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8章 第287章 故园松竹为谁青

无论别人怎么认为宋心竹应该再无颜面回到兴宁王府,可这个女人还是就这么回来了。

在五公子江碧阳死后,他的生母宋心竹又堂而皇之地回到了王府,而且一回来就成了“宋妃”。王府里的旧人们私底下说起这个当年任性抛夫弃子、如今儿子死了又突然回来的宋妃,个个撇嘴摊手,心中那是一百个瞧不起,比对之前的那个风儿姑娘尤甚。奈何却是兴宁王府上上下下个个都晓得,这位宋妃,就偏偏是兴宁王江廷的心尖尖上的人,也比对之前的逸阳对那个风儿姑娘尤甚。

对于那个不久之前还痛斥逸阳任性妄为的兴宁王江廷,众人虽然都不敢议论半个字,但个个在心里却都不免连连摇头: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不过待众人看过那个十年后容颜清丽依旧的宋心竹之后,众人也不得不连连在背地里啧啧称奇,甚至有人说她不是狐仙就是吃了长生不老药,难怪江廷见了她就给她勾走了魂魄。

而实际上,妖妃宋心竹却并不是妲己一般的妖冶模样,她还同当年一样,喜爱松青色的衣饰,仍旧喜爱养文竹,清丽得仿佛不食人间烟火。

当年江廷因她爱竹好静,特意在府中拣选了个偏僻清静的好去处,建了“寒箖馆”供她居住。可此番宋心竹回来之后,江廷要为她重修“寒箖馆”时,她竟是黯然摇头,戚戚望着江廷道:“回到旧居,难免睹物思人,我实在不忍心再想起碧阳小时候的样子。王爷若是怜悯我,可否能让我住在王爷身边?”

江廷自然是求之不得,当即就命人将正院东侧的跨院好好修整扩建了一番,又移栽了许多修竹进去,还亲自挥毫,写了“庭前归竹”四字制成匾额,从此,十天里倒有九天要住在宋妃那里。

所幸这宋妃虽然得宠,却从未恃宠而骄,反倒对兴宁王妃益发恭顺。王妃本就是个宽厚之人,也明白自己的夫君本就是个多情种子,从来也未敢指望他能够对自己专情,更兼可怜宋妃痛失独子,将心比心,反对她更分外关照。

年后朝中清闲,来往应酬自然就多了,江廷时常不回府中。他不在府中的日子,宋心竹无事可做,除了极为耐心地侍弄屋中的一盆盆文竹,就是一幅一幅地画竹子,以此一日日地打发时间。

眼瞧着一连下了整整两天的大雪,总算是在快到傍晚时分停了,随即又起了东北风,多日的阴霾仿佛一下子就散了个一干二净。没一会子,天就晴得连一片云彩都不见,碧蓝碧蓝的着实可爱。傍晚夕阳如血,入夜朗月如银,配了无边无垠的积雪,将人间烟火气十足的京城也化作了瑶池仙境,处处都仿佛是画中的美景。

难得如此美景,京城里的达官显贵们自然也不肯错过,兴宁王江廷也接了首辅韩溥的帖子,应邀去韩首辅在郊外山上的别苑赏雪饮宴,两日后才回来。

临出门之前,江廷握着爱妃宋心竹的手,谆谆嘱咐道:“你近来夜里睡得甚是不好,容色都清减了。我知你伤心,但还是要保重身子,等我回来,咱们就一道去永寿寺进香,给碧阳超度积福。”

这夜二更已过,宋心竹却还是睡意全无。

她素来不喜欢焚香的气味,即便睡不着也不许燃安息香。此时干脆披衣起来,命小丫头给她铺好笔墨笼好火盆,就各自回自己屋里去睡觉,不要来打扰自己清净。

就着银灯,宋心竹清清静静地画了几支墨竹,轻轻叹息一声,又题了四句小诗在上面。

浅梢疏节自暝苍,

不羡花香有墨香。

从来有心人寂寞,

空留虚影向华堂。

宋心竹停住了手中的笔,端详此画,终是觉得哪里还少些什么,奈何犹豫再三,却是已无心情,便放下笔,转身打开了书架上的一只锦盒。

一手拿起那只被摩挲得光亮非常的细长铜哨子,握在手里,按在心口,一手又忍不住去抚摸着那支文采风流的青玉箫。宋心竹不得不承认,她是真的后悔了。就在她亲眼看到碧阳尸身的一刹那,她就知道自己的一切都完了。

她曾经爱上过两个男人,还跟他们都各自生下了一个儿子,她曾经还拥有她姐姐的权利,也拥有过凌驾于众人之上的荣光,而如今,她觉得什么都没有意义。因为,这些都终将失去,无可挽回。

她有过两个无比可爱的儿子,可现在,一个也没有了。她曾经能够掌控他人生死,可现在,她都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

该死的罗崇恩!

