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天气严寒了起来。
许久没光临大晋的雪飘飘扬扬地从北边京都一路下到了南方，幅员千里，白雪皑皑，皆是冰封。
就连四季如春的岭南蛮地，从不曾落雪，也下起了鹅毛大雪。
坊中风言风语，说是此乃上天警示，只因朝中有奸臣惑主，话里话外都在影射新任皇城司之主福楼德。
晋文帝震怒，将所有的传话百姓都处斩于街市口，杀鸡儆猴，一时朝野与民间都是人心惶惶，加上大批青壮被强征入伍，谁也猜不透如今龙椅上的那位是个什么心思。
此时，中原荆州，某间大宅之内，身着华服的少年备马东上，寻找自己的师父；异域波斯，楚御宇派出的一队人马早已动身，利用丝绸瓷器的交易扮成商人进入灌云探知顾羽下落；万剑门的车队浩浩荡荡，沈怀玉脸色苍白，马车摇摆不定，一如他的心神，牵挂着远方的弟弟。
还有先生。
沈怀玉咳出了一口血，靠在窗边，眼神清冷，缓缓地梳理着剑穗下吊着的流苏。
……
一年一度的祭祀活动在灌云悄无声息地开始了。
像是约定好了一样，热闹的街市突然安静下来，百姓都躲在屋檐下从窗户纸往外窥视着祭祀队伍的行进。
上千名士兵包围着车队，手举火把，那条长龙似乎能把昏暗的天地照亮，只剩一片血红。
走在最前方的巫师带着青面獠牙，长长马车上运送的孩子，祭祀品穿着锦绣的红衣，死去一般静悄悄地合上了眼睛，不会哭叫喊闹了。
周遭的火把像是在焚烧他们的身体。这是一场盛大无比的献祭。
“呜呜呜……”
“呜呜呜呜……”
不知道是谁先看见了自己家的孩子，母亲哀哀地哭泣了起来，又害怕被外面监督队伍行进的士兵听见，招来杀身之祸。只能捂着嘴巴无声流泪。
呜咽的声音渐渐从各家各户流出，汇成一条蜿蜒的长河，萧瑟的北风应和，奇异而悲凉的声调。
长长队伍最后，红色披风下两个不起眼的士兵手执锐矛，并肩而行。
“顾，顾大哥，这天气好冷啊。”
一阵带着湿气的海风吹过，像是能穿透衣服钻进骨头缝里。www.九九^九)xs(.co^m
伪装成士兵的小白瑟缩，用妖力偷偷和顾羽说着悄悄话。
“是啊。真冷。”顾羽缓缓地呼出一口白气，蓝色的眼眸闪动着，像是迷雾中唯一的光点。
自己这是何苦呢？放着温暖的被窝不要，跑来这儿被冷风吹，就为了一颗不知道长什么模样的蛟珠。
沈怀玉啊沈怀玉，顾羽心想，如果如果在我拿到蛟珠之前你就嗝屁了，猫猫真的亏死了，你可要好好撑住啊。
士兵揉揉自己发热的脑袋。
好痒啊。早知道不那么早就把妖力释放出来了，现在好像要原形毕露，尾巴根部也是热乎乎的。
客栈老板是那位夫人的旧相识，他似乎对于祭祀一事十分熟悉。
夫人让他们来东海之滨处找那个掌柜，原本是想让掌柜打消顾羽去看热闹的念头，没想到掌柜一听顾羽要去，不但没有阻止，反而帮助他混进了队伍中。
“我可怜的一儿一女......都是这次祭祀的牺牲品。”客栈掌柜满脸悲愤，带着无可奈何的自责：“是我这个做爹爹的没用，没能保护好他们......从前以为自己家中富裕，便可以花钱让官府之人通融，不伤害他们......可谁能想到,今年的祭祀所需的孩子太多，即使我上下打点了近千两白银，也保不住我的孩子......”
