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 夏日冰工厂 “有人跳楼了!”……

正月下旬, 凛冬将至。

李丽华是在石洪文的主持下被拉去火化的。

杨树平精神状态极差,他受了废气身体本来就不行,李丽华一走, 他整个人就垮了下去,整日整日地坐在病床上发呆, 双目出神, 不要说做事,连话都不会讲了。

不过三天, 他整个人就肉眼可见的憔悴了大半。

石洪文于心不忍, 和明秀兰日日过来看他,杨小花被养在他们家里,所有的事情都还没给这个五岁不知事的小女孩儿说,但母女连心, 李丽华火化那天, 杨小花在什么也不知道的情况下哭了整晚,一直哭着要妈妈。

“树平。”明秀兰脸色寡白, 她也连哭了两天,此刻开口嗓子都是哑的, 她望着病床上的杨树平,“丽华走了,你不能就这样倒下啊。”

“小花还在等着你。”

“小花”这个词仿佛咒语,触发了杨树平呆滞不动身体里的某个机关,他缓慢僵直地转过头来。

三日了, 杨树平从李丽华走后, 嘴皮一瘪,头一次哭出来。

“我知道的,我会站起来的……”杨树平一边说一边胡乱地摆手, 他泪如雨下,泣不成声,“我就是,就是……”

他就是了半天,语不成调只是发颤:“有点接受不了丽华没了。”

明秀兰一瞬捂脸仰头,眼泪滚滚落下,旁边石洪文看得心间发颤,两眼发红,他干巴巴地道:“我去问了,这种安全事故赔偿多,以后你和小花……”

他说到一半就意识到自己的安慰多苍白,住了嘴,杨树平捂脸埋进被子里,这个年近四十的男人嚎啕大哭。

尤荣伊垂眸望着哭得几欲昏厥的杨树平。

大概所有人都以为这已经是最痛的人生波折,没人意识到,李丽华的死只是一个开端。

两日后,安全事故调查的结果出来了。

“什么?!”石洪文目眦欲裂地举着通告单,猛地拍到了杨鸿威的桌面上,“肇事者是杨树平!这算哪门子调查结果!”

杨鸿威端着高价买回来的紫砂壶杯,微微吹开上面的精品龙井茶叶:“小杨是我同乡,我也不愿意相信啊,可是这就是调查结果。”

“怎么可能!”石洪文不假思索地怒骂,“烧炉子是黄文,你那天也听到杨树平说的了……”

“我是听到了,但调查结果不是这样的啊。”杨鸿威仿佛极其无奈,他把茶杯往桌上一放,“调查组去的时候,煤炉子在杨树平的家里,地面上还有长期烧煤的痕迹,橱柜里还有两袋刚好留待过冬的煤。”

“不仅如此,整栋楼的口供都一致,大家都说杨树平这个冬天在烧煤。”

“……怎么可能?”石洪文难以思考出关窍,听到这匪夷所思又整齐一致的口供一瞬间都愣住了,“杨树平以前都是提前交热力费的,怎么可能烧炉子。”

石洪文猛地从一团混乱的现实里竭力抓住了一个线头,拔高声音:“对!杨树平以前都提前交热力费,只要给出以前的供热收费单据,就能证实他没有烧炉子的……”

“你说以前的供热单据啊?”杨鸿威平平稳稳地端着茶杯,他抱歉地叹了口气,“我这人收东西马虎,厂里工人交热力费的单据我都乱丢的,没收起来,找不到了。”

当然不是找不到,而是早就被他烧了,烧完的烟灰都被谨慎地冲进了马桶里,大罗金仙来都找不到杨树平交热力费的证据。

“这事儿我也不愿意相信是小杨做的,他那么老实。”杨鸿威唏嘘般地低头喝了一口龙井,美得眯了眯眼,“诶,这茶真不错,但是基本这事已经定了。”

“全栋宿舍楼都指认了,正在公安局那边闹呢,要求及时赔偿。”

石洪文的表情和大脑一片空白。

红底黄字的横幅拉在公安门前,几个年轻的实习警/察焦头烂额地挡在人群前,不停拔高声音:“事故还没有调查清楚,请各位先回去等!”

