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 59 章

太子在盯着小公主的脚丫。

白生生踩在池塘里的打水的小脚丫。

大约一年前吧,小公主羡慕御书房外就是湖景,叫着安乐宫宫里的景色看腻了,在院子里挖了一个小池塘。

太子听说为了这么个小池塘能保持一直有活水,竟是在地下搭了一条巨大的陶管,打通了安乐宫与御湖,因着怕池塘渗水影响了安乐宫的地基,又把小池塘壁用青砖合着监察院研制出来的防水水泥砌了一遍。

父皇一贯节俭,不重享受,后宫之中自然也没有哪位娘娘敢于穷奢极欲。

只有安乐。

不管安乐要什么,父皇多半都会应允。

曾经他是有些嫉妒的。

嫉妒安乐天生就是父皇最宠爱的孩子。

可又畏惧,谁让安乐武力值实在太高了呢。

然后又很喜欢,安乐可爱,是宫中唯一会抱着他的胳膊蹦蹦跳跳和他说一些看似无用却很有趣的废话的人。

很纠结的情绪。

但这份纠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质了呢?

大约似乎三年前吧。

安乐与老二在京中遇刺,他被母亲拘在宫里,不能也不敢去探望。

不能是母亲不许。

不敢是因为他已经从母亲的异样中察觉出,也许这次刺杀正是母亲主使。

他与老二相争日益激烈,书读的多了,渐渐也知道皇子争皇位是个什么概念了——你死我活。

但安乐是个女孩子,他从未想过他与老二的相争会把安乐也置于危险之中。

羞愧。

然后下意识的逃避。

那两年,但安乐不允许他逃避。

每每他想找借口躲开时,比如从学堂下学,又或者与父皇一起用膳后回宫,安乐依旧会非常强势地左手挽着他,右手挽着老二,强硬地拖着他们出宫晃荡一段时间。

鉴于他们的“力气”都没有安乐大,每每也只能就范。

但除去这样的时候,额外地,他一次都没有主动亲近过安乐,再也没有来过安乐宫。

直到三年前。

他在朝堂上又一次被二哥羞辱,满心郁苦,身边一个能倾诉的人都没有。

那段时间他沉迷书画,安乐便送了他一副他在古籍上读到过、极不易得的前朝名画。

他的心里是滑过了一丝暖意的,可抱着那副画回东宫时,正好撞上母后,

当母后得知那副画是安乐送的,便像发了疯一样把画撕了,并且抓着他的手疯狂大吼:“你是不是疯了!像你那个蠢爹一样,也被那个两个小娘皮给迷了心了!我告诉你!只要我活着一天!你休想!休想和那个贱人的女儿亲近!记住,你是太子!是未来庆国的皇帝!拿出你的志气来!干掉老二!弄死那个小贱人!别像现在这样,像个废物!让满宫的人都嘲笑我!”

他看着母后那副疯癫难抑的样子,看着那碎成片片的青碧山水,一瞬间只觉得冰凉彻骨。

他浑浑噩噩地回宫,没有吃饭,浑浑噩噩地躺在床上,脑子木呆呆的,直愣愣地盯着屋顶,却直到后半夜都未能入眠。

然后,忽地,屋顶的一块瓦片被翻开了,从上面探头露出来一张粉嫩嫩的俏脸。

是安乐。

似乎没料到他还醒着,与他目光正好撞上,然后就笑了。

甜甜的、干净的、充满阳光的笑容。

不,其实也就是平时安乐惯常的笑着的样子,只是今天他看着有种格外甜美的错觉。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什么都没说出来,最后一翻身用被子掩住了头,黑暗之中,眼睛却湿润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

他不想这么没出息的,只是莫名地委屈,忍不住。

他以为他不搭理安乐,安乐自己就会走了。

毕竟这两年他对安乐的回避态度已经很明显了,以安乐的脾气也是不小的,

不是一个热脸贴人冷屁股的性子。

但安乐竟然一个翻身下来了,脚腕上的银铃“玲玲”地响着,随即响声靠近。

安乐还踢了鞋子窜上了床,趴在床边扯他的被子,道:“太子哥哥,我听说你妈妈骂你了,你很不开心吧,我来看看你。”随即又道,“太子哥哥,你别难过了,其实你妈妈不是故意要对你发脾气的,因为今天爹爹骂了你妈妈,你妈妈可能是把气发在你身上了。”

他一贯拗不过安乐,所以眼看被子不保,他忽地生出一股子怒气,胸中的暴虐情绪窜起,直接甩了被子坐起来对安乐狂吼道:“你要多管闲事!你来的野种!?”

