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第五十七章

顾丛嘉自宫中返回时已至深夜。他在后院中驻足,问下人:“夫人睡了吗?”

见下人点头,他便不欲惊扰妻子,本预备去书房凑合一晚,却见正房中灯火忽然亮起。

赵淑真披衣推开房门,正与顾丛嘉双目对视,眼中便陡然泛出欢喜温柔的光彩,三步并作两步沿阶而下,拉住顾丛嘉的手往房中去:“……我一直在等你。”

顾丛嘉微笑看着十八岁的小妻子,由着她将他按坐到床上,温声问:“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么?”

赵淑真在他身边并肩坐下,含着笑,拉过他的手,轻轻放在自己的腹部。

她的声音也那样轻柔缱绻:“夫君,我们有孩子了。”

顾丛嘉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呆呆看着她。

赵淑真笑盈盈道:“瞧你,是高兴傻了么?”

顾丛嘉恍然回神,无声呼出一口气,静静抱住她,低低道:“是,我太高兴了。”

一直以来,他很明白自己对赵淑真的感情,与其说是爱,毋宁说是感激和亲切。她给了他一个家,给了他妻子的柔情和依恋,正因为此,他才更要加倍对她好。

他已经尽力和许明娴保持距离,但眼神总会泄露心思。

然而此时他看着妻子尚未显怀的小腹,一直以来心中那怅然若失的莫名情绪忽然间烟消云散了。

他要成为一个父亲了,一个爱孩子的父亲,那么他也要学会做一个真心而专一地爱妻子的丈夫。

他的双臂环抱着她,感受她瘦削的肩膊和后背凸出的蝴蝶骨,这样单弱的身体里,要为他孕育一个孩子,承受十月怀胎的妊娠之苦。

那么多的温柔与内疚铺天盖地涌上心头。

他更紧地将她搂住,再度肯定地重复:“淑真,我很高兴。”

黎都最繁华的街市之一——棠云街,新近开了一家华容绣坊。

掌柜是个爽快利落的年轻女子,说话如竹筒倒豆般干脆,因绣坊成品华美奢丽,便立刻以她那一手好绣工扬名开来,还收了好几个小女学徒学艺,大多都是街头巷尾的小商户家之女,也有几个父母双亡的小孤女。

乔以龄踏进绣坊的时候,正见那几个小姑娘专心致志地在手绷上刺绣,不觉停步含笑看了一会儿,便见宋元香匆匆忙忙从后院进来,一见她便躬身行礼:“东家……夫人。”

乔以龄笑问:“看样子生意还不错?这样不比你在宫中自由多了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也没那么多规矩拘着你。”

宋元香不好意思地一笑:“过去是不知道。我小门小户出来的,一想到宫里便觉得金山银山海了去,个个儿都是跺跺脚满城震动的大人物,想着自己在宫里见见世面也是好的,谁能知道……”

她想到小鹂,脸色就有些黯淡,但一想萧锻已被诛,也算是因缘果报,便又振作起来,道:“……现下当然是极好的。”

乔以龄舒展眉头,道:“过些日子是上元节了,届时定情送聘之事不少,店里只怕又要忙起来了。”

宋元香拍手道:“求之不得。”

黎都的上元节如约而至,作为一年到头最隆重的节日之一,上元灯会也是黎都名闻遐迩的景观。此时通衢连巷已是火树银花,沿着主街一带彩灯辉煌,处处丝竹管弦之乐穿云破空,入目风物皆满溢节庆喜气。

李九韶在这一日早早就下值回来,预备陪乔以龄一同游赏灯会,进了门却不见乔以龄身影,便问:“少夫人呢?”

长随道:“少夫人一早就出去了……说是今日绣坊事务忙,她去看看。”

李九韶愣住,一股子酸醋味直涌上来。

这么大的节日,亏他早就望眼欲穿地盼着,可她心里就惦记着那个绣坊,这么晚还未回!

他沉着脸憋着一口气,撸了袖子上马,直奔绣坊捉人。

……

华容绣坊后院厢房的桌案上,此时置着一幅幅绣样娟丽的丝绸。

宋元香咋舌叹道:“夫人的画实在是出神入化了,样样都卖得好。可不能总让夫人亲自来画绣稿啊。”

乔以龄笑道:“我也是这样想的,那不如和你一样,也收些徒弟如何?”

