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真相3

“只是……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情。”我钩住他的臂弯,含糊其辞地搪塞。

他没有继续问下去,大概是对我所谓的往事并不感兴趣。

安德烈先生早就在包厢里恭候多时,他和阿尔伯特少爷寒暄了几句,就匆匆回到了后台。

整个剧院空空荡荡的,除了演员、后台工作人员以及观众席上的几个剧评家以外,真正意义上的观众就只有我和阿尔伯特少爷两个人。

我翻了翻手上的剧目简介和演员名单,这是一出带着安德烈先生强烈个人风格的戏剧,也即是说恶俗至极。

故事从一个名叫爱丽丝的孤女的凄惨孤儿院生活开始,讲述了她被一名好心的伯爵收养后,依靠她的善良和温柔成功地虏获了伯爵的心,两人排除万难结成了夫妇,从此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

活脱脱的童话,真是不晓得雾都的那些淑女贵妇们为什么会被这种不切实际的故事感动到热泪盈眶。

“在笑什么?”同样翻阅着简介的阿尔伯特少爷突然出声。

我讶异地抚了抚唇角,阿尔伯特少爷一定是把我嘴角的抽搐当成了微笑。

想了想,我决定不去纠正他的错觉。xuqi.org 海豹小说网

“这个故事太脱离实际了,放在现实中,伯爵就算真的爱上了孤女,也绝对不会娶她,最多把她收为情妇。上流社会贵族们的婚姻并不是那么轻率的事情,门第是第一位,第二则是小姐的陪嫁,多少没有陪嫁的小姐们熬成了老姑婆,这样的事情即使是身份卑微的我也经常听闻。所谓的婚姻,在贵族的世界中更接近于一笔相互得利的交易。”

一道犀利的目光劈过来,我突然醒悟过来,坐在我身边的这个男子刚刚经历过一段“相互得利的交易”,结局还非常遗憾。

就在我为自己的失言而懊悔的时候,阿尔伯特少爷却微微地笑了。他低下头,视线降落在手上的剧目简介上,安静时的侧颜美好到让人联想起阳光下的紫阳花之类温煦的画面。

“黛西,知道我当年为什么没有娶玛格丽特而是选择和她的姐姐结婚吗?”淡然的口吻,却让我心中狂风大作。

这件事情的始末,我从伯爵府仆人们的闲言碎语中依稀有所耳闻,但是没有想到他会主动说出口。

“理由很简单。奥斯汀男爵破产了,他的小女儿玛格丽特连一个铜币的嫁妆都没有。而她的姐姐,奥斯汀男爵和他前妻所生的女儿,很早就得到了早逝的母亲留下的丰厚遗产,成为了婚姻市场上最受瞩目的女继承人。”他微微仰起脸,举目望向舞台,唇角含笑,像是在缅怀一段美好的往事,“非常荣幸的是,这位美丽又富有的女继承人恰好很中意我。在贫穷的恋人和陪嫁丰厚的女继承人之间,我该选择哪一个呢?”

为什么要刻意地用这样不在意的口吻述说那段残酷的过去呢?连坐在这里的我,都可以清楚地听到从他的胸膛中传来旧伤迸裂、鲜血滴落的凄怆哀鸣。

“就像你说的那样,贵族们的婚姻从来不是轻率的事情,对于拉斐特家继承人来说,他的婚姻更不是一个人的事情,家族的荣耀比他的幸福更重要。”

“后悔吗?”我颤抖着问。

“后悔?”他沉思了一下,给了我一个否定的回答,“不,即使重来一遍,我还是必须这样选择。拉斐特家继承人的身上并不是只有祖先的荣光而已,还有肩头沉重的责任。但是,我会用一生的时间来祷告,请求那个人的原谅。”

没有忏悔之心的祷告能有几分诚意呢?被这样的人爱着的玛格丽特小姐真是太可怜了。

我抿紧了嘴唇不再说话。

“快开场了。”阿尔伯特少爷平静地说。

根据演员名单上的介绍,“塞西莉亚小姐”扮演的是女主角爱丽丝,第一幕就出场。

当帘幕拉开后,我期待着女主角的出场,但当穿着孤儿院制服的爱丽丝现身之后,我却发现那并不是加西亚。

“那不是塞西莉亚小姐。”阿尔伯特少爷也在第一时间发现了不对,他沉吟了一下,“没有人通知过我女主角的扮演者临时更换演员了。

他是资助人,更换女主角这样重大的事情是必定要知会他的。

“也许塞西莉亚小姐临时有事,只能用上替补。”我故作轻松地说,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我隐隐想起加西亚的那封信,那字里行间是否暗示过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呢?

