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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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主任在台上讲完话,底下的学生们之间便掀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和老师一样,他们脸上也满是痴迷与郑重之色,看起来格外诡异。

——没法再听下去了。

江加耳现在距离这群暗面生物们就只有一门之隔,近到伸手可触,微风吹动门扉,挤压着门缝轻轻摇晃,发出磨人的声音。

江加耳朝着反方向轻挪脚步,在缓慢又耐心地跨出五步后,他忽而一转身,大踏步朝着教师办公室走去。

就在他走后几秒内,突然一阵大风猛地撞向教室的门,教室门“啪”地一声朝着背后的墙磕去,强风刮进教室,惹得教室里所有学生都不由自主看向了门。

“没什么好在意的。”老师目不斜视地吩咐一位学生,“把门关上,我们继续‘上课’。”

【anotherview】

今夜的风格外地大,在山头上则尤甚。

狂风裹挟着冬天的冷意,仿佛要把世间所有的声音和生物都吞噬殆尽一般,席卷肆虐着这一方小小的院门。

因为大风忽起的缘故,今晚的月亮只出来了一会就没了踪迹,这导致院子里的光线很是不足,影影绰绰之下,只能勉强看见不少黑漆漆长短不一的人影围在院内。qula.org 苹果小说网

有负责杂务的人点起了火把,但在狂风之下,火苗跳跃拉扯的形状完全不受控制,并没有为这里带来多少光亮,反而更显得阴森瘆人。

不过也无所谓,负责仪式的少年有足够傲人的刀技,围观的人都相信,即使在这样天气不况的情况下,他也一定能出色地完成任务。

和这些肃穆庄严的围观者不同,人群里有两个明显不搭调的人,他们是被踉踉跄跄地半拖半扶着从屋里带出来的。

这两个人正是岳泽的父母岳华峰和王玫,此时正满脸泪珠,悲伤过度的脸庞上全是绝望的气息。

他们的儿子死了。

而今天他们则是来给岳泽送终,见他最后一面的。

哭声变大,逐渐淹没了暴戾的风声,王玫哭得是如此用力,仿佛要把肺生生呕出来。

周围隐隐响起了几声叹息的声音,围观者里也有好几个是为人父母的,人心相连,看到这样凄惨的情况,他们也都难免有些于心不忍。

但这都是没办法的事。每一次怪物死后,为了保证怪物绝不会复活回来寻仇,这样的仪式都是必须的。

岳泽的尸体很快就被抬了上来。

和昨天刚被杀死时断头断臂的凄惨模样不同,现在岳泽的尸体看上去竟然和生前没有太大变化,仿佛马上就能跳起来,像往常一样对着王玫叫一声“妈”。

一看到尸体,岳华峰和王玫更加崩溃了。

岳华峰还好,只是捂着头默默流泪,王玫已经忍不住数次想要冲上去,被旁边的人死死压住。

“冷静点,那不是你儿子!”

王玫仿佛已经听不进任何话,只知道哭嚎:“小泽……小泽……呜!呜啊啊啊啊啊啊!!”

但是哭喊得再大声,仪式也还是要照常举行的。很快,负责仪式的主人公便登场了。

眉清目秀的少年穿着白色的衣袍,在众人的簇拥下缓慢走到了岳泽的面前。

是梁夏月。

他此时的衣着看上去很是奇怪,上下都是白色,有点近似于丧服,但远比丧服要华美许多,连头上披着的,也不是普通的棉麻,而是精致的白纱。

风摇曳着火把的火苗,被吹拂之处,有围观群众的衣饰也被照亮,他们竟然也穿着和梁夏月一样的衣服,只是远没有他那么精致,头上也没披着头纱。

远远看去,这些人就像深夜里一群白色幽灵,冰冷可怖。

梁夏月的手上握着一把长刀,这把刀和他平时用来杀人的军刀不同,造型更加接近于古典繁复。

长刀用特殊的工艺处理过,按照规定,他只要用它把岳泽的脑袋割下来,再削去两边的肩膀肉,仪式就算完成。

王玫和岳华峰哭得越发凶狠,虽然他们自己就是组织的一员,平时也一直为了组织在定期上贡钱,也对守护者要斩杀怪物的使命心知肚明,但当这一切发生在他们自己头上的时候,他们还是不能接受。

怎么会这样呢?

王玫觉得自己至死也想不通,怎么就一个下午的时间,自己那养育了十几年的儿子就变成了他们口中的怪物?

