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没什么。旧伤有些疼罢了,不碍事。”

温恪听他这般轻描淡写,半点也不信,皱眉道:“方才还好好的,怎么一会儿的工夫,脸色就憔悴成这样。”

“我……”

少年纯澈的目光就这么关切地望过来,满心满眼都是他一人,魏殳只觉那些深埋腹中、可念不可言的百转愁肠被翻在太阳光下曝晒鞭打,无可遁形。

他一句话哽在喉头,莫名感到难堪,掩饰般低下头去,雪色的大袖在风中微微一动,受惊的飞鸟一样。掩在袖口的指尖不自觉地收紧,却被温恪一把捉在手中:

“这是怎么回事?手背红了一片,茶水烫的么?哥哥,怎么这么不小心。”

温恪低声埋怨两句,手下的动作却是温柔的。魏殳怔怔地瞧着他,小温大人从怀中摸出一只小小的瓷瓶,单手将软塞叩开。

“道济斋的三黄膏,治烫烧伤最好的。茶喝完了,我自会来沏,你箭伤初愈,手头本就不稳,我恨不得你天天歇着才好。”

自从知魏殳频频受伤,温恪便随身备了各类常见的伤药。浅碧色的烫伤膏一推开,手背被沸水燎红的地方沁凉一片。

这样熨帖的温柔,纵使岭上寒冰也能焐化成一江春水。

温恪在他手背摩挲片刻,轻轻吹了吹,笑道:“还疼么?”huci.org 极品小说网

魏殳摇摇头,望着温恪明亮的笑容,只盼这样温馨而宁静的日子可以久一些,再久一些。

一颗心像是被剖成两半,一半催促他提携饮冰,在凛冬寒夜里顶风冒雪踽踽独行,一半诱哄他逗留原地,守着这一炉只为他而燃烧的篝火。

明亮的焰色总是教人心甘情愿地沉沦。

舍不得,放不下。

“哥哥,你看这是什么?”

温恪望着魏殳静悒而清俊的面容,有意逗他开心,从袖中抖出一册翻得破烂的旧书来。

熏风将书页吹得哗啦啦作响,几幅颇为眼熟的舆图映入眼帘。

魏殳心弦微动,温恪挑眉瞧了他一眼,颇为孩子气地将封皮捂住,魏殳却已从寥寥几幅图里将书名猜出,哑然失笑道:

“温氏临江祖宅的清平纪胜谱恪儿真是恋旧。上京书斋遍地,什么样的珍本古籍没有。单看这清平纪胜谱,就有不下十二个精善版本,每一样都比你手头这本要翔实。你倒好,偏要带这一册旧的。”

“我这本书可与其他的不一样哥哥翻过了?”

“自然。”

“那……看完了么?”

“寓居贵府十多日,这书摆在你东厢床头,自然也看过七八分。”魏殳见他笑得狡黠,忽然止了话头,有些戒备道,“怎么了?”

“清都坐忘峰,崖顶终年覆雪。”温恪反扣着旧书,悠然诵念道,“山麓苍松合抱,松下栖鹤。”

魏殳一听“清都坐忘峰”几字,尚有些困惑,直到温恪念至“松下栖鹤”,他这才猛地想起什么,直如遭了当头棒喝,窘迫不已,伸手就要抢书。

温恪岂会让他得逞,一把将书护在怀里,魏殳这手便投怀送抱也似,好巧不巧落在温恪胸口。

温恪低笑一声,顺势将他的手捉起。明明不曾花什么力气,魏殳却如魔怔了一般,怎样都挣脱不得。手底下的胸腔微微震颤,是少年含笑的嗓音:

“哥哥急什么,还没说完呢坐忘峰下,有不老泉。泉水清冽可鉴,自松间石下汩汩流汇,终日沸如香汤。”

“……一汪温泉而已。滇南多得是,也就放在广陵府算得上稀罕。”

温恪见魏殳言辞慌乱,还想狡辩,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将清平纪胜谱抖开:“松下听泉,香汤沐浴,鹤仙陪你是谁写的?”

魏殳耳边一热,抿唇不说话。

“这字瞧着清峻,”温恪言罢,覆在魏殳手上,用指腹摩挲一番,由衷赞道,“这写字的手,也瞧着雅致。”

末了,温恪又得寸进尺地拦腰将他抱住,在魏殳耳垂亲昵地吻了吻:“容眸流盼,神姿清发,让人喜欢得紧。”

“……你从哪儿学来这些不正经的话。若被你父亲知晓,定要打折你的腿。”

温恪眉眼弯弯,只是笑望着魏殳,不以为然道:“官家赐我放鹤轩,每月大理寺正也有皇粮月例。更何况,再过两年我便加冠成年那个古板的老头子,我才不怕他。”

清平纪胜谱被搁在案头,翻开的正是“清都不老泉”那页。书籍中缝微微开了线,显然因主人爱不释手,已被翻烂了。

魏殳瞥一眼那歪歪扭扭的丑字,有些不忍卒读地别开眼去,将清平纪胜谱反扣在案头,强自镇定道:

“不是我写的。没有这回事。这字写得那样难看,肯定不是我。”

