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六十九节 交易(2)

在群臣的注视下,张越转身朝天子一拜,又起身,对两侧朝臣与当面的上计吏们稽首再拜,然后才道:“诸位明公,下官确实是有一个粗浅的建议,只是,下官才疏学浅,可能想法不太成熟,需要诸公多多海涵……”

朝臣们自然立刻就道:“侍中公但请直说……”

徐州的上计吏们更是顿首拜道:“明公请说,吾等无不应允!”

对徐州人来说,为了这条运河,特别是引淮入洛,他们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因为,这关乎生死存亡!

被洪水泡着,可不好玩!

当初,瓠子决口,河水改道向西南,夺淮入泗,就淹没了徐州两郡的七八个县,造成数千人死亡,十几万人无家可归。

而如今在殿中的上计吏里,就有当初洪灾受害者的后代。

对于洪水的畏惧,早已经深埋在他们心底。

看着众人,张越微笑道:“旧秦之时,商君有‘异子之科’,及汉兴,因以国家农本之故,又因高帝‘强干弱枝’之策,故承其秦制,律曰:八月别户,皆可!”

群臣听着,虽然不知道张越为何提起这个事情,但依然竖起耳朵,认真聆听。

但对汉室这个政体来说,执行异子之科的决心,是超乎想象的。

连诸侯王,也要分家。

推恩令的本质,其实就是商君异子之科的另外一种诠释。

既将异子之科法律用到诸侯王、列侯身上,强迫他们代代分家,使得他们无法形成一个有效的能够聚敛财富和资源的势力。

西汉天子的威权,也是来源于此。

因为,在这个制度下,已经不可能形成一个可以与君王掰手腕,并制衡君王的力量。

张越却是继续道:“然则,百年以降,人口增殖,天下户口猛增,但其田地却未跟上人口的增殖,故百姓余子渐多,而其父母却未能有足够多的财产,分与诸子谋生……”

“于是,地方赘婿、游侠、商贾渐增,为患地方,祸及国家!”

法家和儒家的官员们,闻言纷纷神色严肃。

在儒法合流的今天,对于赘婿、商贾、游侠的憎恨,儒法是感同身受的。

消灭这些群体,就是儒法的共同主张。

但,现实是根本无法消灭,甚至无法抑制。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百姓的余子们,除了去当赘婿,去经商,去做游侠,就只剩下卖身为奴的这一条路了。

汉代士大夫们,可没有后世的腐儒那么不要脸,可以厚着脸皮对人民说:你为什么不乖乖在家饿死,非要出来给老爷我添乱呢?

当前的儒家,哪怕是今文学派之中,也有相当多数量的经世派。

主流还是希望可以缔造一个太平之世,过上理想之中的大同生活。

“臣以为,与其让百姓余子,流连地方,为赘婿、商贾、游侠,不如陛下降大恩,予其新生!”张越面朝天子,顿首拜道:“而今东南水患严重,郡国荒地沼泽不知凡几,若陛下嘉恩黎庶,招纳百姓余子,以其为军,仿照隧营之制,于青州、徐州、扬州广建隧营,招以余子,兴建水利,开荒拓垦,上引商君之‘垦草法’,嘉以高皇帝授田之令,命隧营之士,修水利,垦荒田,然后以其新垦之田,授其为业!”

“如此,则国家不费国用,而百姓得其躬耕之所!”

“以扬州之越池围水工程为例,其用民夫数万,可垦得水田数万顷,尽可授予民夫,一夫狭五口以治百田之政,则将重现人间!”

“鸿沟整修,引淮入汴,凡七百里,可垦得荒田十余万顷,引洛入淮,又可垦得荒田数万顷,鸿沟通水后,更可新得田地十余万顷……”

“微臣愚以为,如此,可谓三全其美,民得产业,有躬耕之心,而国家得其赋税户口,郡国得其水利之美……”

说着张越就躬身再拜。

群臣听得胆战心惊!

上计吏们更是目瞪口呆!

数十年来,寄生和依附在各种国家工程上的利益集团势力有多大,人人都知道。

现在,这张子重居然敢在这个地方下刀子,不要命了吧?