人群不被这简单的劝告威慑,反而越发高呼:“赔偿!赔偿!”

石洪文匆匆赶到的时候,他远远一看那横幅,大脑,胃部和肌肉都被一种强有力的情绪摄住了,顿时站定在原地。

【丧尽天良杨树平,害我全家不赔偿!】

领头闹事的人是沙宏泰,他长得孔武健壮,举着横幅一边大骂一边大闹,他推搡着拦他的警/察:“炉子也找到了,煤气也是从他那里泄漏的,这事情还有哪里不清楚!他在你们这里是不是有关系!我看你们就是想帮杨树平不赔偿!”

“他有钱有房有老婆,凭什么不赔偿!”

人群闹哄哄地往前,石洪文深吸一口气才勉强冷静自己充血的大脑,他人高马大,越过人群背后小鸡子一样拉过撒泼打滚的沙宏泰,双目赤红:“你他妈再说一句,老子一刀捅死你!”

他这一句浑气十足,带着凶悍欲滴的真实杀气,整个人群霎时静了下来。

石洪文喘着粗气,他攥紧拳头一扫全场所有人,这些人或多或少都意识得到他和杨树平的关系,不约而过心虚别过了眼。

“杨树平绝不会烧炉子。”石洪文一字一句地说,他就像是回到了当年二十岁,一力和一群人混战的时候,困兽般地怒吼,“你们都知道,为什么做伪证!”

沙宏泰被他提溜着,他难得和石洪文起冲突的时候没急眼,反而嗤笑了一声,像是欣赏石洪文困兽的姿态般笑了起来。

“就杨树平那种虚伪的人,私底下烧个炉子算什么?”沙宏泰冷哼一声,突然大声道,“他还交过窃热费呢,之前就偷过热了!”

人群在他的鼓舞下,又淅淅沥沥地小声说起话来:

“……对啊,今年还准备买房,城里一等一的好地段,手里肯定不宽裕!”

“女儿还要去好幼儿园上学呢,不贪点小便宜哪里存的下这个钱。”

“……平时就抠。”

石洪文百口莫辩,他大脑嗡嗡作响,不远处他看到黄文缩在人群后,眼睛一定,大步走了过去,猛地擒住了这个准备逃跑的人。

“你跟我回去!”石洪文怂着他的领口将他推倒在地,难以克制地怒气喷涌,他几乎在嘶吼了,“你去和调查的人说啊!是你干的,和杨树平没有关系!”

黄文瑟缩又有些微弱惭愧地望着石洪文,隔了很久才小声说:“我说了也没用啊,炉子在杨工哪里,大家也都不想认我……”

“你的炉子为什么会在杨树平那里!”石洪文怒问,“是不是你!”

“不是我!”黄文飞快地摇头,“我回来炉子就在杨工家了,沙宏泰领着其他人一起守在我家里,说要商讨赔偿的事。”

他极其小声地说:“他们算过杨工赔偿的钱了,一家人能有一万多,不会撤的。”

“石哥,你家也有。”

石洪文攥紧黄文的手猛地一松,他感受到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荒谬扑面而来,一下将他击得头脑一痛,难以站立,隔了许久才能从撕裂般的嗓子里吐出字来。

“……他们都知道?”

黄文低了低头,没说话,但一切都在他的沉默里明了了。

石洪文摇摇晃晃,他恍然回头,看向身后还在继续闹事的人群。

一切都变得像是慢动作般,人群举着横幅哄闹的声音仿佛隔着一个世纪在他耳边回响,朦脓,迷幻,仿佛不像是人能发出的声音,他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往前走。

也不明白自己什么时候满脸眼泪。

他摸开人群,走到最先前,不知道从哪里摸到了根趁手的树棍,把住得意地继续闹事的沙宏泰的肩膀,轻轻拍了拍。

“?”沙宏泰无知无觉地转身。

石洪文流着泪,满脸阴森,他目眦欲裂,撕心裂肺地大吼:“沙宏泰,我杀了你!!”

