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杏山之战

旦日凌晨,雨露初起,虽时将仲夏,位于关外的杏山城外四野亦是氤氲起雾。

刘景渊自率标下千余轻骑,悄无声息地没入杏山往松山方向。

除却当时杏山城头戍卫哨兵看见一线铁甲蜿蜒漫入远方山林迷雾,杏山城内大部分人都不知道刘景渊这支来去匆匆的军队。

另一方面。

杏山西五里台,原来依附于明朝的蒙古多罗特部苏班岱、阿尔巴岱听闻黄台吉亲临义州,商榷一番后决定派使者托克托连夜前往联系,请求带领三十户前来归顺。

翌日黄台吉闻报大喜,当即命令济尔哈朗率领精锐一千五百人前往迎降,多铎和阿达礼率部随从。

临行前,黄台吉特地训话说:“明兵见我兵少,必定前来交战,我军可分为三队应敌,前队交战,中军驰援,后队接应。”

遵照上喻的济尔哈朗等人,乘夜经过锦州城南直趋杏山。他亲自率部担任前锋,让多铎坐镇中军,阿达礼后军接应。

与义州(锦州义县义州镇,非明朝义州卫)东西相望,距离不过十里的锦州官兵很快发现了清军的调动。

由探马获取济尔哈朗南下杏山消息的祖大寿当即派出游击戴明,命戴明率数百行伍连夜渡过锦州城南小凌河,突向松杏方向,谴令松山总兵吴三桂、杏山总兵刘周智合兵出击济尔哈朗。

济尔哈朗连夜南下,祖大寿军令亦是连夜下达松杏两地。

近在杏山堡内的刘智周坐镇前军西向五里台压进,距离较远的吴三桂后军驰援,连夜合兵近七千扑向五里台。

凌晨清军来到杏山西北郊休整片刻,并不进入五里台。

此处济尔哈朗的有勇有谋可见一斑,他留了个心眼。若是苏班岱等人是诈降,自己率军进入五里台,岂不被明军瓮中捉鳖。

济尔哈朗派遣苏班岱的使者托克托前去偷偷告知苏班岱等人携带归顺的户口、辎重等上路,自己在此接降。

天亮时,明军杏山总兵刘周智背沿杏山城扎营,与北来的吴三桂、戴明所部合兵分翼列阵,将济尔哈朗堵在西南。

七千人马分翼列阵呈虎口姿态逼攻清师。

济尔哈朗看着北、西两线显漫日月旗成狭裹之势,不怯反喜,露出阴狠笑意。

有恃无恐的他并不担心北线,且令多铎亲率所部冲杀北面明军,与亦在北面充当后军的阿达礼成掎角之势,钳击明军。

在战功赫赫,屡破明军的济尔哈朗眼里,明军皆是鼠狗之辈,他自睥睨视之。

且不说天聪(黄台吉第一个年号)年间济尔哈朗南征北战之功勋,单是崇德四年(1639),他统兵攻略松锦,与明军大战九场,赢得九战皆捷,累积俘获明兵近四千人,这便是他的底气。

济尔哈朗高抬大长刀大喝一声“冲阵杀敌!”遂令左右挥舞镶蓝旗,纵师杀入敌阵。

本欲稳扎稳打,借助兵力优势慢慢倾轧而来取得胜利的明军为建奴不逃反打的反其道而行所震慑。

副将朱文德、杨伦周向刘周智请求派出重骑讨伐清军,务必挫杀敌军锐气,大军继而压制,定能秋风扫落叶,大败敌军。

坐镇营前的刘周智见清兵来势汹汹,连破数阵。登时分寸大乱的他哪里顾得上标下请战,慌忙下令诸将务必挡住清军攻营,顾自走骑逃往后方营寨。

分明清军以寡击众,以逸待劳的西线明军只需稳护军势与其硬碰硬血干一场,定能取胜。可眼下西线主帅刘周智阵前退缩,一时之间明军军心大乱,前营顿然萎靡无战意、多有退怯,全靠朱文德、杨伦周等将领砍了几个溃逃者以强令撑着阵列。

清兵一举冲乱明军阵型,如入无人之所。此时西线明军俨然无军容,士卒们纷忙逃窜,马步相践。

由此,西线明军溃败。

沉溺于明军兵多却孱弱的济尔哈朗哪里肯放过到嘴的肥肉,当即亲率大军乘胜追击,一路追杀至杏山城下,接连攻破了两个明军营寨,同时斩杀了明副将杨伦周、参将李得位。

溃败之势下,只得西逃撤退的朱文德强忍着喉间哽咽,这位不苟言笑的寡言将军于沙场老泪纵横,策马昂天呼:“焉知不败之局,能至如此苟且地步!”

留守杏山的副将吕品齐墙头立望,瞧着西线从不战自溃到任人宰割。他义愤填膺,咬牙切齿,也不怕痛,大手作拳头一啷当捶在雉堞海墁砖上。

吕品奇当即下令打开西门接应败退的明军,令派麾下一千精锐前去驰援,阻拦清军以减少西线战损。

在北线与清军杀得不可开交,愈有优势的吴三桂见西线轰然溃散,不甚动容的他嘴角微然抽搐不已。

善于保损的吴三桂唾骂一声“刘周智宛若豚犬耳!”当即率部撤回杏山。

吴三桂也是无奈之举。若是自己贪恋如今优势不撤,继续与多铎纠缠下去,虽可扩大战果,可待济尔哈朗携士气正盛的得胜之事回援,清兵三路汇攻而来,标下必将大败。

松山路远,此番吴三桂亲率千余骑追讨清军而来本已略微疲软,本欲联合刘周智四千余数步骑给济尔哈朗来个关门打狗,一扫夹马山鲁莽擅进的阴霾气象,如何能料着刘周智无能到了肉包子打狗的送人头地步。