这可不是三五人的利益,而是从上到下,形成了一个完整的生态链。

官员、豪强、贵族、士大夫,几乎全部牵涉其中。

在事实上来说,几乎没有人不被其影响。

但,却无人敢站出来反驳和异议。

原因很简单,一夫狭五口而治百田,是汉家国策,是高帝制度,更是诸夏民族自战国以来,士大夫们共同认可的理想社会模式。

当代士人,天天嚷嚷着礼崩乐坏,最大的证据,就是一夫狭五口而治百田的家庭社会正在瓦解。

而授田与民,更是汉能享国百年的根本缘故。

事实上,汉代秦之后,能够维系统一,而不是重新崩解,根本缘故就是刘邦授田。

在沉寂了片刻后,才终于有朝臣弱弱的问道:“侍中公,您这样做,会不会有‘与民争利’之嫌啊……”

张越听着呵呵一笑,反问道:“阁下所谓之‘民’是何人?”

“强宗豪右,权贵两千石,还是升斗小民?”

汉代或者中国封建社会的‘与民争利’,就和后世的‘市场经济’‘民猪自由’一样,是一个很空泛的口号。

谁都能嚷嚷几声,表达意见。

只是可惜,口号终归只是口号。

就像喊着市场经济的人,其实私底下搞得是垄断。

叫嚷着民猪自由之人,实则是最可怕的毒菜势力。

就像那句话说的一样,主义再大,还能有生意大?

曼尼大神,才是一切罪与恶的黑手。

那个朝臣被张越这么一噎,立刻就闭上了嘴巴,但心里面却是腹诽不已,在他看来,自己纯粹只是好心提醒而已。

但既然你张子重不领情,那就算了。

等将来,吃了苦头,有得你哭的!

但在下一刻,这个朝臣就满脸痴呆,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

因为,一直以来,没有出声的入京述职的那十几位两千石,忽然集体起身,拜道:“启奏陛下,臣等皆以为,侍中公之策可谓善矣,若能实施,必可造福天下黎庶!”

这些人的集体表态,别说让朝臣们吓得跌破了眼镜,就是上计吏们也是震撼不已!

无数人侧目以对,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个事实!

这可是青州、徐州、扬州的两千石太守啊!

其中,甚至有着齐郡太守王豫这样的高阶官员!

他们本该是代表地方利益,强烈反对这样的割肉政策的。

但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人们哪里能知道,这些人昨夜已经被张越敲打了一番了呢?

当然,张越若只是单纯的威胁,可能他们还不会放在眼里。

但问题是……

现实已经逼迫他们,只能服从和支持张越的计划。

不然,就全部等着死全家吧!

一旦青徐扬地方的事实,被暴露在朝堂上,他们有一个算一个,统统跑不掉!

况且,张越拿出来的方略,在理论上是可行的。

也是现在唯一一个可以帮他们安全的拆除那颗就悬挂在脑袋上,随时都可能要爆炸的炸弹的办法。

除了替张越背书,他们已经别无选择了。

事实上,这是一笔交易。

牺牲地方豪强和权贵的利益,来买自家的身家平安。

很划算不是吗?

更别提这些人中,还有一部分,是真的想要为人民做些时期的好官。

而郡国两千石们的表态,彻底打消了商丘成和刘屈氂心里面的顾虑。

连这些地方的太守,都说可以,都不管地方上的狗大户们的死活了。

那他们还有什么理由不同意呢?

这现成的政绩和名望,不捡白不捡啊!

于是,商丘成立刻就对天子拜道:“臣附议,以为张侍中此策甚好,必能福泽人民,有利国家!”

刘屈氂更是道:“启奏陛下,臣以为,侍中之策,利国利民,甚为妥当!”

对刘屈氂来说,他才不在乎东南的地主豪强们利益受损呢?

他只知道,这个事情,只要做成了,那么,他这个丞相就可能成为数十年来最成功的丞相了。

光是那越池围水工程和这鸿沟2.0工程,就可以垦出荒地数十万顷,至少安置三十万户人民,给与他们新生活,创造税赋数万万,多出纳税人口百万!

