肌肤。

她如置火窖,只觉热意滔天,五脏六腑都快焚烧殆尽了。

就在她觉得自己几要被烤成一块炭时,一点清凉,自额上蔓延开去。

灵台一闪,她悚然清明过来。家中火灾,她尚未查清真相,她不能就此倒下。

她使劲汲取着那一点凉意。不知过了几何,烫势减弱,终于渐趋熄灭。

若有若无的梨花清香,蕴着独特的温热气息,扑进鼻端,灌入心底。

黎慕白浑身一颤,眼皮极力一睁,眸底瞬间落进一弧利落的下颌线。再往上,是一对乌黑澄亮的瞳仁,深邃清澈,正倒映着她的面容。

是幻觉,一定是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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