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5 章

前世, 苏染染死的那日。

细风吹拂,卷起一地雪沙袭来。冷意渐渐,刺破了狐裘和鹤氅包裹的层层温热。

卫宴一进了东宫正殿, 就将狐裘鹤氅悉数褪下。他内里穿着金丝云纹墨袍, 盖住了身上的殷红血色。

“殿下, 苏良娣在兰轩殿候着你。宸王府那边, 属下已经处理干净。”

蔺云就守在卫宴身后,一手攥紧腰间佩剑, 一手揽着卫宴的狐裘鹤氅。

他知晓殿下这几日都想去见苏良娣,可早来晚来,宸王竟敢在太子上早朝的街巷设伏,还都是意在取命的死士。

“孤去兰轩殿一趟,至于宸王,将今日的事修书一封,交予父皇手上。”

清冷嗓音里, 卫宴跟前的金樽螭龙纹香炉燃起了袅袅余烟, 飘逸着浓郁的龙涎香。

龙涎香,味醇厚长久, 掩血腥气最宜。

春日里的东宫内鲜有花木,而这转眼到了冬日, 兰轩殿周围盛开了好些树红梅。

簇簇花瓣朱色如血, 映入雪地亮光中, 更现傲气媚态。卫宴打眼扫过, 心底依然空落落的。

这几日,他刻意忘掉染染那日看他的目光,也生生忍住了,没有去见她。

他知晓苏毓月一心要害染染, 而染染也和苏毓月小产没有半点干系。

可莫名的,他在染染面前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就连她早可以在东宫内自由走动的事,也不敢提及半分。

染染不爱他,也不恨他。卫宴想着,脚下步子一顿,整个人已经站在染染的院子门口。

不爱,也不恨。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染染是他的,他爱她,能豁了命去爱她。

卫宴那深邃目光一颤,心底的所有暴虐因子都翻滚而起,双手也死死攥紧。染染不爱他,那就恨。

至少,他和染染之间还有一点点挂念。至少恨他,也是记住了他。

墨色底靴踩在雪地,陷了进去,引起吱呀吱呀的响。卫宴越过熟悉院门的每一步,都小心翼翼,面上一点波澜也不敢有。

这几日,染染还好吗?她那天好像被苏毓月小产吓到了,可她的目光和神情,都将自己拒之千里。

吱呀吱呀,纵然卫宴走得再慢,一

身墨色衣袍也站在苏染染的门外。

卫宴腕间的金丝云纹袖面抬起再落下,又抬起,犹豫不决之中,吱呀一声,门被他推开了。

“染染,你一定很疼。”

马车中,卫宴的指尖动作由不经意转为刻意,他一下一下捏揉着轻盈腰带,嘴边的哽咽细语第三次响起。

至此今日,他对染染的死还是不能忘怀,释然。往日种种,就好似昨日才发生,鲜活且镌刻在脑子中。

“染染,孤方才说道何处?”卫宴语气熟稔,那停顿的片刻,真像是在等着苏染染回话。

说到何处,你心里会不清楚?双眼紧闭的苏染染在心里乜了眼卫宴,也愈发确定他说得入了迷,压根没发觉自己已经醒来。

“是,是到了前世,孤和染染相见的最后一面。那天隆冬,连着下了好几天的雪好不容易停了,兰轩殿周围的梅花也开了。

孤忍住好几日没有去看你,更有些庆幸卫恪动了手,这才让孤身上添了伤,有了看你的借口。”

卫宴拿着皱皱巴巴的腰带,手腕一抬,还含着温热的腰带就盖住了苏染染双眼。

许是心口和太阳穴都疼得厉害,卫宴这一瞬间就怕了,害怕看见染染的眼眸。

他回想那日自己推开门扉以后,染染着一身灰白坐在圆桌旁,仅仅当自己推开门那刻看了一眼,就没再有任何波澜。

“太子殿下,妾没有推宸王府。”

细语软软的,但没有一丝生气。他僵着身形站在门口,心中念头徘徊,他要告诉染染的,自己爱她,苏毓月根本就不算什么。

可他一想到自己对染染的所作所为,所有念头都一闪而过,那声“孤知道”始终没说出口。

慢慢的,染染周身萦绕着一股浓郁的悲伤和死气,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刺眼。

“染染”,站在门外的卫宴并没有把话喊出。

“染染,孤从来都没有想过,孤会将你逼死,从来都没有……”卫宴喉咙一紧,此后话语也陷入缄默。

突的,马车颠簸,将苏染染眼眸上的腰带抖落到一旁。黛眉微蹙,杏眼婆娑,卫宴好似做了梦,他看到染染醒来。

但稍纵即逝,卫宴又定

神看了苏染染许久许久,都只能确定,他方才看错了。

卫宴,卫宴应当看见了,那自己索性醒来便是。就在苏染染欲意睁开眼时,一道急促语气又响起。

“染染,当你用匕首刺入胸膛那刻,孤已经迈开疾步,但还是停下来。

孤就想,这是染染能自由自在选择的唯一一次,孤要放开。也或许,天意如此。

就这样,孤眼睁睁望见染染死了,那猛然下起的大雪,都被染红。

但染染,孤遭报应了。从苏毓月和卫恪口中,孤才得知,你并非选择死,而是被孤逼死的。”

嘀嗒嘀嗒,苏染染只闻见混着药香的血腥味,耳边响声继续。

“孤前世也没有活得长久,年三十便死了。对了,染染,苏毓月卫恪的下场比孤更惨,他们求生求死都不得。而且宸王府上下,都被他俩害死了。”

苏染染:“……”

