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第170章 惊涛隐隐入青冥

一连行了十几日,虽说是不赶路程,每日里也都避开日头最高的时辰,可毕竟已经是暑热渐至的天气,车厢里也愈发闷热起来。

好在这些日子走下来,除了那日在老唐的店里小有波折,其余倒是处处都平静顺当。风儿渐渐习惯了逸阳在身边护佑,先是答应了打开车厢侧壁小窗上的布帘,时不时地也开始偷偷瞧几眼车外的景物。逸阳见她精神渐好,又试着将车前面的毡帘也掀开一条缝隙,风儿也没有什么过激反应。缝隙越开越大,到有一日趁了天气晴好无风,风儿精神也好的时候,逸阳干脆叫车老板将车前的整个毡帘都掀了开。

初时,风儿还有些瑟缩,逸阳凑到她身后,将她轻轻搂住。风儿这几日与逸阳朝夕相处下来,见他对自己很是和善,也便将身子在他怀里一窝,安心了不少,胆子也就更大了些。刚开头还只是偷偷瞟一下就垂下眼皮,到了下半晌,已经是将身子靠在逸阳胸口上,脑袋则转来转去地东瞧西看了。

逸阳眼瞧着她精神越发好起来,心下不由得又喜又忧:喜的是若能照这个情形走下去,治好风儿的离魂症便颇有希望;忧的是眼看着再有四、五日便要到京,可这一路走来,直到此时还不见家中派人来接,想来是父母对自己猝然与风儿成亲一事仍是十分不满,对迎娶风儿进门仍不能首肯。

逸阳乃是兴宁王府的嫡出长子,自然是兴宁王世子的不二人选,幼时又是一直最得姑母江贵妃喜爱,连当今圣上都曾说过‘此乃江家麒麟儿’的话来,是以兴宁王江廷与王妃洛氏一直都盼着逸阳能够早些下山回府,预备日后承袭爵位。只是因当年遭逢锦王叛乱,逸阳流落江湖,得以投在秦正杰门下,这些年来早已习惯了山中岁月,于为官之事并无兴趣,是以一再以学艺为名推脱不肯回到王府。

逸阳原以为自己此次终于答应离开九离山回京,父母必定十分欣喜,如此一来,自己擅娶风儿一事,大体也就可以抵过了。却不想一向慈爱宽和的母亲在书信中不仅严词斥责自己,并且言说父亲闻听这等不告而娶之事当时便大发雷霆,劝逸阳千万不要令王府蒙羞,必定要及早回头。过后恐怕是母亲又有些心软,再次又写信来,让逸阳先离山回家,此事容后再谈,或有商量的余地,只是并未再提如何安置风儿的事情。

逸阳也知此事颇为不妥,眼看已经离临潼不远,想这临潼与京城不过相距百里,近乡情怯,心下愈发忐忑,思量来思量去,却还是想不出一个十分稳妥的法子来,内心愈发煎熬。

这等头疼之事还不知该如何解决,风儿偏又病倒了。

夜半时分,逸阳在睡梦之中听见风儿低低的□□声,还没睁眼,便已然觉出怀里风儿的身子热如火炭一般。赶忙起身点灯,只见风儿已然烧得两颊赤红,一连唤了她十几声,方才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眼睛也只是半睁了一下便又合上,带着哭腔说了句:“放开我……疼……”

此时的落脚之处,不过是距离临潼还有二十多里地的一处镇店,虽说也小有些热闹,可也未必有什么好医家,何况此时又是半夜,延医买药都多有不便。逸阳便自己为风儿把脉,好在脉象虽虚浮弦急,倒也未见得如何凶险,想来是这几日有些劳累过力,便微有湿邪,就能教风儿这等几乎亏耗成空壳子的身子招出一场病来。www.)

逸阳也来不及心疼,只得赶紧出去叫醒了车把式,吩咐他赶紧从行李中取出携带的药材,自己从中拣了柴胡、金刚兜、独活等几味药材,在外间屋中点起了风炉,亲自熬煮汤药。其间还要抽空子取了脸盆打来井水,将手巾浸湿拧干,给风儿擦身降温,着实很是一番折腾。

直到天色大亮,风儿总算是退了烧。逸阳见她渐渐睡安稳了,自己方才觉出困乏,却又不敢睡,只取过本书来看着,倚在床头相陪。

将近中午,店小二按照吩咐,送来煮得稀烂的白粥和两样素净的小菜,逸阳轻轻叫醒风儿,见她一副怏怏之态,便将她小心抱起来倚靠在自己身上,拿小勺慢慢喂给她吃。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风儿身子羸弱,这丝也就愈发抽得慢了。眼见过了三日,风儿方能下地略略活动,只是还需逸阳在旁搀扶。

逸阳思量再三,决定就停在此处不再前行,认真斟酌一番,写好一封信,吩咐车把式送到京城兴宁王府。

眼见又过了三日,仍是未见家中派人来接,逸阳心中也愈发忐忑,因见风儿今日情形好转,便扶着她去街上闲逛,也给自己稍作排遣。

只走了半条街,买了个巴掌大的玲珑草小盆景,逸阳见风儿已经现出倦容,便扶着她走进路旁的茶舍里,要了一壶好茶和两样点心,让她稍作休息。逸阳给风儿倒了半杯茶,又将刚出锅的红豆蒸糕夹了一块递给风儿,招呼她喝茶吃点心。

风儿原本只是楞柯柯地看着街上人来人往,听逸阳唤她,有些木讷地回过头,端起茶杯,瞧也不瞧就喝了一口,接着拿筷子夹起还冒着热气的米糕便要往口里送,吓得逸阳赶忙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急道:“当心烫!”