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了,但事态显然往更坏的方向发展了。

第二幕,男主人公伯爵上场了,我的双手用力抓住高背椅的扶手才不至于失态。

那个身穿黑色燕尾服,一手持文明棍,一手拿着礼帽的迷人伯爵明明就是加西亚,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以男子的身份出现在舞台上。

“男主角也临时有事只能用上替补演员了吗?”阿尔伯特少爷的声音里多了些玩味,他的肩膀放松,仿佛全身心投入地观赏这出戏剧,但从我这个角度可以看到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中骤然亮起的光芒。

剧情在继续,伯爵领养了爱丽丝,并将她带回了伯爵府,爱丽丝很快就融入了伯爵府的生活。

到这里为止,我以为除开之前那两个“惊喜”,这部戏会按照剧本波澜不惊地演完。

但是,我很快发现这种想法只是一种奢望。

爱丽丝在伯爵府里无忧无虑的日子很快到了尽头,她发现伯爵有些小小的怪癖,比如不许她走出伯爵府一步,又比如喜欢按照自己的心意打扮她,有时候会忘情地叫她蕾拉。

爱丽丝对这一切又是好奇又是恐惧,有一天她无意间追逐一只野猫进了一间空闲许久的房间,意外地发现那间房间里残留着火灾过后的痕迹,甚至被烧毁的床上还残留着死人的骸骨。

看到这似曾相识的情节,我的脸色变得惨白,偷偷瞥一眼阿尔伯特少爷,他倒是非常专注,胳膊肘撑在椅子的扶手上,十指搭桥支在下巴上,连睫毛都不眨一下。

目光转回舞台,故事还在继续。

爱丽丝受了惊吓,卧病不起,有一天半夜她醒来倒水喝,突然看到伯爵披着黑色的斗篷匆匆走过窗外。

好奇的她跟着伯爵来到了花园,发现伯爵正在指挥仆人挖坑。天快亮的时候,坑终于挖得差不多了,伯爵轻声说了一句:“爱丽丝的坟墓准备好了。”

爱丽丝吓坏了,当天她借口上街买东西逃出了伯爵府,然后找了一个小镇生活下来。很快,她和一个开花店的漂亮年轻人相爱并且订婚,就在他们准备结婚的前一晚,爱丽丝家里闯进了一个客人,那就是许久未见的伯爵。

在这最后的晚上,伯爵将真相告诉了爱丽丝。

原来,伯爵以前有一个名叫蕾拉的恋人,这个美貌的女孩在成年之前就病逝了,伯爵一直难以忘记她。于是,他开始寻找那些和蕾拉长相相似的女孩,他借各种名义搜集那些女孩,宠爱她们,打扮她们,叫她们蕾拉。

但是赝品始终是赝品,当那些女孩长大一些之后就开始越来越不像蕾拉了,对她们感到失望的伯爵杀死了她们并将尸体埋在花园中。

他不断寻找那些和蕾拉肖似的女孩,又不断在成年之际将她们杀死,这变成了伯爵的一个隐秘爱好。轮到爱丽丝的时候却出了岔子,爱丽丝得知了真相后逃了出去,害怕秘密外泄的伯爵一直在追查她的下落,终于在今天找到了她。

这出戏的最后一幕是伯爵抱住爱丽丝的腰肢,面对着少女惊恐的脸孔温柔地说:“回去吧,爱丽丝,躺在你的同伴们的身边。”

他低头亲吻女孩,同时将匕首送进她的胸膛。

加西亚的演技精湛极了,他所扮演的伯爵英俊又邪恶,简直可以迷死雾都所有的女性,但是此刻的我却完全没有心思为他的演技鼓掌叫好。

这出戏和剧本截然不同,傻瓜都看得出来,这出剧目完完全全是在影射阿尔伯特少爷。

安德烈先生怎么会允许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他不可能没有听说过关于阿尔伯特少爷的那些隐约的传闻,怎么还会让这出影射金主的戏剧搬上舞台?

