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渐暖,京中愈发热闹。
四月初七正是皇帝至集英殿揭晓殿试成绩的日子,清晨便见街道上人来人往,交头接耳议论着今岁的进士科头甲三名,最热烈的尤属下注者,早先便都打听好各学子风评家世,综合估量后便孤注一掷,想凭此事狠狠捞上一笔。
故而皇帝宣布完毕,又由阁门下传至阶下卫士后,消息便如滚锅的沸水,瞬间蒸腾开来。
状元和榜眼出乎所有人预料,竞相投买的扬州汝州热门落空,夺魁者竟是饶州两位不起眼的贡生,消息一出,满街哀嚎。
亏得探花郎不负众望,这才叫豪赌者勉强开颜。
眉芜绞着帕子往梧桐院奔走,怕被旁人看出端倪,便强行压抑着欢喜,甫一推开门,忍不住眉开眼笑。
“姑娘,唱名的侍卫高喊,甘州沈敬之为探花郎!”
“姑娘,沈郎君高中了!”
萧含玉手里的胭脂打翻,划开绯色的红,她没有眉芜想象的高兴,相反,她只觉心口仿若被一只手攥住,紧紧地,透不过气。
他会怎么选?会抛弃自己转向王琬焱吗?
萧含玉不知道,自打那日劝解王琬焱后,她便再未出过门。而沈敬之也出奇的默契,已经数日不曾与她书信联系。
直至入夜,府中无任何异常。
萧含玉悬着的心渐渐低落,沈敬之没有在殿上请求陛下赐婚,否则此时此刻兄长和姨母会出现在梧桐院,与她盘问细节,最终不得不点头应允。
圣上应允的婚事,她处心积虑的谋划,想来落空了。
萧含玉睡得不好,翻来覆去听了半宿的虫鸣,刚想合眼却又下起雨来,淅淅沥沥击打着屋檐,像是春蚕啃噬桑叶,她呆呆望着帷帐,也不知看了多久,待钻回衾被中时,浑身已然冰凉。
朝中依旧繁忙,魏含璋早出晚归,有半个月不曾踏足梧桐院。
萧含玉起床后咳了几声,眉珍便同廖嬷嬷多嘴,两人赶忙去找大夫开了汤药,好说歹说盯着萧含玉悉数喝净。
廖嬷嬷唠叨:“姑娘将将割破手指,流了那么多血,可要好好调理。”
转头收拾了药碗,喋喋说道:“虽说外头暖和,还是要注意些,能不出门尽量别出去,省的沾染风寒,过了病气。”
萧含玉默不作声,抚弄食指处包扎的棉纱。
眉珍跟着附和:“廖嬷嬷说的都对,您老放心,奴婢保准看护好姑娘,不叫她吹风受凉。”
廖嬷嬷满意地笑起来:“那这几日的邀帖,老奴便自作主张帮姑娘回绝了吧。”
说罢,抬起眼煞有其事地扫向萧含玉。
眉芜捏着拳,气鼓鼓地憋着郁闷。
两人明面上是为姑娘着想,实则全是为了小小姐,他们就是怕姑娘生病耽误下次割血。
珠帘撞出清脆的响动,冷风挟着泥土的气息钻进来。
眉芜往外瞪了眼,愤愤道:“她们欺负姑娘。”
没听到回应,眉芜转头,萧含玉正盯着镜中的自己,双眸清浅,似乎还在发呆。
她今日起来便有些无精打采,病秧秧的没有血色,方才去芍香院割了半碗血,脸仿佛更白了。
眉芜忙去落了毡帘,又取来披风为萧含玉遮挡好,抬头,看见萧含玉乌黑的长睫垂下,牙齿咬住唇瓣,她刚要开口,便见那泪珠一颗颗断了线似的,从眼尾啪嗒啪嗒掉在手背。
像灼热的炭火,烫的眉芜心都绞成一团。
她想擦,又犹豫迟疑,怕自己的手指惹出更多伤心。
“姑娘,别难过。”
她张了张嘴,跪下去仰着头发誓般安抚:“眉芜永远陪着姑娘。”
萧含玉抬起睫毛,眼尾还挂着泪痕,她弯了弯眸,本想冲眉芜笑笑,可酸涩感让她做不出表情,末了扑在眉芜肩上,像个孩子般小声啜泣,不能叫人听见,便只好隐忍克制着委屈。
繁杂的事情交织在一起,令她在短暂的时间内无法纾解,原想过几日再去王家打听消息,傍晚时前院却送来王琬焱的拜帖,道明日想来府上小坐。
许是芍香院那边给了赏银,廖嬷嬷和眉珍相携从月洞门有说有笑地走出,说话间还各自掂量腰间的荷包,神情舒畅,脚步轻快。
廖嬷嬷想给廖藉说亲,她在侯府经营多年,又是姨母身边能干的老人,自然攒下不少银钱,若再豁出去老脸求姨母帮忙做主相看,兴许能娶读书人家的好姑娘。
廖嬷嬷想的满心欢喜,扭头瞥了眼眉珍,心里忍不住把她和秀才家的姑娘比较,暗暗琢磨一番,觉得丫头再得宠也是丫头,但秀才家的姑娘便不一样了,娶回家体面,跟旁人议论起来也极其受用,再说日后生了孩子,教养都不一样。
她想的出神,眉珍自是不知她眼神中的深意,还为着荷包里的银子窃喜。
“廖嬷嬷,等我二十五便给自己赎身。”
“赎身?”廖嬷嬷惊讶,“出去做什么?哪里的营生能比侯府丫头更好?”