游击戴明心怀不甘,分明胜利在望,却也只得听令。

杏山之战,明军损兵三百有余。济尔哈朗大胜而归,确信明军无力追来的他沿途一路烧杀抢掠,放任部下奸淫后戮。

退逃城内的刘周智龟缩家宅,惊慌不知所措下骤然卧病在床,声称阵前后巡是因为疮疾复发,实在不得已为之。

身处宁远的刘肇基听闻杏山大败脸色骇然,在他看来,纵是不敌,也不该败得如此草率冤枉。官至从一品都督同知的刘肇基无疑成为了关外除却正一品左都督祖大寿之外的最高级将领,他当即暗令身在杏山的吴三桂和吕品奇将刘周智暂且收监,且待发落。

刘肇基并无尚方宝剑,无法从明面上处罪一方总兵。

刘周智则装疯卖傻,非上峰亲至不可从,据宅不出。

山海关内收到锦州急报的洪承畴一方面上报京师,一方面速令东协总兵官曹变蛟和援剿总兵官左光先集结部队,汇有步骑三万进屯中后所(绥中)各营堡,三日后分批开拔前往宁远。

山海关到宁远的距离两百里有余,因有驮马辎重随军,洪承畴所率大军前锋营历尽几个昼夜才算陆续抵达。

路途间遭受到了屯兵绥中西北六股河的携合朵颜部众的清兵侵袭,于黄土台为身当前军的曹变蛟所退。

洪承畴入驻督师府,正坐高位倾耳细听刘肇基述陈关外诸多军务,杏山失利首当其冲。

颧骨高耸,面颊削瘦的洪承畴拍案而起,皱眉怒道:“前有杏山大捷避战之嫌,今有五里台之失,这刘周智其罪当诛!且待我请旨万岁,将其就地处决。”

堂下附和一片,他们大多和洪承畴一样,都是受过刘周智的钱财,自然不想按照正常手续将总兵官刘周智押赴京师,由君发落,届时若是走了什么马脚风声,恐会惹得那位多疑天子的心上冷眼。

他们心照不宣,那位多年勤勉政事却屡遭不顺的大明皇帝在长时间的内忧外患下变得刚愎自用,生性多疑,频换阁臣,翻脸无情。

崇祯是一个自诩个人表现胜过唐宗宋祖的雄略皇帝,他对自己的要求极高,故而对臣下的要求也高,但明末的官僚阶级早已病入膏肓,已经到了无药可救的地步。

崇祯帝救国心切,但发放给大臣的任务指标又时常无法完成,造成了他用人不专,以至于刚愎自用,也为后来殉国前所言的“诸臣误朕”埋下伏笔。

虽说将官收财一事早已屡见不鲜,可这一直都是臣子们间讳莫如深的话题,他们自然不肯让天家知晓。

皇帝连年劳碌、勤俭节约,臣工贪污受贿不减。若是崇祯知晓,如何不暗自忌讳?

要知道崇祯帝可不是一个省油的灯,手段可堪厚黑老辣,从诛杀魏忠贤和袁崇焕的过程即可见一斑。

典型的稳住你时优遇有加,一旦翻脸后严酷无情,果于杀戮。

洪承畴身怀御赐尚方宝剑,虽有便宜行事、临机专断之权,却也不敢擅斩总兵。

崇祯年间,尚方宝剑泛滥朝野,多达十余把,可谓历代之最。

加之袁崇焕擅杀毛文龙之事复前戒后,故而崇祯帝采纳了杨嗣昌明确规定尚方宝剑适用范围的奏折:

“巡抚不用命,立解其兵柄,简一监司代之;总兵不用命,立夺其帅印,简一副将代之;监司、副将以下,悉以尚方剑从事”

由万历末年开始授权的“将帅以下先斩后奏”改为“总兵以上解除兵权,副总兵以下先斩后奏”。

洪承畴姑且下令让左都督曹变蛟亲自去杏山一趟将刘周智押解至宁远。

曹变蛟身怀勇力,长得魁梧凶悍,年少时即随伯父曹文诏在军中效力。多次镇压农民起义,深受崇祯器重,累官至左都督。

时人将曹文诏和曹变蛟称为大明朝的大小曹将军,令关陕叛军谈之色变,可见叔侄二人勇悍程度。

是夜,刘肇基来到督师府求见洪承畴,他并非空手而来,且遣家仆抬来了两只大铁箱子。

刘肇基将白日里没无提及的刘景渊去向悉数告知。

洪总督面色惊愕不已,两颗深凹眼眶内嵌的溜黑珠子几近全然凸出。俨然不信的他向刘肇基再三确认过后瘫坐太师椅。

这位蓟辽总督缓息感慨:“兵法有云,攻其不备,出其不意。江山代有才人出,此计若成,汝子堪为骠骑将军!”继而再道,“若是不成,你非但要白发送黑发人,亦需上表述罪。”

刘肇基身为辽东总兵,虽有出兵之权,可此番是刘肇基私出奇兵。若是刘景渊回不来了,便有冒然出兵,统率无能之嫌。毕竟御史们可不知道刘景渊到底是如何消失的,也不会去关心,他们更注重眼前得到的结果。

刘肇基躬身作揖,姿态恭恳。

“都是沉甸货?”洪承畴瞥眼打瞧着门外足有十方尺大小的铁箱,翁声翁语。

“回总督,自是真金白银铸成的真锭子。”刘肇基的腰躬得老弯,求人办事都是不得已。

收了钱财的洪承畴许诺自会关照他刘肇基父子,必要时会酌情作保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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