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报君黄金台上意

温恪握紧手中的断刃,恨恨地瞪着魏殳。哥哥最会拿捏他的七寸,每次这样亲昵地唤他,自己都毫无招架之力,只得言听计从。

这名黑衣人剑法超绝,显然不会轻易放二人离开。

魏殳横剑当先,与温恪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二人呈守势站定,可对面的黑衣刺客却陡然收了手。

温恪皱起眉。

那刺客身材高大,不曾蒙面,粗眉、深目、国字脸,是极英武正派的长相,只是双眼空洞,神情木然,像是只认剑、不认人的傀儡。

他手中的剑长三尺有余,精光湛湛,在冷白的天光下,隐隐泛着绯色的诡异光华。剑柄处以赤线裹缠,微有磨损,显然是把惯常杀人饮血的凶器。

黑袍刺客站在一丈远处,像是听见了魏殳方才的话。黑衣人的眼珠不大灵活地在二人之间转了一圈,一字一顿地问道:

“谁是恪。”

这人说话的声音带着一种很奇怪的、僵硬的沙哑,像从岩缝中擦过的冷风,又像毒蛇嘶嘶吐信。

那刺客见无人应答,目光又从温恪转回魏殳身上,呆板而直叙地告知:“大红金线斗篷,温恪,死。”

温恪望着魏殳身上的斗篷,隐约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测。温小郎君的心跳得有些快,刚想上前一步,却被魏殳悄悄按住了手。

“阁下找温恪?”

“我家主人想要他的命。”huci.org 极品小说网

“霜天三叹你的主子是谁?”

“无可奉告。”

魏殳定定地瞧着黑衣人,忽然笑了:“呵,不敢说是么?可他帐下向来只有正气浩然的忠勇英雄,从来没有你这等藏头露尾的奴才。”

“既敢偷学霜天三叹,那便是我的仇家。阁下想要温恪的命,先问过我手中的剑吧。”

此人来路不明,是敌非友,却又身怀饮冰剑法,魏殳私心不想让这刺客活着离开。如今敌强我弱,他方才与人相斗又费了不少心力,只求能够速战速决。

魏殳话音刚落,抖剑飞身掠去。鹅毛般的大雪纷纷而下,剑光寒气凛凛,所过之处涌起一片耀目的清辉。

那形同傀儡的黑袍人刹那间双目神光如电,紧紧盯着魏殳迅疾的剑风,浑身上下迸发出渊渟岳峙般的骇人气势。

双剑锵然相击,剑招越变越快。魏殳左手捏了个剑诀,使出一招“弹梅落雪”。

不过霎眼的功夫,霜雾漫天,剑光虚虚实实,寒光湛湛,缠斗的二人立时卷于一团雪雾里。

雪雾之中,二人相互试探着。

这黑衣刺客显然是内家高手,威势迫人,出手狠辣,招招制人要害。他的“霜天三叹”,一看就是在沙场上饮过血的剑法。

岑十面无表情地望着魏殳,二人交手数回合,那种诡异的熟悉感再度涌上心头。

可自从公爷含恨殡天,他自愿服下“忘忧逍遥散”,早已忘却前尘旧事,只为一心清净,在武学之道更上一层,为君报仇。

那红斗篷使出的剑法竟比自己的“霜天三叹”还要高妙三分,只可惜此人气血亏空,内力难继,一手精妙绝伦的剑法只能施展出四成威力。

魏殳不知这刺客所想,使出一式“冰河倒悬”,右手剑锋出其不意地直直掠下,抖出一朵霜花,冷厉的冰芒直点刺客手腕要穴。

岑十不退反进,剑锋顺势上挑,施出“霜天三叹”最后一式的“散花香”,磅礴的内力自剑锋涌出,震得周遭松枝上的积雪扑簌簌滚落。

魏殳剑锋急转,飞身后掠,暂避锋芒。可那刺客显然不想饶他,剑尖疾点,狭万钧雷霆之势贴面刺来。

才数回合的功夫,魏殳便已心力透支,冷汗涔涔,对方紧追不舍,雪亮的剑锋擦过来,他避之不及,被削下鬓边的一绺墨发。

魏殳受剑气所迫,倒退数步,无奈只好以剑相抵,噌地一声,险险招架住,虎口一阵酸麻,牵动掌心的剑疮。魏殳呼吸一窒,当即咳出一口血。

那刺客步步紧逼,从容不迫地伸出手,搭上魏殳身上的大红金线斗篷,笃定道:

“风挟霜,剑带雪,你用的是饮冰剑法。”

魏殳抹去唇边的血污,冷眼看着岑十,轻蔑一笑:“忘恩负义的贼子。你不配提它的名字。”

岑十还待细问,却听身后传来一阵历历风声,他皱眉旋身,却见那名白衣少年横眉怒目,提刃飞身劈来。

“放开他。你要杀的人是我。”

这刺客的脑子果然不大好使,温恪此言既出,他当即松了手,沉声问道:“你是什么人?”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便是温恪。你敢说自己是谁么?”