她永远都忘不了,亲眼看到梁夏月斩杀岳泽的那一幕。

昨天下午,她在和平时一样的时间下班,在菜市场买菜的时候,接到了儿子的电话。儿子告诉她自己没带家里钥匙,让她早点回来。

王玫一边答应着,一边把手机夹在脖子上,转头继续跟卖葱的菜市场老板讨价还价。

一切都和往常没什么不同,直到她看到了自己儿子残破不堪的尸体,以及在他旁边冷漠地低头向下注视着尸体、鲜血负满长身的梁夏月。

这一幕从此成为她人生中盈满噩梦的一幕,此后无论回想起多少次,都要让她崩溃发狂到失去一切理智。

她霎时尖叫起来,听到她的叫喊声,梁夏月微微朝着她偏过头去。

她的丈夫岳华峰胆子比她还小,见到儿子的尸体之后,只又跳又喊地疯叫了几声,就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再之后组织就迅速来人了,他们不顾王玫苦苦的哀求和挽留,硬是带走了岳泽,并用特殊的容器把岳泽的尸身封闭了起来。

就在岳泽被封闭起来的那一瞬间,原本逐渐溃烂的尸体突然开始缝合伤口,宛如食人花闭上了血盆大口,把糜烂的内脏深深敛在里面。

这是怪物在死后,通过肌肉记忆进行的自愈现象,被组织称作“返潮”。看到这一幕的王玫无论如何发怒闹脾气,也不得不承认眼前的事实。

阴风还在呼呼作响,持续不断的“呜呜”哭声仿佛不断敲响的丧钟,伴随着王玫的嘶声呼喊,梁夏月手起刀落,只听“咔擦”一下,岳泽便身首分离。

岳泽的头掉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响声,他依然是平静的神情,完全看不出已经是死了。

脑袋被割下许久,脖子的断口处也没有一滴鲜血流出,仿佛在之前就已经流尽流干了一样。

很快他的肩膀肉也被削下,但和脑袋不同,肩膀肉就没那么和平了,它们掉落在地上,又忽然跳将起来,好像虫子临死前的挣扎,吓得周围的几个人纷纷后退一步。

但是岳泽终究是死了。仪式结束之后,他的尸体自己就会慢慢消失,不需要其他人再去多做什么。

外面实在是太冷了,寒风刺骨,围观的大多都是普通人,有些甚至是已经上了年纪的老人,仪式一结束,都想早早离开,于是没一会儿就散了。

他们基本上都是山下城中村的居民,要回家还需要翻过眼前的这一座山头,在如此冷的天气里,他们也只好结伴而行,用手机和手电筒艰难地照亮下山的路。

山上还有不少农户,但每一家都紧闭着大门,熄灯一片,仿佛对刚才的仪式和这群白衣服的过路人都避而不及。

不多时,院子里的人就走得七七八八的了,只剩下王玫在抱着自己儿子的尸体悲切痛哭。

一直让王玫在院子里哭喊也不是个办法,沉默许久的梁夏月终于上前,没了长刀的他看上去一点威胁都没有。

他轻声道:“这里太冷了……夫人还是进屋吧。”

见王玫不为所动,他又补充了一句:“如果你还想跟岳泽多呆一会,我可以用我的血帮你留下尸体。三天之内,尸体不会消失。”

王玫听到这话,终于有了反应。她猛然抬起头来,从上到下细细将梁夏月扫了一遍,目光活像是要吃人。

她痛恨道:“你现在才来说这个……有什么意思?人都已经死了!”说着说着,又忍不住要号啕大哭起来。

梁夏月被她的眼神盯得有些不自在,又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能撇开她独自回屋,取了一把匕首后出来。

刚才的长刀当然是不能用的,它被称作“星罗刀”,是专门为了这种仪式准备的,具有神圣的意义。何况在别人的眼中,他的血是粗俗不堪的东西,想要放血,更不配用它。

梁夏月一句话也没多说,他走回岳泽的尸身面前,干脆利落地割开纤细白皙的手腕,将热血扬洒在尸身上。

他这样做当然是出于一番好意,虽然不能让岳泽原地复活,但至少还能让岳华峰夫妻留下儿子的尸体办个葬礼,聊以慰藉。

但王玫就不这么认为了。热血洒在岳泽的身上,并不会让尸身重新拼接起来,反而只是一腔污血弄脏了他们的宝贝儿子,让尸体看上去更加可怜。

再看着梁夏月那双清冷如月色的眼睛和脸,淡薄得似乎没有丝毫人情味,她心中就更是涌起滔天恨意,不断在她的内心回想。

就是……就是这个人杀了她的儿子!现在还要来惺惺作态,凭什么?

