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渊回院中，将木盒置于石桌，又脱大衣，挽起袖子，惴惴不安之余，静等一刻钟，方才将其拆开，取出信件。
“吾儿顾渊，见字如面。”
“为父闭关六年，却无所成，实无颜说与我儿知，惭愧，惭愧。”
“好在托我儿洪福，为父走了大运，原只想下山寄信再回闭关，不料路遇地龙翻身，惊现福地，侥幸从此得长生果两枚，服之可延寿二百载，正该你我父子共分而食。”
“至于这平安红绳，不过乡间小庙一僧人强赠，我儿若觉得不喜，亦不必佩戴。”
余下，皆为叮嘱。
要他不可因修行而废寝忘食，纵未困倦，亦当午歇养神。
叫他入夜翻书必须掌灯且不宜过晚。
又说他由来心善，此吃亏非福，若下山行走必得见人则疑，虽无害人之心，也得防人暗害。
看此信件，顾渊心境虽乱，却只觉安定，闲坐之余，取炭入泥炉生火煮水，而后缓缓温洗茶具。
一杯热茶下腹，心神舒畅，顾渊这才将木盒中的玉瓶取出，但他更喜欢被压在角落处那条平平无奇的平安红绳，自然取出带上，只是右臂练剑，便只得系于左腕。
如此，再开玉瓶，见得其内正有赤果一枚，形如云雾。
虽认为父亲不该将此灵药寄来，但已如此，他便默默服下。
赤果入口，即化为精纯元气涌至四肢百骸，还未得及调息炼化，他已觉体内生机澎湃，一呼一吸之间，仿佛气血更旺。
细细感知周身经脉血肉变化，顾渊知道，服此长生果能延寿二百余载之说纵为传闻，亦差不大离。
想苦修万物生至今将近十年，竟抵不过一枚果子，说来也真叫人失望。
但分明如此悲哀之事，却觉心境依旧。
顾渊很不喜欢。
将玉瓶收起，他去研磨，稍稍斟酌，才提笔回信，将练剑所得尽数说与父亲知。
两页白纸，诸多黑字，一个教书先生竟反复检阅十来遍，才安心置于木盒之内锁上。
至于已成听雨潮之心境而缺观山海章，只寥寥一笔带过。
次日，因端木大龙已不住十里坡，顾渊自学塾授课归来，便取上木盒，自己往县城驿站去。
端木铁柱是他学生，又在院中练剑三年，如今出事，理当多问一声。
好些年不出十里坡，背起书箱从大榕树旁过时，一想当日与父亲逃亡至此，只觉恍如隔世。
有时也生过自私念头，若当年未遇青竹门老者，父亲仍为一介凡人。
那么他大抵还会继续考取功名，等娶妻生子后，老人含饴弄孙，也未必就不圆满。
“顾先生，顾先生呀？”
大约是近来闲暇之余亦常练剑，知天命之年的村长仍不显老。
“村长，又来巡村？”
小木村长摸摸肚腩，将腰间短剑按下，笑说道：“哎呀，闲来没事，练练剑咯，顾先生这是要出远门？”
顾渊道：“只去县城寄信。”
但想了想，又改口道：“或许真出远门一些时日，若如此，学塾冬歇时，就有劳村长常去检修门窗了。”
“当然没有问题。”
小木村长想了想，平日检修学塾门窗乃是先生的事情，若叫他代劳，岂不耽误功夫？
一声“得加钱”还未出口，抬头便见那双温和的眼眸，村长犹豫了犹豫，终是咽回去不说。
罢了，这家伙平日也过得清贫，这又要出远门，指不定到时得藏在哪处路边啃馒头灌白水呢，就饶他一回吧。
“顾先生你就安心去吧。”
顾渊想想，终没多说，只道：“有劳村长了。”
小木村长挥挥手，示意他一路珍重，自己转身就走，要借银子可不成的。
——
十里坡至县城大致十来里路，名亦得于此。
如今因剑神之名远扬，往来者便多。
路间得遇诸多持剑少年，想来亦是憧憬于江湖成名，可天底下并非全是李胜。
顾渊徒步而行，至县城已过午时，便先找处地方吃了一碗素面，才去驿站。
虽已多年不来，仍记得办事章程，自然不受为难。
当然，顾渊心中有数，仙门二字方是无人怠慢的理由。
出驿站，只记得端木大龙于集市东南角落卖菜，但也从未去过，何况如今时候不对，更难说准在否。
他去了，又正好见端木大龙。
说不好是今日行情不妙，还是备货多了，反正摊子上的青菜还剩一些，因过午时，大都蔫了。
“端木叔叔。”
弯腰洒水的汉子缓缓转身，忙将袖子放下，跑来问道：“顾先生，你怎来了？”
顾渊看一眼小摊，没多问，只说：“铁柱毕竟是我学生，若出了事，想总该来问问。”
一提铁柱名，端木大龙轻声叹气，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啊，年前只来信说学务繁忙，或许有时不能准时回信，我们想着，那也没啥不对的，读书嘛，肯定是最要紧的事情。可再后来，逢年过节，我们寄些钱银衣物过去，也都没个回音。”
正值壮年的铮铮汉子言及于此，竟有些哽咽道：“早知，早知这样就不要他去读书了，在这边卖菜，也挺好的。”
顾渊道：“我当年负笈游学，去过郡城，还认得一些关系，正好近来学塾冬歇，就再走一趟吧。”
端木大龙忙摆手道：“顾先生，可不敢劳烦你，可不敢，我们夫妻俩都商量好了，等过年关，就收了这摊子，去郡城看看，要是，要是铁柱真出了什么事，也好接他回来。”
顾渊摇头道：“无妨的，此去郡城岂止千里之遥，若不识途，耽搁小半年亦是常事，端木叔叔在县城扎根不易，若因此丢了这摊买卖，铁柱亦不喜欢。”
稍稍一顿，他又道：“何况，只无音讯，未必是出了事，如今这车马往来不易的世道，纵驿站递送公文，亦曾遇山贼劫道，更不必说托人代送。”
端木大龙欲言又止，若一两回只怕意外，但今已托多人送去，仍无音讯，大致如何，他早心中有数。
“顾先生。”
顾渊温声道：“端木叔叔，我好歹中过解元。”
端木大龙稍稍愣住，又记得那肥胖村长常提嘴边的一句话，“诶，顾先生读的书多，交给他，安心呐。”
汉子抱拳，沉声道：“顾先生，那就，拜托你了。”
顾渊笑笑，说：“无妨。”
书箱内不止珍藏典籍，更有换洗衣物，顾渊腰佩铁剑，自然出城北行，直往郡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