苛政猛于虎啊，所谓君为舟民为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见过朝代兴衰变更，顾羽感慨灌云的皇帝位置恐怕坐不了多长了。
队伍围着灌云这个弹丸之地绕了几圈，在顾羽昏昏欲睡时，眼皮打架时，突然停下了。
小白担心地看着顾羽，生怕顾羽一不小心撞到脑袋了。
顾猫猫揉揉眼睛，最近赶路，虽然每天该睡的觉一点不落，但是毕竟船只颠簸又晃荡，睡眠质量不比之前好，猫猫的大眼睛下面都有一圈青色的眼圈了，今天为了赶上祭祀，丑时就起床了。
啊呜喵，困死了。
黑眼圈虽然因为枫叶脸的毛色看不出来，但是也很影响猫猫的心情呀。
顾羽努力瞪大自己的眼睛，又忍不住在祭祀巫师开始跳大神和念祝词时打瞌睡，头一点一点，在肃穆的队伍中非常显眼。
跳大神跳的正起劲的巫师眼神怀疑：......这个没有仪式感的混子哪儿来的？
小白一脸慌张，伸手扯了扯顾羽的袖子：大哥大哥快醒醒！我们好像被发现了！
顾羽正在将睡未睡之时，被这么一拉，原本压制着的耳朵和尾巴不受控制地蹦了出来。
红色斗篷被撑起一个小小的弧度，顾羽睡眼朦胧地看向身边的小白：“怎么了？有什么事？”
小白呆呆的绿色眼睛充满了害怕：大哥，那个祭司在看你诶，快把耳朵和尾巴收起来。
顾羽：......尾巴什么尾巴？
回头一看，一截毛茸茸蓬松的褐色尾巴露出小截，顾羽啊了一声，提气用力试图将尾巴收回去，结果尾巴岿然不动，顾羽气喘吁吁。
“后面的两位勇士，对，就是你们俩。”
巫师手指一点，点中了顾羽，“上前来，这次的祭品的运送，便由你们二位负责吧。”
顾羽：......瞌睡误事。
“小白，别怕。”顾羽把自己的斗篷往下拉了一拉，遮住尾巴，“如果被发现了，你就变成猫跑掉，听见了吗？”
“我不走。我要跟着你。”
小白声音很低，但是非常坚定。
二人低着头上前，好在队伍中士兵都不敢随意乱看，因此没人发现顾羽头上的斗篷被撑起了两个弧度，跟动物的耳朵一样。
在祭台之下，顾羽和小白停住了脚步。
巫师：“靠近些。”
顾羽拉住小白，自己往前挪了一步。
巫师：“......再往前一些，到我的身边来。”
顾羽心想这人屁事儿真多，然后又小步往前挪了一小步，几乎没动。
巫师：......算了还是我自己走下去吧。
厚重的黑袍搭在台阶上，渐渐往下移动，顾羽垂着头，巫师只能看见他的头顶。
一股味道随之而来，强烈并且带着侵略性质，顾羽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这人身上怎么一股子妖怪的味道？闻着就像......
那蛟的味道。
腥气而且让猫反胃，简直无法忍受，随着他的脚步越来越强烈，顾羽忍不住颤抖了一下，虽然他极力控制自己的反应了。
好强，顾羽心惊，背上沁出冷汗。
这力量，绝对不会是一个人类应该有的。
“神的孩子啊，你的灵魂有着一股让他垂涎的香气......”
青面獠牙凑到顾羽的头顶，陶醉似的深深一嗅，“抬起头来，让神看看你的面孔，我的孩子。”
顾羽往后撤了一步，头也没抬，“我容貌丑陋，怕冲撞了龙神大人。”
巫师没有强求，微微颔首，“便是如此，便是如此。龙神大人的旨意，便是你们两人了。”
“孩子，把手拿出来。”
顾羽心道你占谁便宜呢？猫爷爷我年纪老大了。
心里虽然这么想，可身体就像是被人控制一般，把手伸了出去。
一把冰凉的钥匙递到他的手里，“开启龙神大人宫殿的钥匙便交于你了，带着祭品们，一同投入他的怀抱吧。”
祭祀黑袍挥动，原本平静无波的海面掀起海浪，原本只是浅浅的，一阵强风拂过，如同墙壁一样的海浪立了起来，像是有千仞之高，海水都被掀起，一个向下延伸的通道形成了。
巫师朝着后面的士兵点点头，搭连在一起的长龙一般的木车载着祭品，如同山车一般冲到了甬道深处，眨眼之间连影子都看不见。
“二位，请。”
巫师侧着身子，留出通过的距离。
顾羽衣袍下的手颤抖，他缓缓向前走着，小白颤颤巍巍地跟着顾羽，二人走到了海面漩涡入口。
“小白，你要是后悔了，现在还来得及。我可以利用传送符送你回客栈。”
顾羽袖子中藏着客栈老板送的一张黄纸符隶。
“你还有弟弟在世上没找到，并不是毫无牵挂。而此去凶险，我也不知道会遇上什么，万一遭遇不测，亲人岂不难过。”
小白恐惧的脸上浮现一点不合时宜的哀伤：“......大哥，我家小弟已经不在了。”
“后来我找到了他......只是晚了一步。”
顾羽默然。
再多安慰的话在生死之事面前，都太过苍白无力，而且无用。
死了就是死了。只有失去亲人的人才能感受那种切肤之痛。旁人只是隔岸观火。
意味着你再也无法看见，听见，碰到，永远只能在记忆里触碰。
小白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大哥，我们走吧。”
顾羽看着深邃的通道，点头，闭上眼睛纵身一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