凭什么?

凭什么!?

凭什么我的儿子死了,他还要在这里活着!?

愤怒和恨意逐渐迷失了王玫的心智,她猛然站起来,用她自己都没想到的大力,一把将梁夏月推倒在地。

梁夏月本来在专注放血,没有注意到王玫的动静,何况按照他从小到大所受的教育,他对人类也是从不设防的,自然狠狠摔到了地上。

鲜血还在从他的手腕不断流出,但他还没来得及止血站起来,王玫愤怒的拳打脚踢就落在了他的身上。

王玫每一下都是发了狠劲儿的,简直恨不得要把梁夏月活生生踩死,每一脚都对准着人体最柔软脆弱的地方,她一边打,一边悲痛欲绝地怒骂。

“凭什么!你凭什么……这世界上有那么多的怪物,为什么一定要杀我们的儿子!”

“他跟我们一起生活了十几年,他没有害过一个人……你为什么不能放过他,为什么!!”

“我每个月为你花了这么多钱,这个房子,你的吃的,你穿的,都有我的一份功劳,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

“你杀了他!”

“你杀了我的儿子!”

“你去死!你罪该万死!!”

起初只有王玫对着梁夏月又打又骂,后来抑制不住悲愤的岳华峰也加入了,他一向胆小,但在向梁夏月发泄恨意这一件事上,他心中所有的暴虐血性都像是被点燃了。

沙哑的咆哮声与风声混合在一起,发出更加阴森凄厉的鬼叫。

梁夏月从始至终都没有说一句话,甚至连一声小小的呻|吟都没有,只是漠然而平静地看着岳华峰夫妻。

手腕的鲜血积少成多,渐渐浸染得他身前都是,像是把他整个人都浸泡在了血泊之中,沿着他的黑发边缘流下,残损又绮丽。

习惯了。

在这十几年的教育之中,梁夏月早就知道自己和常人是不同的,他是游走在人类之外的异类。

就算王玫他们只是在对着他无脑发泄,他也只能感觉到一种难以辩驳的愧意和无法回转的悲哀,提不起丝毫愤怒的情绪。

因为他没有资格,他也不配。

就算他杀死的是他们口中所谓的怪物,但是他自身亦是异物,双手沾满鲜血的他,在人类眼中依然是可怕、可怖、可惧的存在。

“你这个变态!你这个杀人犯!”王玫还在高声怒骂不止,她像是被梁夏月这轻轻淡淡的反应激到了一样,突然劈手夺过他的匕首,把刀尖狠狠地对准了他。

“看看你这张脸……”王玫突然痴狂似的喃喃自语,拿着匕首的手也微微颤抖着,仿佛陷入了某种无法苏醒的梦靥里,“我想起来了,你出生的那时候我也在,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人类是不应该生下怪物的,你跟她长得太像了……”

骤然听到自己出生时候的事情,梁夏月那双原本失去希望的眼珠忽然转了转。

这么多年来,很少有人在他面前提起父母的事,即使偶有触及,也都像躲避蛇蝎一样避而不谈,久而久之,他便知道了自己的出生是个禁忌,是不被人类理解和允许的存在。

匕首刺中皮肉的声音“嘶拉”响起,任谁听了都有种冰冷刀尖在自己身上游走的恐惧感和不适感,但梁夏月的眼神却更加淡漠了。

要是就这样死了呢?

好像……也不是不行。

“别!别动他了——”岳华峰突然惊恐地大叫一声,他死命拉住自己的妻子,“你疯了吗,你忘了他是什么了吗……这样是杀不死他的,快走快走,快走!”

王玫被自己丈夫的话惊醒,她哆嗦着看向梁夏月那被鲜血沾染的苍白面孔,一瞬间,她觉得自己连呼吸都忘了。

面前的少年实在太过于漂亮了,漂亮到有些不真实的地步。

盯着他那淸透漆黑的瞳孔,比起恐惧、悲伤和绝望,王玫先感受到的,是一种近乎全白的空虚和无措,像是灵魂被直白地刨析开来,到处都无所遁形。

她仓皇地丢掉匕首,惊慌失措地拉起自己的丈夫跑掉了。

他们走得十分匆忙,连自己儿子的尸体都不要了。

梁夏月的双眼已经有些失神,虽然他的体力远比一般人强健,但在这种失血过多的情况下也有些不大好受。而且他本身的止血功能有点问题,必须要用特殊的方法止血才行。

大风刮过,空气里若离若无的血腥味一直在刺激着梁夏月的感官系统,让他不至于就这么昏睡过去。

他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起初以掌代步,直到双腿有了力气,才慢慢地站起来,朝着屋子里的浴室走去。