就是这个应该遭雷劈的罗崇恩,让水灵只能再变成宋心竹。

那天夜里,就是这个她曾在年少时节指望托付终身的罗崇恩,却和她在一心观附近的松林里两败俱伤。无奈之下,水灵只好用风儿身世的秘密,换得君自安出手去救风儿的同时,也为儿子碧阳解开了一时之围。

双双受伤的水灵和罗崇恩都觉得君自安才是此刻最难猜测的敌人,只得暂时化干戈为玉帛,于是趁着君自安与“泙山六怪”缠斗之际,水、罗二人相互搀扶着逃下山去。谁料,只在这同病相怜的逃亡之路上走出数里,罗崇恩竟突然出手,饶是水灵机敏,拼命闪躲开去,却还是被他打得吐血不止,最后还是舍命滚入山沟藏身,才终于躲过一劫。

就是那夜的逃亡路上,在罗崇恩出手之前,水盈从他口中得知,当年罗崇恩为了向水盈投诚,便当着水盈的面,亲手将他与水灵的亲生儿子罗灵飞抛下了倚天崖。那倚天崖乃是入云悬崖,其下长年恶浪滔天,襁褓婴儿被从此处抛下,岂还有活命之理?

也就是那一夜,水灵与江廷的儿子,那个玉树临风的江碧阳,也因为失去了水灵的护佑,竟然惨死在了名不见经传的“泙山六怪”刀下。

而如今,水盈竟然又回来了。

水灵自然晓得水盈会如何对她:她绝不会放过她的,即使她是她的孪生亲姐姐。

哼,水盈也是水凝的孪生亲姐姐,而水凝的下场又是如何?

水灵料定水盈会派罗崇恩来抓她回去,还会让罗崇恩来亲手处置她,让她死得万分痛苦——要亲眼看着自己的妹妹被爱人背叛,水盈才会觉得这是水灵罪有应得死有余辜。

可她如今已经不稀罕再做什么水灵,她又做回了宋心竹,她是兴宁王江廷最爱的女人,是他失而复得之后更加爱不释手的掌上明珠。谢天谢地,幸亏这世上还有一个人放不下她,在沧海桑田之后还一直在等着她归来。

江廷并不比罗崇恩差,只可惜她遇到他的时候,她心里已经有了罗崇恩。

如今,他已经是朝中重臣兴宁王江廷,她回到他身边,栖身在这京城里最大的王府之中,有他护佑她,或许她就还能逃过这一劫。

如果能逃过这一劫,或许她就还能有日后寻找儿子罗灵飞下落的机会。

就算找不到罗灵飞的人,或许能找到那小小的尸骨也好。

人总得有点指望,哪怕是个远在天边之外的指望也好,否则,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忽然,窗外似乎传来轻轻的“咔嚓”一声,似乎是积雪压断竹枝的声音,宋心竹被骤然打断了思绪,才觉出心口憋闷,便在家常的松绿袄子外面裹了件银狐披风,打开房门走到廊下。

天上一轮明月,照得雪地里明晃晃银亮亮的,看着院中被积雪覆盖的千杆翠竹,宋心竹深深吸了一口气,冷冽的空气中带着翠竹特有的清香,似乎还浸透了月色的凄清,愈发教人睡意全无。

看了一会,不知何处又传来一声轻轻的竹枝断裂声响。

想来,纵然是青竹有节,也还是有耐不住雪压的时候。只是,也不知这竿竿翠竹到底是愿意在深山中自在生灭,还是愿意在这繁华王府之中仰人鼻息——或许,也只是各人都有各人的不得已罢了,其中滋味到底是甘是苦,又有谁知?知又如何?

宋心竹也不知茫茫然出神了多久,忽听得自己身边传来幽幽一声轻叹,近在咫尺,清晰无比。

这雪夜里的瘆人声息将宋心竹骤然惊出一身冷汗,赶忙循声急看,却见就在自己身旁不到五尺之处的廊下,竟然坐着一个红色的女子身影。

那坐在廊凳上女子背对着宋心竹,身子倚着廊柱,还蜷起一条腿也随意踏在廊凳上,意态甚是悠闲散漫。此时似乎已经知道宋心竹在看她,那红衣女子也不回头,幽幽说了句:“这王府里的雪景也算还不错。”

纵然她故意将声音压得很是低沉,宋心竹还是一霎时就判断出这是个少女的声气,也就是这一刹那,宋心竹心中狠狠一沉:难道他们这么快就已经找到了这里?

稍稍一顿,宋心竹随即故意提高了声音问道:“大胆!你是何人?竟敢擅自闯入王府来。”

“王府又当如何?”那女子的一声冷笑,声气倒有些像水盈,“你也不必高声,我既然是不想惹动官家,自然就已经动了不惊动他们的手段。”

听她的语声,宋心竹忽然心中一动,似乎是在哪里听过,但再一思忖,又确定她绝非本教中人,心下愈发疑惑,便直问:“你是什么人?来此作甚?”