两人正说笑着,忽听屋外传来“砰”的一声巨响,像是什么重物落地似的。

两人都吃了一惊,出门去看,却见墙角树影掩映之下,一个小小的身影不胜疼痛般地蜷缩着。是个孩子。

乔以龄才要上前,被宋元香一把拉住:“夫人,我来。”

乔以龄道:“无事。”她上前仔细查看时,却见那孩子蓬头垢面,仅能依稀看出大概是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此刻痛得脸色煞白,见到两个陌生人倾身查看自己,竟猛地一挺身跪下,以额触地,道:“求二位夫人救命……”

乔以龄正要问话时,却听见墙外一阵人声嘈杂喧嚣,闹得沸反盈天:“那小兔崽子方才进了这儿,我看见了!”

“一家一家搜,不能让他逃了!”

少年静静听着外面人声,神色却渐渐平静下来,只默默抬眼望向她们,目中有着强烈的祈求。

乔以龄看了他一会儿,轻轻抬了抬手:“你跟我来。”

……

巡防营的将领杨晋带人闯入华容绣坊时,一眼望去,全是安娴清秀的小姑娘们,都低垂着头,静静绣着手头活计,无人注意到他们。

宋元香满脸不悦地一掀帘子,从后院快步进来,一见杨晋,垂首见礼后便道:“官爷有何公干?”

杨晋的目光缓缓在室内逡巡:“我们在找一个人。”

宋元香奇道:“看官爷这大动干戈的架势,是要抓十恶不赦的谋逆犯啊!您看我这些小姑娘们,哪个是官爷要抓的人?”

杨晋看了她一眼,没言声。他今晚是奉了上峰的命令,在檀溪街蹲点,搜捕一个已知容貌特征的小少年,但这少年究竟是犯了什么事,他却不知道。这小少年虽年纪小,却滑不溜手的极其难抓,身形又灵巧,竟从檀溪街一路逃到了棠云街,一转角便不见了踪影,杨晋便带人挨家挨户搜查。

如今见室内确实没有要找的人,他便要往后院去。宋元香也不拦他,只冷笑连连,抱着双臂看他的人在房前屋后一通忙活,连一堆大的小的笸箩都被掀得乱七八糟,却仍一无所获,便慢悠悠道:“您只管找。若是实在不好交差呢,您就把我们这一屋子的人抓去,我们这都是窝藏犯。”

好泼辣的女子,居然一点不怕。杨晋扫了她一眼,见她眉眼俊俏明秀,目中燃着毫不遮掩的恼怒,想到自己在这间全是女子的绣坊内待了这么长时间,一时居然有些讪讪,道了一声“叨扰”,便带人退了出去。

宋元香松了口气,抬头望向二楼,乔以龄这才从木梯上娉娉而下,掀帘进了前堂,行至其中一个女孩面前,道:“你来。”

那“女孩”缓缓抬头。他将脸洗净之后便显出清秀眉目,兼之身体尚未发育,乔以龄便给他易容了一番,竟能以假乱真地冒充了女孩,骗过了来人。

宋元香想到杨晋那一身服色,与当初月漾湖边处理小鹂的那几个人一模一样,只怕也曾是萧锻爪牙,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一转身又噔噔上了二楼。

……

杨晋带人搜了一圈,连半个人影都没见着,不知不觉又绕回了华容绣坊楼下,蹙眉思量。

属下叹气道:“又让小兔崽子逃掉了,这大节下的,没的折腾得我们都不能过节。”

杨晋还没答话,便突觉浑身毛发耸立,抬头一望,只听“哗啦”一声,楼上一盆水没头没脑地兜头浇下,把他泼了个浑身透湿。

所有士兵都惊呆了,看着首领一头一身的水珠子在风中凌乱,头上还带着片菜叶子。

那二楼泼完水便“啪”地关上窗,宋元香将盆一丢,蹲在窗边捂着嘴笑得浑身发抖。

她倒不怕杨晋来寻她霉头,谁让这人乌漆麻黑地晚上在自己楼下待着?大晚上的谁能看见楼下有人?

杨晋抹了把脸上的水,那衣袍一湿,在刺骨寒风中便越发觉得透心凉。士兵们已经回过神来,一人便忙问:“大人,是方才那女子……”

“罢了。”杨晋摇摇头,“过节之时逢人闯入,有怨气也属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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