这里的房子是组织里有人搬去城市了之后不要的,平时只有他一个人住,一进去便有股阴寒的木头气息,经年失修的梁木和泛着黑垢的墙壁诉说着它的岁月。

梁夏月没法去开灯,他浑身的力气只够他捂着肚子挪到浴缸边。

虽然在黑暗中看不清楚,但整个浴室是这个家里最新鲜的东西,也是“爷爷”特意为了他在这里生活而装修的,是他平时最喜欢的地方。

而且把自己泡在一缸温水里,也会有一种隔绝人世的安宁感,至少在这里,他不用面对外面的任何人跟事。

但今天却不一样。

虽然王玫对他的伤害并不致死,但那些伤痛却是真实存在的,他的痛觉神经并没有因为他是异类就有所收敛,依旧毫无忌惮地释放着痛楚。

水龙头被打开,梁夏月刚潦草地脱掉衣服,就因为战栗摔进了浴缸里。

接近70度的热水灌在他身上的每一处伤口,粗鲁地冲蚀着那些血肉模糊的地方,疼痛几乎要把他活生生撕裂。

但同时,在热水的冲灌下,那些伤口开始奇异地愈合,血肉、组织、皮肤,一层层像是便魔咒一样,逐渐恢复了光洁完好的原样。

唯一的问题,就是太疼了。

这种止血方式虽然有效,疼痛却远不是普通人可以忍受的,比刀磨神经还要来得更加尖利。

梁夏月注视着自己在剧痛之后逐渐恢复的伤口,突然感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绝望感。

要是他死了就好了。

要是在这种痛苦之下,他的伤永远也不会愈合就好了。

就是因为伤口会好,就是因为他还会长久地活下去,这些伤痛就会像不曾存在一样慢慢消逝,再往后,可能连他自己也不记得这一天肝胆俱裂的感觉了。

他不由得想起叶山,过了今天,他在他的眼中又会变成一个卑鄙可怕的异类,不应该有任何喘息和存活的机会。

那清风和煦般的笑容,也绝对不会再对着他露出来。面对他的,永远只有嫌恶的眼神和粗俗的话语。

——“你是个怪物!”

我确实是个怪物,梁夏月轻声呢喃道。

——“你杀了岳泽!!”

他确实双手沾满鲜血,在所有人入夜酣睡之时,他只能通过厮杀来为自己找回一点存在感。

梁夏月把头深深地埋在浴缸壁上,无数的悲哀和绝望向他袭来,这比外面的热水还要更让他觉得难以承受。

在迷梦般的黑暗中,他感到自己似乎已经渐渐分不清现实和过去,意识也开始随着身上鲜血的流失而渐渐消逝。

……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从滔滔意识的最深处涌起了一丝亮光,梁夏月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那声音克制,严肃,又带着一抹熟悉的温柔。

他倏然睁开眼,意识朦胧之中,只见浴室的灯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打开了,他看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男人。

那男人的气质沉稳,长相也很是英俊,这附近百里挑一的年轻村人也比不上他的半张脸。但比起他的长相,梁夏月首先感觉到的是一种熟悉的心安感。

他张嘴想问“你是谁”,但还没问出口,男人便低头把他从浴缸的一池血水中用力抱了出来。

梁夏月忽然想起来自己还没穿衣服,自己满身伤痕也丑陋不堪,不由得想要躲避似的蜷缩了一下,但又怕自己乱动弄脏了对方的衣服,不敢再继续动。

男人却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梁夏月的这一反应似的,目不斜视地把梁夏月抱上了卧室的床。

看着梁夏月笨手笨脚地抓起被褥盖住自己,男人似乎是觉得有趣,那双冷淡如水的眼睛才稍稍有了些波动。

随即他伸出手,覆住梁夏月那有些冰凉的额头。

男人的手掌宽大又温暖,卧室里没有开灯,但在沉默的黑暗中,梁夏月反而能无比清楚地感受到那从对方手上传来的安抚的力量,丝丝阵阵,像是逐渐侵入了他的身体,让他耳根有些微许发热。

“睡吧。”男人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沉稳,令人心安,梁夏月不久便沉沉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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