眉珍捋了捋头发丝:“我总要嫁人的。”
“你在侯府也能嫁人啊,再做几年,求夫人给你配个管事,日子不比外头的好?”廖嬷嬷不以为意,啧啧了两声挑剔地盯着她。
眉珍:“我不想配小厮。”
廖嬷嬷噎住。
眉珍捂着脸抬起头来:“我想嫁个读书人,最好是秀才。”
廖嬷嬷暗暗在心里呸了声: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害臊!我才想着给儿子找个秀才姑娘。
面上笑嘻嘻道:“你模样好,定能心想事成。”
眉芜探着身子看到黑影里的两人,又听到他们不加掩饰的笑,啐了声将支摘窗放下。
连日来天色阴沉,空气中濡湿黏腻,浴桶里的水雾散开,更叫人透不过气。
眉芜小脸紧巴巴的,闷不做声将衣裳收好挂在衣桁处,“姑娘,自从你让我防着眉珍和廖嬷嬷后,我便觉得她哪哪都不好,都讨厌。你没看见她方才那张脸,眼里只剩银钱了。”
不怪眉芜憎恶,她和眉珍年岁差不多,又都在梧桐院侍奉,打小便无话不谈。
眉珍圆滑,眉芜耿直,自然不喜欢信任的人奴颜婢膝。
“你为我,所以看她不顺眼。”
萧含玉褪去里衣,抚着双臂莞尔:“明儿清早让廖嬷嬷去如意绣坊取衣裳,让眉珍去买胭脂。”
衣裳定的是晌午做好,廖嬷嬷过去自然不会折返再取,势必会在绣坊等候。而眉珍年轻,每回采买都要挑来挑去,为自己也选上一盒,如此也不会太早回院。
王琬焱这个时候来,好些话不便叫廖嬷嬷和眉珍听到。
正沐浴,院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紧接着便听到廖嬷嬷与人说话,没多时屋门关上,廖嬷嬷噙着笑的声音响起。
“姑娘,郎君给你买了对珠花,太晚他人便不来了。廖藉说,这是郎君亲自挑的,正衬姑娘肤色。”
隔着门板,萧含玉仿佛能看见廖嬷嬷喜悦的神情。
她从水中浮出,问道:“哥哥回府了?”
廖嬷嬷:“刚回。”
魏含璋被贪墨案缠住,又逢南边暴雨大坝决堤,前上峰工部侍郎任靖琪难辞其咎,被召至殿前询问数次,处境艰难。任靖琪除了是魏含璋前上峰,亦是他启蒙恩师,故而为了给他脱罪,魏含璋四处奔波,左右周旋,这才赢得缓和时机。
事务繁忙,魏含璋每每回府都近半夜,萧含玉已经好久没看到他人影了。
“知道了,嬷嬷帮我把珠花收进匣中吧。”
.....
梧桐花掉了满地,映着晨起的水珠,空气里都是甜丝丝的香气。
萧含玉迎出来,两个小娘子彼此福礼,继而轻轻抱住。
“多日不见,你倒是清瘦许多。”王琬焱气色红润,言谈利落,浑然没有宴席那日的沮丧。
萧含玉抿着唇,轻笑:“许久不见王姐姐,日也思来夜也思,故而茶饭不思,身形消瘦。”
王琬焱噗嗤笑起来,点她额头:“越发油嘴滑舌。”
两人坐在支摘窗边的宽榻上,四角雕如意纹红木小案往里一挪,恰好抵住墙壁,视线所及能看到院中每个角落,伸手亦能够到窗外的花枝。
“他没答应?你被拒绝了?”萧含玉放下茶水,颇为震惊。
王琬焱点头,但神色很是坦然:“当着祖父的面,他说对我无意,着实狠狠下了我的面子。”
虽这么说,她却不像生气,唇角沁着笑意。
“想不想知道他是谁?”
萧含玉抬眸,对上王琬焱笑盈盈的眼睛,“我只告诉你一人。”
不待萧含玉回答,王琬焱便叹了口气,恍然道:“其实你应当猜到了,是沈敬之,殿前钦点的探花郎。”
萧含玉嗯了声,“他鹤立鸡群,风采卓然,能得姐姐青睐不足为怪。”
王琬焱歪头:“妹妹也喜欢他?”
萧含玉怔愣。
王琬焱爽朗地笑起来,或许只是随口一问,她很快转移了话题自顾自说起沈敬之的事。从他拜入王老太傅门下,请教诗词策论,到他与她之间的偶遇,相处,王琬焱没有避讳,悉数与萧含玉分享。
萧含玉捏着茶盏,心中五味杂陈。
沈敬之既没有答应王琬焱,又为何对自己食言,为何没有在大殿之上求陛下赐婚,为何高中探花后不再与自己书信联系?
她想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