我忐忑不安地看向阿尔伯特少爷,震惊地发现他正在鼓掌。

“非常用心的一出戏,不是吗,黛西?”他侧过头,对着我微笑,睫毛投下浓重的阴影,那个笑容一半湮没在阴影中。

我蓦地打了个哆嗦,含糊地应了一声。

“走吧,该回去了。”他站起身,将胳膊伸给我。

我钩着他的臂弯走了几步才发现这并不是去后台的方向。

“阿尔伯特少爷,您不去后台慰问一下演员吗?”眼看加西亚的营救计划就要破产,我忍不住出声提醒他。

阿尔伯特少爷的脚步顿了顿,接着,他平静的声音传进我的耳朵。“他们会原谅我的,黛西。”

他突然加快了步伐,我被拖得有些踉跄。“阿尔伯特少爷,请慢一点……”

他置若罔闻,胳膊加大了劲,我连抽出手腕都做不到。

我几乎是被拖出玫瑰大剧院的,一到了马车旁就被推进了车厢。

车门砰一声关上,封闭的空间里顿时弥漫起某种压抑窒息的气氛。

“阿尔伯特少爷……”我战战兢兢地开口,几乎在同时,脖子上一紧,后脑勺被大力推到座位后的木板上,砰一声敲得我头晕目眩。

扼住脖子的那双手渐渐收紧,一双琥珀色的眼睛似笑非笑地逼近。

“黛西,这是你一手导演的吧。”

他倏然逼近,炽热的呼吸喷在我的脸上。

“黛西,这是你一手导演的吧。”

男人的手比我意想中的更加有力,我的脖子几乎要折断了。

“你把信交给那个送牛奶的男孩,你以为那些事情我不知道吗?”

听到这句话,我骤然瞪大了眼睛。他竟然是一直知道的,那为什么没有任何反应?

映进瞳孔中的是一个冷冷的笑。“我以为偶尔纵容你一下也无妨,没想到……黛西,任性也要有限度,我的忍耐不是没有底限的。”

呼吸越来越困难,我渐渐看不清眼前那人的表情。就在我以为就要死在这里的时候,那双手突然间放开了,新鲜空气争先恐后地涌入咽喉,我弯着腰大力咳嗽。

一方带着香味的手帕抚上我的额头,为我擦拭冷汗。我打了个哆嗦,侧过脸躲了过去。

“对不起,我不该这样粗鲁地对待一位淑女。”他用与刚才完全不同的绅士口吻说着,轻描淡写的道歉听起来更像是一个暗潮汹涌的威胁。“这只是一个惩罚,黛西,提醒你以后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

我将脑袋抵在车厢角落里,喉咙生疼,完全无法出声解释,心中一片苍凉,索性闭上眼睛装鸵鸟。

深深的无力感弥漫全身,那是无法反抗只能任由他摆布的无力感。

身边那人停止散发愠怒的气息,安然端坐在座椅的另一头,他的手指叩击着膝盖,像是沉思着什么。

“我们需要谈一谈,黛西。”他说。

谈一谈?真是稀罕,这种平等的说辞竟然会从阿尔伯特少爷嘴里说出来。我忍不住扭过脸看向他,他专注地望着前方,似乎有些出神。

“你应该知道半年前我去了趟泊夫蓝。”

我点点头。

“我并不是独自一人去的泊夫蓝,陪同我的还有玛格丽特,不,正确地说是玛格丽特的骸骨。”提到这个名字,他的眼中绽放出柔和的光芒,“这些年来我一直忍受着没有她的日子,我本来以为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会慢慢习惯这种折磨,但是没有想到这种思念反而一天天清晰起来。”

他将手扣在胸口上。“那段时间我可以感觉到灵魂在每个夜晚哀嚎,为了摆脱这种痛苦,我发疯似的到处旅行寻找知名的医生或者巫师。终于有一个巫师告诉我,要摆脱这种心灵上的疼痛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让我的恋人复活,能做到这件事的只有禁咒女巫。于是,我带上了玛格丽特的骸骨漂洋过海远赴泊夫蓝。”