随着这一声大叫,仿佛沸水般鼓噪了一下午的人群终于沸腾了,滚滚朝着中间涌去。

实习警察惊惧地挥舞着警棍大叫,试图分开人群,石洪文被人群击打推搡,他仿佛没有痛感知觉般,只怒意勃发又溢满眼泪地睁着一双眼睛,举着拳头一下一下地殴打着沙宏泰。

次日,下午三点。

明秀兰带着钱交了罚款,焦急地把看守所里的关了一晚上的石洪文领了出来,石洪文被拷了半晚上,嘴巴干燥起皮,但人看着还是精神的。

旁边的沙宏泰就不那么抖擞了,还没人来领他,此刻被拷在地上眼神都有点散了,见石洪文被明秀兰领走,眼神又怨恨又嫉妒。

“没事吧?”明秀兰心疼地看着石洪文满脸的伤,想去碰又收手,“咱们去找个诊所看看吧?”

石洪文沉默寡言地摇了摇头,明秀兰刚要劝他,就见他张开双手一抱,将她紧紧拥入怀里,将头埋进她的肩膀里。

明秀兰无声地叹一口气,拍拍他的背:“洪文,我在,都没事啊。”

“……我不知道老杨该咋办了。”石洪文声音沙哑,“我感觉他要赔。”

“赔钱都是其次的。”明秀兰摸摸他的手,安抚道,“人在就好。”

说起这件事,她难掩伤感:“丽华也不在了,这热力厂的人又这样,费尽心思为了这点钱,真是……”

她摇摇头,似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长长地叹息一声,缓缓开口道:“哪怕赔了也没事,你还记得老杨老说的话吗?”

“他一天到晚话那么多。”石洪文不耐道,“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那句?”

明秀兰哭了好几日的眼睛此刻终于泛起了点笑意:“钱都是小事,人才是大事,只要人在就行。”

——这句话是当初明秀兰生产大出血,杨树平急得把库存都掏空给他们时说的话。

石洪文微微一怔。

“二十万而已。”明秀兰不屑又无奈地一摆手,“他们要就拿去吧,等老杨身体恢复了,我们就带着他和小花离开这儿,去别的地方再找活干,再定下来。”

“钱没了可以再挣,人没了真就什么也没了。”

“洪文。”她两手攥紧他的手,小声说,“还有我们在,别想岔了走偏路。”

石洪文满胸腔的郁气在此刻才散去,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一直含着阴沉杀气的脸慢慢放松下来。

“嗯。”他点头,紧接着皱眉,“哪怕要赔偿,也等老杨好了搬走再说,不然以他现在的精神状态,我感觉他撑不住。”

下午五点,医院。

石洪文勉强收拾好了自己一张脸,明秀兰仓促做了点饭给三个孩子吃了,耳提面命让自己两个儿子帮忙看好小花妹妹,就提着不锈钢保温桶带着饭菜过来了。

杨树平病床上支着个小桌板,他很慢地一汤勺一汤勺地吃着保温桶里的汤饭。

气氛很沉默。

明秀兰开了个玩笑:“诶呀,这几天可都是我家开火,老杨,你可要快点好起来,该轮到你家开火了。”

杨树平吃饭的动作一顿,他很浅地嗯了声:“这几天麻烦秀兰带饭了。”

明秀兰无奈一叹:“说什么麻不麻烦,不是麻烦。”

“是麻烦。”

明秀兰刚要反驳,杨树平望着保温桶里的汤饭,突然提了个要求:“我想吃个卤鸡腿和卤蛋。”

旁边的明秀兰和石洪文都是一怔。

杨树平这几天的胃口奇坏,不要说荤腥了,就连粥和汤饭这种软和的食物他一天也只能吃一顿,现在一下居然胃口开了,要吃卤蛋和鸡腿。

明秀兰眼睛微亮:“诶,好,要吃是吧?我和老石去给你买,你等着!”