“来此拿你。”那声音的主人缓缓站起身,缓缓转向宋心竹,“拿你这个‘障月阿修罗’水灵。”

就在看到那人面容的一刹那,宋心竹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心中骤然升起无数的疑惑,惊愕之下不由低声说了句:“怎么是你?”

眼前这个红衣女子身量不高,从身形到模样,都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水灵素来过目不忘,何况上一次见到这个女子之日,也就是她在一心观中最后看到儿子江碧阳之时。

彼时,玉树临风的江碧阳还是个谈笑风生的翩翩佳公子,而眼前的这个女子,那时就病歪歪地依偎在江碧阳怀中。他二人同乘着一匹龙驹白马,在积雪莽莽的荒山上,自远处一路笑语而来……而此时,眼前这个冷冷盯着水灵的女子又哪里有半点病容?她目光灼灼却又寒意森森,清秀的眉梢微微上扬,虽然面容尚带稚气身形也瘦小,只是不动不言地站在那里,可那一股逼人而来的煞气,足以让久经风浪的水灵明白,此人一旦出手,必是个不取人性命绝不罢休的死敌。

这不过短短数月,一个人怎会发生如此脱骨换胎般的变化?莫非……莫非眼前的这个女子并不是那个风儿,而是与风儿一胎双生的另一个孩子?不,不对,这女子的额头上分明也有个乌黑的佛字,这就未免太巧合了。

那女子根本并不理睬水灵的惊讶,一步步逼近过来:“王女要见你,难道还要她亲自来这里相请?”她声音不高,却是和那双眼睛一样,都带着森森的彻骨寒意。

“水……我姐姐她当真回来了?”水灵听她说出“王女”二字,心下不由得狠狠一震:这女子果然正是水盈派来的!那么她到底是谁?如果是水盈要抓她回去,为什么不是派罗崇恩前来?水盈这又是要搞什么鬼?

尽管心中越发惶惑不安,无可奈何的水灵也只能强自镇定,又问了一遍:“那……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还以为,那个敢自封为‘障月阿修罗’的水灵是个何等样的人物?原来就是你这么个婆婆妈妈的德行。”那女子嘴角闪出微微一个冷笑,稍稍眯起的眼中刹那间露出些轻蔑,那神情简直像极了水盈。

刹那间,水灵已然心思百转:难道这女子是中了水盈的劫魂秘术?可当年水盈身受重伤,应该已经不能再施用此术。但若非如此,难道这女子是水盈在那时候就故意安排在碧阳身边的?可当时保护碧阳的人早已探听清楚,那个被碧阳从雅叙阁里救出来的女子,千真万确就是九离山上的风儿,想来水盈再有本事,也未必能如此偷梁换柱。那么……

暗暗一咬牙,水灵决定还是要试一下,突然,她将手中的青玉箫向那女子眼前一递:“风儿,你忘了碧阳么?”

那女子见水灵忽然动作,以为她要向自己陡然出手,电光石火之间便已然抽出随身短剑,直朝水灵双目刺来。水灵也不料她毫无预兆便骤然痛下杀手,只好纤腰一个倒仰,险险避开了剑尖,却不料那女子动作如同鬼魅一般迅捷,手腕一转,将短剑的剑柄重重击在了水灵的鹰窗穴上。

水盈“哎呀”一声,倒退了数步,那女子却如影随形般地也又赶上两步来,短剑如电,只听“哧”地一声轻响,已在水灵的腿上狠狠地划下了一剑,鲜血登时便濡湿了松绿色的裙子。几乎与此同时,那女子已然夺去了水灵手中的青玉箫。

水灵不料此女如此出手迅疾狠辣,想要再夺回儿子的遗物,却奈何腿上受伤不轻,已然居于下风。www.九九^九)xs(.co^m

那女子鬼魅般的身影退后两步,将夺来的青箫在手上瞄了几眼,嘴角一个哂笑极是轻蔑:“我还当是什么神兵利器,原来是这么个中看不中吃的货色。”一甩手就丢在地上,又瞥了水灵一眼,问道,“你刚才说什么羊来着?”

水灵见她如此身手,又见她听了“碧阳”和“风儿”神情间全无变化,自知已然无法逃脱,也不再去捡回青玉箫,只趁机将手中的铜哨子悄悄藏入袖中,面色沉静,望着那女子说道:“我儿子江碧阳,曾经与你一道去过一心观,你还记得么?”

这些话果然半点也没能引起那女子的兴趣,她只是自顾自地闲闲收起短剑,这才面无表情地望向水灵,冷声道:“贴身护法、魅鸑修罗奉王女之命,来此捉拿水灵。水灵,你已经落在我手,乖乖跟我回十地弥卢岛去,大家省事。否则,我并不在意还要用些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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