这话说完,他自己都怔了一下。

小公主的表情瞬时冷了下来,太子能窥到那冰冷的表情之下,燃烧的愤怒。

太子不由自主想起了上一次老二这么骂安乐后,闹出了多大的事情。

他害怕了。

如果安乐去和父皇告状,已经如此厌弃自己的父皇会如何反应?

这一瞬间,他甚至想立刻向安乐道歉,拉住安乐央求他别告诉父皇。

但他什么都没做。

一种名为自尊心的东西在作祟。

那种对安乐的纠结情绪在此时在胸中沸腾。

他死死握着拳头,阻止自己因为恐惧和愤怒而颤抖,等待着安乐的爆发。

小公主最后动了,却是伸开手臂把他整个人连被子一起抱住了。

两人离得极近,他甚至能闻到安乐颈项间发油传来的丝丝香气。

他愣住了。

直到他察觉到安乐的双臂在收紧,夹得他有些疼了。

但他不敢挣扎。

安乐抱着他,一转身倒在床上,他也不敢挣扎。

他看不见安乐的脸,只能听到安乐的声音。

“如果是老二说这话,看我不揍得他满地找牙!”

太子从这话里听出了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他张了张嘴想道歉,但也没说出口。

“老二老是抱怨我偏心你。”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体温的作用,被这样抱着,虽然动不了,却莫名觉得温暖了一些。

太子静静地听着小公主的“抱怨”。

“你不能这么说我。”小公主的声音有种莫名的委屈。

太子心软了,他想开口,这次他是真的想道歉了。

“我没有妈妈,可是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妈妈?”

意识到了什么,一股冷意让方才刚升上来的些许温暖片片冻结。

“你妈妈,害死我妈妈。”

小公主的声音很轻,却宣告了死刑一样,让太子如坠冰窖。

老二知道小公主的母亲是怎么死的,但太子却只有一个模模糊糊地感觉,从未真的得到验证。

没人会在孩子面前说他的母亲是杀人凶手的,宫里的人又不傻。

他面前又一次浮现出来今天白日里母亲撕碎他的画时,那张狰狞咆哮的脸庞。

也许真如那些戏文上写的,无情最是帝王家,他终是不能期待这个皇宫之中,还有毫无目的便关爱着自己的亲人存在的。

“但是我知道,这些和你没关系。”小公主的脸埋在他胸前的被子里,闷闷地道,“你是你,你妈妈是你妈妈,总有人说父债子偿云云,但是不对的,小孩子什么都没做啊,他们又不能选择被谁生出来。”

冷冰消融,徒余酸涩。

太子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的眼圈又红了,脑中思绪纷乱,就这么安静地躺在床上许久,终于渐渐理清了思路,开口时声音还有些发涩,道:“老二说你偏心我……他没说错。”这段时间他与老二针锋相对,凡事老二坚持的,他必然反对,凡事老二同意的,他必然不同意。

这也是这许久以来,他第一次认同老二的话。

安乐可能是笑了,因为他听见了声音,还看见安乐肩膀的抖动。

“没办法啊,谁让你是李家里最不像李家人的孩子?”小公主把他对老二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为什么我不像?”太子疑惑问道。

“李家的男人说得好听点儿叫做天家无私情,说的不好听点儿就是不是人的畜生,可你像人,不那么畜生。”小公主道。

这话说的太子直想发笑,道:“你这不是把父皇也骂进去了?”

“你可以直接和父皇转述我这话,看看他认不认同。”小公主道。

笑容渐渐收敛,太子有点儿落寞,自嘲道:“也许就是因为这样,父皇才对我特别失望吧。”

“如果你不让父皇失望,就要让我失望了。”小公主道。

不让你失望有什么用,父皇才是决定我们所有人生死的那个人啊。

但是这话他没出口。

后来他们又聊了些什么吧。

他也记得不是很清楚了。

他睡着了。

就这么被安乐隔着被子抱着睡着了。

从那天起,只要他不开心了,晚上多半房上的瓦片就会掀开,安乐就会翻身窜进来陪他一起躺在床上说话。

那个时候他们都还小,又从小混在一起习惯了,并没有察觉什么。

直到……

直到他成人了,长大了,每每安乐再蹬掉鞋子窜到床上来和他一起嬉闹时,他才觉得有些不妥。

毕竟安乐是个女孩子啊。

可他又舍不得那一刻的温暖与欢乐。

那些单纯的感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质的呢?

他受邀来安乐宫吃饭。

他当然知道安乐为什么请他吃饭。

他来了,站在这里等着老二的到来。

看着安乐脱了鞋袜,坐在小池塘边,白嫩嫩的小脚丫打水玩耍,目光深沉晦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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