刀剑相接,金铁激鸣,岑十打量着说话的白衣少年。这少年手中横起一柄从地上捡来的、死人留下的长刀,分明不是自己的对手,却敢以命相搏。

他二人竟愿意不离不弃、生死与共,这样肝胆相照的情谊,是拜火教中所没有的。

岑十心底空落落的。朦胧的记忆间,他似乎也有过这样披肝沥胆的同袍,再一细想,却什么也没有。

剑锋下的两人同心御敌,默契得几乎刺目。岑十自从服下“忘忧逍遥散”,已很久没有过这样强烈的感情了。

他面无表情地按捺下心中的杂念,又变回掌灯右使手中所向披靡的一把剑。

“既然你们抢着要做温恪,不如干脆……把命一起留下吧。”

岑照我站在三生石对面的南岩峰上,百无聊赖地观战。

雪渐渐大了,即使站在视野绝佳的南岩峰,目力所及,也难以看清对面山道的战况。

拂开纷纷扬扬的大雪,一红、一黑、一白三条人影在漫天雪雾中虚化为三个渺小的灰点,岑照我很不满意地啧了一声。

岑十是他手下最锋利的一把宝剑,此人出手,向来无往不胜,速战速决。现下料理两名寻常少年,竟花了这么久。

不中用的奴才。

岑照我冷眼望着对面的山道,端起铁弓。

他原是百步穿杨的神射术,只恨右肩被人穿了琵琶骨。

这张铁弓很硬,刚一引弓,掌灯右使开弦的手便劲力溃散。肘肱绷得死紧,岑照我不耐烦地将弦拉满,可右手总是神经质地发颤。

弓如满月,箭似流星,笔直地向对面三生石飞去。

朔风卷起飞雪,山道上的三条人影缠斗一团。岑照我眯着眼,隐约瞧见雪雾中似乎有人中箭跪倒,又踉跄着,努力爬起来。

真可惜,没能一箭封喉。

雪愈发大了,岑照我还未看清中箭者究竟是谁,忽闻山下人声隐隐,一队人马朝着青屏山下疾驰而来。

也罢,暂且饶他一命。

三生石前的山道上,温恪横刀与黑衣人缠斗,魏殳与之配合无间。

黑衣刺客手中使出一招“鬓如秋”,剑锋陡然绽开百朵玲珑雪片,二人只觉得心口一窒,阵阵悲意涌上心头,兵刃慢下一拍。

那刺客转瞬变招,磅礴的内力逼得温恪倒退三步,只一瞬的功夫,他手中的长刀便被挑落在地,双方攻守陡然逆势。

魏殳急急闪身相避,提起纵身,心口忽地一疼,气息一滞。

不过霎眼的功夫,黑衣人举剑追来,魏殳只听嗤地一声微响,冷厉的剑风刺破斗篷,一剑削在他左肩。

猩红的血刹那间涌出来,沿着冷而白的霜刃,一点点洒落在阶前的白雪上。

他生生受了这一剑,当即喉头一甜,咳出一口血。那剑锋上不知抹了什么东西,新伤处一阵冰,一阵烫。魏殳低低喘了口气,面白如纸。

肩上的伤似乎牵动着心神,魏殳有一瞬的恍惚。

那个关于优昙婆罗的噩梦竟随着衣料上那点幽微到几近于无的降真香气从地狱中爬出,魏殳心头剧跳。

对面雪亮的剑芒刺过来,他踉跄后退几步,锋刃贴面而来,擦过颈边,划出一道血痕。

红线断了,仙鹤符摔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魏殳无暇他顾,举剑相迎,两刃相击之下,魏殳虎口剧震,气势大减。他强忍痛楚,咬紧银牙,终究不愿弃剑。

肩上的新伤叠着旧伤,魏殳眼前一阵黑,一阵白。茫茫的雪色灼着他的眼,肩胛的那处陈年疤痕似乎又开始蠢蠢欲动,恶狠狠地撕咬着他的血肉。

只听呛地一声剑鸣,魏殳再难支撑,剑尖拄地,一下子跪倒在雪地上。

“哥哥!”