“世人都说,丑字想要摹得好看,须费上几个寒暑的辛勤苦练,”温恪笑吟吟道,“殊不知写惯了一笔好字的人,若想依样画瓢仿两个丑的,也要明察秋毫,仔细揣摩一番才行。”

“……歪理。”

“澡雪不信?”温恪挑了挑眉,将清平纪胜谱上那一页点给魏殳看,“哥哥写的字一向颇具筋骨,就算字形结构故意学得赖皮蛇一样散,这一笔一划单挑出来,却还是松枝一样好看。”

魏殳被他说得意动,忍不住低头望去。果不其然,温恪从前的字迹歪歪扭扭,连带每一处笔画都毛毛虫似的抖,他仿的笔画却横平竖直,当真体察入微。

魏殳哑口无言,将旧书合上,歉然认错道:“未经主人首肯,在书上乱注笔记,是我不好。”

温恪听他这话,当即大大的不满:“哥哥,我拐弯抹角说了这许多,才不是为了讨你一句道歉呢。”

“那恪儿想要什么?”

温恪定定瞧了他一瞬,忽然坏笑道:“香汤沐浴,鹤仙陪我是澡雪半年前亲手写下的承诺呢。君子一诺千金,哥哥是不是君子?”

说者无意,听者却有心。

王公之子,千金一诺曾经允诺过温恪的桩桩件件,他魏昭还记得清楚,可一晃十年过去,他的小麒麟,却已什么都记不得了。

“阿鹤,等你养好伤,愿意陪我去不老泉香汤沐浴么?淮南东路同咱们江南东路靠得又近,不如等近了年关,我们一同去吧。”

温恪本是随口说笑,也不期望那人当真能应下,只是望着亭边那株霜下鹤,浅笑着憧憬:

“待得那时,我向官家请辞归省,便能早一点儿从上京出发。咱们一路南下,顺道饱览名山大川,从德兴至临江,再取道广陵,去清都坐忘峰,看不老泉。”

“再下一年。”

“……什么?”

“文正十二年年关,我在临江等你。”

“当真吗?!”

“一诺千金。”

温恪得了心上人许诺,只觉满心欢喜。

相谈片刻,愁云都已散去,二人言笑晏晏,不知不觉已过晌午,便索性在凉亭里用了膳。

午后的阳光筛过梅林,淡淡的光影随风轻曳,流水一样清新。魏殳在亭中静静看书,温恪便坐在他对面,提笔作画。

凉亭四面环空,微风拂来,心襟格外开阔。耳边是书页翻动的微响,和梅林阵阵的林涛,远处重叠的屋瓦映着燕山苍苍交叠的山影,飞鸟掠过白云,颇有一番偷得浮生半日闲的自在。

一人作画,一人读书。

时光在慢悠悠的风声里也变得格外舒缓,日头渐渐西斜,亭中的光影也从透亮变得微醺,魏殳翻过书页,望了温恪一眼。

温恪护着手中的画卷,也不知在纸上偷偷摸摸画了些什么。魏殳不禁有些好奇,忍不住偷眼望去,温恪忽然将画中景物一掩,抬起头来,魏殳做贼心虚,反倒被他吓了一跳:

“……恪儿,该用晚膳了。”

“等一会儿就好。别动。”

夕阳的金影斜斜打在魏殳身上,一袭雪色衣袍在晚风中薄雾似的飘曳,衬得那人翩然若仙,说不出的好看。

温恪望着魏殳,又低头去看画中人,不禁微笑起来。唇点丹砂,眉如墨画,冰雪为胎梅做骨,就算是九天仙人,也不及他的鹤仙儿三分颜色。

柔软的笔毫落在画中,像有情人的手,轻抚过意中人的眉眼。

温恪望着画中清冽如霜的魏殳,笔尖蓦地一顿,不知为何,竟从画中人的眉目里,望见梦中那惊鸿一瞥的白鹤童子。

很久很久以前,在某个飘满冬雪的清晨。朔雪纷纷而下,有一件猩红的披氅,温柔地裹住了他。

氅衣带着太阳光的味道,轻软得像一捧晒在旭日下的羽毛。红氅微微一动,忽然抖出一对振翅的绣鹤,白鹤一前一后飞去雪里,徒留他一人裹着氅衣,孤零零蹲在梅花树下。

……那到底是谁呢?

温恪望着画中的魏殳,只觉手中一捧冷冰冰的霜雪,霎时化作炽热的阳光。他眼底一酸,一点淡墨痕便落在画中人的心口。

那是他似曾相识、却又从未见过的太阳。

魏殳见他神色郁郁,不由笑道:“早说过快到晚膳的点,怎么,终于不想画了?”

“……哥哥,我都不记得了。”

温恪不曾挑明,魏殳却一眼瞧出了他的心事。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往事云雨散,积意如山丘。

魏殳抽走他手中的狼毫笔,像很久以前在绛雪轩那样,轻轻地揉了揉温恪的发顶,不以为意道:

“没关系。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过去。往后的日子还很长,会有很多很多更美好的回忆。”

作者有话要说:恪儿是小甜甜!等等,好像有哪里不对

阿鹤也是小甜甜!

阿鹤の否认三连:

不是我写的。没有这回事。肯定不是我。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往事云雨散,积意如山丘。“元陈普拟古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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