还能节约国家的国库资金,为前线边塞输送更多粮食。

无论是对内还是对外,都可以让他本人,未来的丞相之旅,变得无比光辉灿烂,福泽子孙数代!

只是想着,未来这数十万户人家和其子孙,都可能对自己顶礼膜拜,甚至立祀纪念,刘屈氂就已经无视了大部分的阻力了。

更别提,这个事情又不是他提议的。

他只是赞同而已!

冤有头,债有主,别人要恨也只会恨张子重。

自己毛都不会掉一根!

太常卿商丘成和准丞相刘屈氂这么一说,群臣互相看了看,也就没有什么理由不表态了。

特别是河南、河内和河东籍贯的朝臣贵族们。

他们也想的开!

毕竟,他们已经是列侯、两千石了。

身份高贵,早已经脱离了盘剥奴婢,靠着蓄奴牟利的低级趣味。

进化成为了爱惜羽毛,顾念乡党,重情重义的君候、明公。

有些人,为了表示自己真的是一个正直君子。

在家乡甚至不蓄奴,不并田产。

而如今,这鸿沟2.0,对于三河地区的所有人,都是意义重大!

特别是河南人来说,这几乎就是为了他们量身定做的超级工程!

只要竣工,河南就可以一跃成为天下最富庶之地。

仅仅是南来北往的商贾和船舶,就足以让所有人受益无穷!

与之相比,牺牲一点暂时的利益,似乎也就可以接受。

毕竟,这可是一只能下金蛋的母鸡,只要完工,子子孙孙都将受益无穷!

所以,只犹豫片刻,朝臣们就纷纷出列,拜道:“臣等附议!侍中之议,臣等皆以为,甚为可取,愿陛下采之!”

这就让一直在旁旁听的太子刘据和长孙刘进,啧啧称奇了。

虽然不是很懂,这一番操作是如何实现的。

但现实就是,貌似张子重提出一个超级计划。

但,不知道为何,按照旧例,类似这样的计划,本该在朝野议论争辩数月,然后通过说服和协商,逐步才能达成一致的事情,转瞬之间就得到了朝野一致认可。

这不封建啊!

要知道,当初,天子打算在朔方屯田,移民实边,可是经过了漫长的拉锯和谈判。

当今天子又打又拉,又动用暴力,狠狠的教育那些反对的士大夫,才终于逼迫朝野达成一致。

这就让刘据和刘进,都是好奇了起来。

尤其是刘据。

到现在为止,张越提议的两个工程,都是利国利民,而且得到了朝野一致认同。

在刘据看来,这就是明摆着的政绩啊!

这让这位汉家储君的心脏,开始砰砰砰的跳动起来。

如果……

“孤可以得到主持这些工程的机会,那是不是可以挽回人望和民心?”刘据在心里暗自思索着。

李禹一案,对他的打击,无比沉重。

不仅仅导致了整个太子系彻底洗牌,更让自己也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这才有了今天,刘进上殿,参与旁听之事。

这也他在无奈之中,不得不拿出的下策。

既通过刘进来挽回声望,维系地位。

特别是让刘进来帮他挽回在士大夫舆论之中的声望。

让天下人都能够安心,不用畏惧,他成为惠帝第二。

但,作为储君,刘据当然不愿意就此沉沦。

他也是有理想的,也是想要做一番事业的!

更想向天下,特别是他的父亲、母亲和祖先证明——他这个太子,并不是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昏庸之主。

不过呢,刘据虽然很激动,但,当了数十年太子,他还是学会了矜持的。

稍微观察了一下局势,看了看自己老爹的神色,他决定稳住,再看看。

至少,也要等下朝后,与自己的幕僚智囊商议一下,看看此事是否可行,然后再决定行动!

吃了过去偏听偏信的亏后,刘据现在已经变得无比小心谨慎。

事无巨细,都会尽可能的与幕僚智囊们再三讨论和商量。

而且,他不止会和一个人商量,他会尽可能的找那些可以信得过的人,多次讨论,听取不同意见。

就像他请求天子,准许刘进与他一同上殿,旁听政务,就是他与张贺、王沂等幕僚讨论多日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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