自己若不是看到前世那些画面,可能真会信了卫宴。可事实,他才是真正的求生求死都不得。

求生,求死。苏染染随即就想起梦中场景,她陪着卫宴那五年,还有那大雪中哭求的三千零一步阶梯。

染染,求你等我,等我们来生再相见。

来生,再相见。

蓦然,苏染染心口颤了下。

“阿宴……”

苏染染轻咛着,一双柔荑也毫无征兆地抓住卫宴,“阿宴,染染渴了。”

软嗓轻轻的,惺忪睡眼也随即睁开。就在卫宴愣神的片刻,苏染染扯了扯他的袖面,眼眸扑闪着光亮看向他。

“宴哥哥,昨晚的烟火很美,宴哥哥有心了,染染很喜欢。”苏染染一字一句说着,整个人往他怀里钻了钻。

宴哥哥,昨晚的烟花很美?卫宴脑海反复响着甜糯细声,他的双手却不知放在何处。

宴哥哥,烟火。那可是在五年前的乞巧节。

须臾,卫宴眉头一皱,狭长眼尾垂落,但很快就舒展松开,蕴起了浅浅的笑。

“染染,睡醒了。”

卫宴不经意点了下跟前的小桌,就单手提起青瓷茶壶,徐徐斟满了温热茶水。

五年前,乞巧那晚,还真是个好时候。

狭长桃花眼上挑,卫宴的修长骨节揽在苏染

染腰间。他都已经做好重蹈覆辙的一切准备,没想到染染……

上天待他不薄,哪怕是偷来的时日,也胜过前世的死局。

“染染,饮些茶水,我们还要好几日才到京城。”卫宴的话,轻快而含了磁性,甚至还亲昵的,揉了揉她的双肩。

“嗯”,苏染染轻声应着,双手慢慢接过茶盏,嘴角一笑,就羞赧得红了脸。

五年前,乞巧那晚,她选的时日刚刚好。

碧色水光清爽回甘,苏染染双手端着茶盏,一口一口小呷,略有疑惑的视线就没有离开过卫宴。

她现今应该在京城,而非好几日才到京城。既然是兜兜转转回到五年前,那宴哥哥可要上点心了。

苏染染只觉眼角湿漉漉的,连着脖颈都有些汗意。她低眉扫过半杯茶水,一滴清泪顺势掉落。

“宴哥哥,染染是不是睡得迷糊了?我们就在京城,为何要回京,还要好几日……”

苏染染细声越来越弱,含泪双眸一下就盯住了卫宴。她倒是要看看,宴哥哥能说出些什么来。

“的确,染染睡得迷糊。”卫宴满口应下,还单手将苏染染手中的茶盏抽了出来,放在小桌上。

“染染,这是五年后,乞巧烟火那晚的五年后。我们一月前来到扬州,现今是要回东宫。”

“五年后……”苏染染颤抖着话音,小脸皱成了冷白的一团,可她心里:“卫宴到底要说什么,这一点都不符合他的性子。难道,他已经看出来了?”

不太对劲,卫宴如今戳破自己,对他没有半点好处。倘若,他就是要像前世一样关着她……

沾润水光的唇瓣一瘪,苏染染瞪着眼睛,猛然一缩的浅褐瞳孔,是在努力回想起什么。

“是五年后”,卫宴薄唇嗫嚅,双手捧起了苏染染面颊,“这五年间孤和染染琴瑟和鸣,伉俪情深,还有一女,小字阿梨。”

“……”

苏染染后脖颈缩了缩,想要逃离卫宴的桎梏。他这,和自己想象的丝毫都不一样。并且,她还记得阿梨骂卫宴为大坏人。

罢了,自己选的路,再走一段看看。若是她突然一日想了起来,也有足够的借口解释自己对卫宴的转变。

至于那个梦,就是梦

,她才没有这么轻易就原谅他。

“那……殿下来扬州?”

“体察民情,安抚民心。”

卫宴面色丝毫未改,甚至还把冷清鼻尖凑到苏染染跟前,“染染,你怎么不唤我‘宴哥哥’?而且你,躲什么,嗯?”

热息扑滚,嘶哑徐徐。苏染染眨了眨眼,鼻尖和鼻尖就碰在一起,毫无间隙。

他,他这个神情的下一步……

果然,她瞥见卫宴的喉结上下滚了滚。

苏染染连忙别过眼,脸颊通红,心里早把卫宴骂了个遍。她还没有原谅他,就算是“失忆”回到五年前,也没有。

“宴哥哥。”

苏染染清了嗓子喊道,可软绵绵的话音,就是她喊的。

“嗯,染染说。”

卫宴掌心紧紧贴着柔软面颊,混着药香和血腥的气息直接盖在苏染染脖颈处。但仅仅于此,细腻鼻尖碰着,没有多的动作。

“宴哥哥可听说过扬州唐家,唐家独子唐卿公子?”

唐卿?卫宴目光没有波澜,唐卿在五年前确实也见过染染。可染染眼下,一开口就问着别的男子,他要吃味的。

“宴哥哥,没有听说吗?可染染记得乞巧那晚,是唐卿公子送染染回东宫,宴哥哥还重重酬谢了他。”

苏染染语气里带了些诧异,但没等卫宴出声,她又继续说道:“染染记得了,我们在扬州见过唐卿公子,还有……还有楚……成婚……”

话音断断续续,苏染染面色也变得煞白。眼角泪珠颗颗滚落,还沾湿了卫宴的唇。

“染染记起的是,楚子歌,楚公子。”

卫宴温柔擦拭着泪水,眼眸也和苏染染对上,“染染,唐公子和楚公子,都是我们此行遇上的朋友。他们,都挺好的。”

话落,苏染染哭得更凶,自然是为死去的楚子歌而哭。

“染染,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再哭的话……”卫宴意有所指,擦着泪的指尖热了起来。

“娘亲,娘亲,你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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