杨树平低着头,很浅地点了一下:“谢谢。”

石洪文不知为何,见他点头的一瞬间心里猛地一突,他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不详之感,但紧接着明秀兰就拖他下去了。

“卤蛋那边有,我去那边买。”明秀兰从荷包里找了一张五十的给他,“老杨常吃的卤肉在那边,你去那边买,买热乎点的,回来免得凉。”

石洪文接了钱去买了卤肉,但不知为何,他一路上都有些心神不宁,这让他下意识攥紧了荷包里那张上山求来的平安符。

他脚程快,十几分钟就买了跑回来了,此刻天气已经很冷了,下午的时候刚下了一点雪,地面上都是刚覆的新雪,洁白无瑕,一点杂色都没有。

石洪文回到医院,卤鸡腿还是热的,他从医院正门走上去,提着卤肉路过前台的时候,他鬼使神差地低头瞄了一眼护士随意放在台上的访客名单。

【沙宏泰】

【黄文】

……

映入眼帘的三十多个名字,都是他眼熟的,于今天早上九点来拜访了病人杨树平。

石洪文在前台前仿佛雕像一般静止了半秒不到,紧接着,他脸色大变,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楼梯间里蹿了上去!

他跑得急,走一步跌了好几下,仿佛站立不稳。

石洪文这辈子脑子不行,身体素质好,活到现在没有大病大灾,平生还没有这样心虚气短,手脚发颤的时候。

他掌心紧紧攥紧那个平安符,大口喘气,内心前所未有的诚心祷告——

——杨树平,别做傻事啊!

好好活着,一切都还没有结束,只要人在,什么事情都可以重来!

杨树平的病房在七楼,石洪文跌跌撞撞,爬到七楼还在地上摔了一下,爬起挥开周围骂他在干什么的病人,就往杨树平的病房猛冲过去。

“砰——!”

病房门被轰然推开,穿着病号服,颤颤巍巍坐在窗户边沿的杨树平双目空洞地转过头来,他脸上全是泪痕。

石洪文一瞬间嗓子哽住,他因为极端的恐惧,一瞬间发不出声音来,隔了很久才开口:“……老杨,别做傻事。”

“还别做傻事?”杨树平见他来,又哭又笑,恍然摇头,“我这辈子就这一下是聪明事,其他都是傻事。”

他双手撑在窗沿上嘶哑地说:“……是我害死了丽华。”

石洪文猛地顿住:“和你没关系,是这群人……”

“就是我。”杨树平恍惚地抬头,“你和丽华明明劝了我那么多次,别做善事,别发善心,让我长点心眼,但我总不相信,我觉得人坏都是有因,只要有助力都是拉的回来的。”

杨树平笑着落泪,他望着石洪文:“——是我运气太好,随便发发善心,便遇到了我的爱妻,又遇到了你,我最好的朋友,我就觉得自己更对了。”

“我真是愚蠢至极。”

“……不是的。”石洪文望着杨树平一点点往后缩,心口发紧,“不是这样的。”

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此刻对错善恶都不明晰,只有痛苦和惊惧格外清晰。

“是这样的。”杨树平抬头望一眼石洪文,终于云淡风轻地一笑,眼泪落下,“多年来,是我没心眼犯蠢,连累你和丽华了。”

他一说完松手,人往后松松一仰。

石洪文前扑一捞,手中什么也没抓到,他近乎于空白地看着杨树平落地猛地一震,鲜血就从他身后涌出,染红了刚落的新雪。

隔了许久,有人的惨叫才从一楼传上来:

“有人跳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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