“我花了一些工夫进入了泊夫蓝禁咒女巫委员会,查阅到了所有在世的禁咒女巫的名字,其中有一个意外的发现,有一个名字让我感觉非常熟悉,这个名字的备注后写着一行小字——现居于迷雾岛。我恍然大悟,黛西·格雷,那个因为一级谋杀罪而被捕的女仆。”

他停了停,颠簸的车厢中只有我们两个人频率不一的呼吸声。

“那件事情已经过去了十一年,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已经死在了监狱里,所以将你作为目标显然是不保险的。我在泊夫蓝寻找了三个月,终于找到了另外一名禁咒女巫,一开始她并不同意帮助我。我雇佣了一名私家侦探调查她,发现这位禁咒女巫曾经和一名水手结过婚,但婚后不久,她的丈夫无法忍受身为禁咒女巫家属而被禁足在泊夫蓝的日子,终于有一天丢下她一个人独自出海了,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回来。丈夫离开后,她陷入了贫困和痛苦之中。”

“然后呢?”听到他用那样事不关己的淡然口吻描述一名禁咒女巫的悲惨命运,我忍不住开口打破了叙述。

“我答应带她离开泊夫蓝去寻找她的丈夫,并给予经济上的帮助,交换条件是她要帮我复活玛格丽特。她用实际行动告诉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黛西,你没有看到玛格丽特复活的那一刻,实在是……太美丽了。”话尾微微带着颤音,他完全沉浸到了回忆之中。

不,我看到了,但是我看到的却是和他截然相反的景象,他为爱人的复活而头晕目眩,我却因为恶灵的降临而战栗不已。

这时,我突然想到了关键的问题。“那么说,你们在泊夫蓝就制造了魂晶。那么黑暗骑士呢?他不会放你们离开。”

“不愧是禁咒女巫,说到了重点。是的,我带着玛格丽特和禁咒女巫离开泊夫蓝,前两天一切平安,第三天晚上,黑暗骑士跨海追来,在轮船上空和禁咒女巫展开了激战。最后,黑暗骑士被打碎成了粉末飘进了大海,而禁咒女巫也受了重伤,在抵达迷雾岛之前就去世了。”

从寥寥几句简单的叙述中,我可以想象得到那场战斗的惨烈,那位禁咒女巫是抱着怎么样的心情去和黑暗骑士战斗的呢?失去丈夫的痛苦,自由被剥夺的愤懑,或许还有对新生活的憧憬吧。

泪珠在眼角聚集,潸然滑落。

哽噎平息后,我问:“那位禁咒女巫叫什么名字?”

“玛莎·亚当斯(marshaadams)。”

原来魔药瓶底铭刻的ma就是这位玛莎·亚当斯。

无视我的泪流满面,阿尔伯特少爷平静的叙述并不受一丝干扰。

“玛莎死后,魂晶的状态就不太稳定,我不得不再次寻找禁咒女巫,当然,身在迷雾岛的你是第一人选。可是,我派去土伦监狱调查情况的人告诉我,本来被判处终身监禁的你不久前获释出狱了,行踪不明。我无可奈何,就在这个时候,你却主动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之后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他想方设法让我留在伯爵府,企图“驯养”我,让我乖乖为他的目的服务。

“当时将我推下台阶的也是您吗?”

他疑惑地看了我一眼。“你在说什么?”

我换了一种问法:“您想让我做些什么呢?”

“完善魂晶。这段时间以来,魂晶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在缩小。”

果然是这样啊,我忍不住扯起一个了然的微笑。

“你不用担心黑暗骑士,你所要做的只是在玛莎的基础上稳定魂晶,并非创造生命,不会引来黑暗骑士。”

什么都设想好了呢,唯独没有考虑过我的意愿。

“不可能。”我轻声却坚定地说,“十一年前,我发过誓,再也不使用禁咒女巫的能力。”

他的脸上浮现出讥诮的表情。“啊,真是怀念。当初玛莎也是这样回复我的。”

他的右手紧紧攥住文明棍的象牙杖首,势在必得的气息扑面而来。“有人说过,所谓忠诚,只是因为背叛的筹码不够。只要付出足够的筹码,誓言之类的东西根本一文不值。”

我冷笑。“那么您愿意付出什么筹码呢?”

两双眼睛隔着车厢对视,视线在马车的颠簸中不断碰撞。

“您所拥有的那些东西,我统统不想要,那么您想用什么来让我背弃誓言呢?”我咄咄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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