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3 章

三月的扬州素来热闹, 而这时更因着城门口处的一纸皇榜,摩肩接踵的人愈发多了。

在纷纷衣袂锦带随一阵春风飘动之间,苏染染只瞧着明黄纸帛上的墨色出神。

“太子妃苏氏殁, 太子思其, 夜不能寐, 悲痛欲绝, 现已垂危之症,故张贴此榜, 以寻求天下名医。”

苏染染仔细看着眼前的端正字迹,双手不由得将怀中的软团子抱得更紧些。

纵然自己从未刻意去打听着,但她也知晓卫宴和苏毓月有一个五岁大的儿子。

苏毓月死了,卫宴又危在旦夕,那如今的京中皇城,应当是乱成一团,由宸王卫恪一手遮天着。

而这些, 又同她有何干系?

苏染染放轻了指尖动作, 有一搭没一搭地捋顺怀中的乌黑碎发,“阿梨这几日在学堂, 定是得了夫子的夸赞。就你刚刚说的那些个字,可是连千字文上都没有的。”

苏染染话语带了笑, 柔声细语说得很慢。脑海依旧中绕着皇榜上的墨色字样, “太子妃殁”, 确实没有。

那“太子薨”, 她不久后就能看见了。

心底念头一闪而过,苏染染没有刻意去想,也没再继续看着青灰石墙上的明黄。

她双手紧紧抱着怀中的人,两袖弯臂还忍不住掂了掂, “阿梨,你又长个了。再过些日子,娘亲都抱不动你。”

“娘亲,阿梨真的长个了吗?”

窝在苏染染怀里的小姑娘舔了舔手上拿着的最后一颗糖葫芦,略有些沮丧地问道。

“就今早下学时,王翠还说我一点也不长个,和她家院子里的石墩一样。”

小姑娘边嘟囔还咂巴了嘴里的糖,而刚刚才念过的几个字,早就不知道抛到哪里去。

城门处围着的人很多,苏染染小心翼翼地越过跟前人影,还得看着怀中的阿梨。

等她从人群中走出来的时候,怀中的人愈发气呼呼,连着小软音都是快哭了的模样。

苏染染心底轻叹了声,又是觉着好笑。她随即寻了地方将阿梨放下来,那细腻指腹轻快划过浅粉的鼻梁。

“阿梨又和翠翠闹别扭了,你除夕不还和人家放小烟火来

着?喏,阿梨瞧瞧,娘亲这手上还拿着你要给翠翠的米糕。”

苏染染晃了晃手中提的油纸包,慢慢弯腰对着跟前的软团子,一双杏眼也变得柔和许多。

阿梨,今年四岁大。是她来到扬州半年后的春日二月,在湖岸寺庙处捡来的小女孩。

那年,自打她从八月中旬来扬州后,就连着大病一场,卧床至冬月才稍稍好些。

因着几个月的病,她身上所带的银钱也剩下不多。又在唐卿的三番五次劝说下,她只好先借了他的银钱,买下一处院子。

那院子地段很不错,可谓是寸土寸金。但唐卿依旧按着自己所借的银钱,记下了帐。不仅如此,他还安排了两丫鬟婆子侍奉她左右。

日子一天天过去,很快就到那年的除夕,也应当是东宫之中的苏毓月,同卫宴过的第一个年。

她本就是一个人,便没有兴致置办年货。而就在除夕那夜,唐卿来了院子,陪着她一起守岁。

翌日,新年的第一天,她刚刚用过早膳,就见到了唐卿的父亲母亲,即是扬州第一富商和他的夫人。

两人气度不凡,一举一动都不输京城世家。但两人说着,要让她和唐卿成婚的话,便把她吓得不轻。

原来,就在唐卿因她所做的一番动作后,自己竟是成了众人口中的唐卿的外室。

外室,妾室。

她当时不知是被气的,还是有些病得糊涂了,在和唐卿彻夜长谈以后,就去了扬州城外,湖岸边的寺庙。

在寺庙一住,便是两月。她甚至都想着,这辈子伴有青灯古佛,寥寥一生也不错。

至少,她还活着,活得好好的。

“苏姑娘,你心中的郁结一日不解开,再住着多长的时日,也是枉然。

听过贫尼一声劝,世间万物,有因有果,种下何因,才得此果。”

这是她离开寺庙那时,日日同她诵读经文的师太和自己说道的话。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即使半年的日子过去了,她心里也还是恨着卫宴三人的。正因为还恨,所以何来的放下。

如此可怨可怖的自己,连救苦救难的菩萨都渡不了她。

“娘亲许是记错了,这米糕是阿梨自己要

吃的,我才没有惦记着王翠,非要给她带呢。”

小软音说得有理有据,在最后尾音处,还轻哼了一声。恰好,也是这道轻哼,将苏染染的游离思绪拉回来。

她低眉一望见小姑娘那粉嘟嘟的嘴唇上下,还沾着好些冰糖葫芦的殷红糖衣。

阿梨个子长得不算高,尤其是一张透着粉嫩的肉乎乎小脸,更显得她身形小了许多。也难怪翠翠要说阿梨是石墩,许是两人又因着鸡毛蒜皮的小事吵了架。

“娘亲,你怎么还笑了呢?阿梨,阿梨都被翠翠说是石墩了。我……从今个起,就再也不吃糖葫芦。

王翠翠说了,只要每日吃饭吃菜就能长个。阿梨要长个,阿梨再也不吃糖了。”