温恪惶然无措地跪扑在他身边。好多血,殷红的,衬着魏殳苍白的面容,汩汩淌在地上。

温恪不敢去碰。

他的心都要碎了。

温热的血浸在绯红的斗篷上,像是被泼了丹砂墨一样,魏殳长睫轻颤,摸一手,湿漉漉的。

那块雕着仙鹤的桃符摔在地上,迸出一道难以修复的裂痕。

魏殳蹙起眉,低低咳嗽。他颤抖着将鹤符捡起,那漂亮的栗壳色木面刹那间沁出斑斑血色。

魏殳将桃符收入袖中。

强敌在后,可他二人,却再无还手之力了。

黑衣人抖落剑尖的血珠,将宝剑举起。

温恪眼睁睁地看着对方那无情的冷剑就要刺入鹤仙儿心口,当即扑上前,一把将魏殳抱住,就地一滚,将人护在身下。

本就是他的仇家,如果终究难逃一死,凭什么让鹤仙儿替他受过。

“恪儿,你疯了?!”

温恪紧紧地抱着他的白鹤,忽然感到一阵悲哀的快慰。

这段时间积郁于心、飘忽朦胧却又徘徊难去的情意忽然之间竟有了答案,温小郎君敛下眸子,轻轻地抚着魏殳的乌发,在那人的发顶,偷偷落下一个吻。

写在那绿檀匣子旧纸上的是它,刻在陶埙上的采薇是它,藏在芙蓉斋寸金糖里的是它,拢在那件大红金线斗篷底下的,也是它。

人生天地之间,如白驹过隙。

倘若生如逆旅,死亡才是归途,那他希望那条的路上铺满桃花,上是一碧如洗的晴空,飘飘忽忽的浮云,白鹤在高天轻飞,就像梦里那个无何有之乡一样。

他心底还有割舍不下的眷爱,可惜凛冬到了。

他还想再看一眼春日艳阳下的鹤溪,想再听一听桃林里的埙声;落英纷纷如雨,花树下那松形鹤骨的少年回过身,朝他微笑。

千般留恋浮上心头,温恪终究什么也没说,闭上了眼。

身后传来劲风破空之声,似乎是天地间的雷霆霜雪,都凝在了那黑衣刺客的剑尖上。

冷锐的剑芒一往无前,朝他的后心刺来。

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温恪只听呛啷一响,有什么东西,摔在了身后的石阶上。

岑十望着滚落石阶的白鹤象牙埙,手中的剑掉在地上,雷霆万钧之力倏忽消散。

江湖人都爱说,剑客可以抛却他的性命,却不能抛弃他的剑。

岑十自认是个合格的剑客,可当他望见那枚象牙埙的时候,心神剧震,惊骇地倒退半步,手中那柄宝剑刹那间重逾千斤,再也握不住了。

剑,是公爷赐下的。

他直愣愣地看着埙上的白鹤,空洞无神的双目中陡然迸发出熠熠神采。

他是公爷帐下的亲军,当然认得主将随身的佩饰。

岑十心里久违地涌起一阵自责与愧疚,他呆呆地抬起头,温有道的儿子将那身披大红金线斗篷的少年护在怀里。

他终于明悟这似曾相识的感觉究竟从何而来。

是他忘恩负义、有眼无珠,对不起公爷的栽培。

玉色的埙滚落在雪地里。

岑十正要俯身去捡,耳后忽然传来一阵锐器破空之声,他猛地想起什么,瞬息之间听音辨位,以身相阻。

胸前一阵钝痛,他跌在地上,低头一看,一枚鲜红的箭镞从左胸破出。

铁镞,两道棱的血槽。是南岩峰岑照我的冷箭。

鲜血源源不断地从伤口涌出来,是致命伤。岑十知道,他快要死了。

这箭上淬的毒,正是岑照我的“相思泪”。这种毒以令人忧悒愁苦闻名,霸道无比,刹那间驱退了“忘忧逍遥散”的药性,被药力封存的旧事随着那只白鹤埙,一点点映回心间。

同袍战友,君臣际遇。

岑十呕出一大口血,努力弯腰,拾起跌落在地的宝剑。他双手捧剑,高举过头,向魏殳单膝跪下,低声请罪:

“……公爷。”

“末将承蒙公爷再造之恩,无以为报,唯有以命……还君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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