逸阳心下很是庆幸壶里的茶水只是半温,也只得将蒸糕在自己口边吹了又吹,直到温凉,在自己唇边试过,又咬了一口,觉得里外都不烫口,这才送到风儿口边,柔声道:“现在吃罢,风儿乖,慢慢吃,这个还烫,大师哥给你夹。”

眼见着喂给风儿吃了大半块裹了红豆馅的米糕,逸阳估摸着风儿吃得够了,便问她还吃不吃,一连问了三遍,也不见她答话,只是盯着玲珑草发呆。逸阳又斟了半碗温茶递给她,风儿接过茶,也还是瞧也不瞧就吃了一口,之后仍旧只是用手抚弄着玲珑草的小小素白瓷盆,愣呆呆一言不发。

这几日病下来,风儿的身子又孱弱了许多,连带着精神也又有些恍惚不知事,整日里都是一副三魂有损七魄不全的糊涂模样。逸阳看在眼里,心上不免更添几分沉重。

逸阳闷闷吃着茶,心里还在琢磨着如何才能让母亲同意让风儿进门之事,忽然发觉有人径直朝自己这边走来,虽听得出那人也不过是有些三脚猫的粗浅功夫在身,还是暗暗先加了几分防备。

那人从逸阳身后走到桌旁站住,朝逸阳拱手笑道:“这位公子爷,在下姓胡名彪,这厢有礼有礼。”

逸阳转头瞧过去,见是一个三十多岁年纪的中年汉子,一身鹦哥绿纻丝衲袍,一张方团团的大脸,脸上带着些市侩的笑容,是一副精明狡狯的生意人模样。

既然对方主动上来施礼搭话,逸阳也只得起身还了一礼,客套道:“不敢当,鄙姓江,江逸阳,久仰久仰。”

那人瞟了一眼仍坐在桌旁一动不动发着愣的风儿,朝逸阳笑道:“敢问这位是——”

逸阳全不知此人来历,便避而言他:“请问阁下可是此地人氏?”

那胡彪本就是个极精明圆滑之人,自然立刻就明白了对方不愿言明之意,不过他倒不甚在乎,仍旧是一脸笑容:“在下是临潼人氏,也只是路过此地,在下做的是个须得四处跑的小小生意,故此对这方圆百里之内的上上下下,也算得上是个‘路路通’了。”他边说边故意揉了揉大腿,“哎哟,真是走得累了,公子爷可否容许在下落座详谈啊?”

逸阳见此人一副生就自来熟的本事,果然是个生意人做派,他既主动开口,便请他一同坐了。

胡彪落座之后,先是向逸阳东拉西扯地闲话了好一会子,见逸阳始终都是态度淡然,眼珠微微一转,干脆开门见山道:“哎呀我与江公子打一照面,立时就觉得公子爷气度不凡,必定是一位高门贵人,在下不才,所做的小小生意呢,就是专门给官家贩奴。如今手上正好刚刚买得两个绝色丫鬟,果然是百里挑一的好货色,不知公子爷可有意思瞧上一瞧?”

逸阳一听说此人原来是个人牙子,心中立时便生出十分的厌恶,淡淡说了句“不必了”,随即便推说还有事,起身告辞,也不理会胡彪的连声挽留,拉着风儿便出离茶舍而去。

胡彪瞧着逸阳和风儿远去的背影,抱着肩膀撇着嘴,冷冷“哼”了一声,狠狠把一口唾沫啐在地上。

出了茶舍行不多远,胡彪转而走进街角的一条小巷子,转了几转,见背后无人,方推开一个小小院落的破旧大门,闪身进去,将院门闩死,方大步走进东厢屋中。

屋中有个做丫鬟打扮的女子正在来回踱步,一见他进来,忙赶上前来问:“怎么没见人来?你没见到他?”

胡彪两手一摊,恨恨啐了一口,骂道:“他奶奶的,那个姓江的就没接我的茬!”

那女子重重跺了跺脚,气道:“你不是说你这张嘴,死人都能说得活了么?怎么真这到了正事儿上,就都成了个纸糊的叫驴了?”见胡彪张口要辩解,又伸出手一指他的鼻子,“你别跟我说是还没等你来得及拿出真本事,人家就抬脚走了啊?咱们可是说得好好的,事情若是办不成,我一文钱也不给你。”

胡彪一想到那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的二十两银子,愈发觉得今日实在窝囊,又是咬牙跺脚,又是捶胸顿足,把那个姓江的混蛋从头骂到脚,又指天发誓,必定要做成此事方能一雪前耻,否则就“此世做乌龟,来世做乌龟,全家老老小小都在一个池子里做乌龟,给人家一个个宰了炖成一锅乌龟汤。”

他左一个“乌龟”,右一个“乌龟”,直说得那女子实在绷不住,最后“喷儿”地一声笑出来,指着他骂道:“你这死人真真缺德,自己做乌龟也罢了,还要连带着将你一家老小都饶上,这等不要脸到家的缺德赌咒,也真亏你敢说出口来。”

那人见果然说得金主开了颜,赶忙趁机巴结道:“小的都赌了这么缺德不要脸的大咒,姑娘难道就不可怜可怜小的和小的一家老小?不如再用你那七窍玲珑心想出个绝妙的好主意来,咱们好好做上他一票,让我这穷乌龟赚几个钱去,能给家里八十岁的老奶奶买上一副好寿板,再给我那刚会说话的儿子买上几顿肉吃,也好补一补我方才发下的缺德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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