苏染染只见自家小姑娘双手一叉腰,稚嫩语气铿锵有力说着话,而且白嫩细小的手掌里,还牢牢握住糖葫芦的短竹签。

噗嗤,苏染染笑着声转了转手上的油纸包,一阵熟悉的米糕香甜就在一大一小之间萦绕。

“阿梨,王婶婶定是告诉过你了,让你不许学她叉腰的。而且翠翠比你大了整整一岁,你个子还会长的,肯定会长得比娘亲还要高。”

“不,不要……”

穿着一身浅粉衣裳的小姑娘很快垂着双手,毛绒绒的脑袋摇得跟泼浪鼓似的。

“阿梨不要比娘亲长得高,阿梨只要比唐爹爹长得高就行了。唐爹爹那么高,都还要娘亲抱,自然阿梨以后可以。”

阿梨嘴上说着话,手中动作也没落下。就在说起唐卿时,她还踮了踮脚尖,只为抱在苏染染的腰间。

“娘亲,就是这样的,你就是这样抱住了唐爹爹。上次赏完花灯回去,我在唐爹爹怀里,是没有睡着的。”

阿梨的稚气话语一响,还伴有俏皮笑声。苏染染就这般听着,面颊两侧连着修长脖颈,唰一下红了。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赏花灯那晚,阿梨不仅没有睡着,还看到了。

自己现今要如何说道?她那晚确实抱了唐卿,但她是想要去抱着阿梨的。

可阿梨是孩子,眼见为实,看见什么便是什么。自己若细说,她肯定会记得清楚,再把话语说给唐卿听的。

而唐卿,苏染染

心中不禁叹了气,她在前世就已经欠了他一条命,这辈子断不可再打扰到他。

自己欠他的,已经够多了。

苏染染扬起嘴角的深深梨涡,掩着面容窘迫,纤细双手一托,就抱起怀中的软团子,笑声徐徐响起。

“那阿梨现今,是在吃你唐爹爹的醋吗?娘亲可记得那晚,是你非要让我和你唐爹爹一起牵着你的手,在河岸赏花灯的。”

阿梨老老实实听着苏染染的话,粉色小嘴唇一瘪,就没有了话音。

娘亲,唐爹爹。怎么就不能是,娘亲和爹爹呢?

许是翠翠说得对,唐爹爹不是阿梨的爹爹。那娘亲就只有一个人,也没有人抱着娘亲,就像娘亲现在抱着阿梨一样。

“娘亲,阿梨想要自己下来走。”小姑娘瓮声瓮气,连着之前的雀跃神情都没了。

“小阿梨,你怎么了?又想起你和翠翠闹别扭的事。”

苏染染应声说着,也没把怀里的人放下来。这要搁在从前,她双手指定会酸软无力得很。可如今,阿梨是她从小养大的,一点也没觉着小家伙重。

“娘亲,阿梨想要爹爹。有爹爹就好了,爹爹既能抱着阿梨,也能抱着娘亲。”

话落,苏染染的碎步停了下来,梨花模样的锦白绣鞋踩在青砖上,抱着阿梨的一对弯臂也渐渐变得僵直。

有爹爹就好了,抱着阿梨,抱着娘亲。

她耳边反复响着弱弱的细声,就在胸膛的心口处,开始翻滚起久违的疼。

有爹爹就好了,那生在养在东宫中的孩子定是很过得很好,有娘亲,也有爹爹。

嘀嗒,从苏染染眼尾砸下了一滴清泪,刚刚好落在阿梨的白嫩小手心里。

小姑娘此时此刻弱弱说的话,是唐卿在她捡回阿梨时,就曾说过许多次的。

“染染,我知道你心中是如何想的,我也不求你能彻底忘掉他。但你这样养大了阿梨,对阿梨好吗?

阿梨,阿梨,到底是你念着看了十几年的梨花,还是记着至此分离的他?染染,这话的答案,你心底最清楚。”

这话,是她俩在声嘶力竭的争吵以后,唐卿最后留下的。而那次之后,他再也没有提及过,要娶了她

,让阿梨有爹爹的话。

“娘亲,娘亲,阿梨错了,阿梨不要爹爹了,再也不要了。娘亲不哭不哭,阿梨给娘亲呼呼,呼呼就不疼了……”

呼呼,就不疼了。

苏染染双眼紧紧阖上,两行簌簌而落的泪珠,便沿着嘴角流进唇齿间。

她,不疼了吗?苏毓月都死了,而卫宴也病死垂危着。

原来过了这么久,自己还是清楚得记着两人,记得她对两人的恨。而刚刚在城门处,只不过佯装笑意罢了。

“阿梨,娘亲不哭了,娘亲都是大人了,怎么能在阿梨面前哭鼻子呢。

既然阿梨想要下来走着,那我们今日就走回家去。刚好,方才的馄饨吃得饱饱的。”

待街道人影交织重叠,而一大一小的身形又走得远了以后,单手持长剑的蔺云才搀起一袭锦白的卫宴,在熙来攘往的原地静静站了许久。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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