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5巧取豪夺(上)

王狗剩是一个刚刚三十出头的汉子,长的如传说中的昆仑奴一般的黑。王狗剩打小就是一个孤儿,吃百家饭,穿百家衣才长大。十岁开始,他就靠每天上山打柴维持生活,等到十几岁时,他开始在山上打柴自己烧炭卖。

从十余岁,烧到了快三十岁,人人叫他王狗剩。王狗剩早年因府兵不足,被征参加过三次征辽,每次都是大难不死。可打了几年仗,除了身上留下的无数刀疤剑痕,他什么也没得到。既没有得到上司赏识,提拨个伙长队副,也没有因作战勇给予财物赏赐。

他没有如现在辽东军的那些弟兄们的命好,当年他不是韩破军的部下,也没有留在辽东。他碰上的上司,是个贪冒手下军功,克制部下赏赐的世族出身军官。在他的手下吃粮,能活着回来已经是命大了。从辽东回来后,他的军功赏赐都被上司领了,而一身伤痕的他则被清出了队伍,也许这算的上是那上司唯一对他的好了。

带着一身的伤痕他又回到了老家博陵郡,重新干起了老本行,上山打柴烧炭。回乡后没多久,博陵因皇帝临时驻跸,而被改称为高阳郡。不过这对他的生活并没有半点改变,他依然是个烧炭者。原本他以为,三征辽东,军功赏赐被上司冒领,这应当算是他遇过最让人愤怒的事情了。可实际上,那却并不是。

大业九年,皇帝终于回了洛阳,原本他以为生活能恢复平静些。可随之而来的是河北的大动乱,高阳郡处在河北的中间位置,不管是河北哪里的盗匪四出劫掠,他们这里总是要被顺带上一二回。

来来去去,他连烧炭也做不成了,他不想自己到死时是一个乱匪,带上了砍柴的斧子,他和那些乡亲们四处流离,一年又一年,眼看着河北的土地荒芜,一起逃难的乡亲们不断的饿死、冻死,他也只能无助的伤心。

原以为,他会如那些死去的乡亲们一般,最后再也支撑不住,就倒毙在路边的荒野之中,又或者在某个寒冷的夜晚,就那样无声无息的在梦中死去。可是没有,也许是参加过三次征辽,也许是因为多年的山中伐柴烧炭,他的身体比大多数人都好。甚至凭着敏捷的身手,他还能不时的打到一两只猎物,大家一起熬汤喝。

辽东军来了,可在最初的恐慌过后,他发现,他们并没有如那些在一个个坞堡中的世族、地主豪强们,所传播的那般。他们不但不是来毁灭河北,反而是给河北人带来了希望。辽东军兵马强壮,铠甲精良,甚至粮食丰富。他们不像那些坞堡中的世家、豪强们一般的讨厌驱赶他们这些流民,反而聚拢安抚他们。给他们饭吃,给他们衣吃,还给他们田地,让他们互相帮助重新搭建房屋。

已经三十的狗剩,这些年本来一直是一个光棍。这几年流离之时,与他一起的那些乡亲中,很多人都是靠着他才活了下来。当初就有不少年青未嫁的姑娘,想要与他一起在这乱世中搭伙过日子。可他总觉得生活无望,不愿意接纳。

等到终于又回到乡里,他也如大家一般,分到了从没有过的田地。甚至他的房屋,也不是普通的草屋,而是由那些感激他的乡亲们合力帮他搭建的大木屋。有田有屋,缺的只是一个女人和孩子一起过日子了。

面对着那些好意来说亲的乡亲们,他终于没有再拒绝,选了一个不算漂亮,但却很贤慧温柔、却又长的很结实健康的女人定下了亲事。成亲是大事,哪怕是刚刚经历了数年痛苦流离的乡亲们,大家越发的重视重回家乡的第一次热闹的亲事。

东家送来一只山上打到的野兔,西家送来一点干果,南边的三叔家送来一些自己节省下来的鱼干各式各样的礼物,如果放在几年前,只怕是没人能拿的出手的,可是放在眼下,这些东西却是再珍贵无比的了。

流离了几年的人,心中最恐惧的就是饥饿,所以平时大家哪怕吃不饱,可也会尽量的节省一些,储存起来。“狗剩啊,张家闺女可是个好姑娘啊,要不是这世道乱了。这般的好姑娘,你以往就是再烧高香也是娶不到的啊。这成亲后,可得好好待人家。”做媒说亲的村南三婶道。

王狗剩坐在那里,一张黑脸难得的红了一点,有些拘束的如同少年人一般,忙点头,却不知道如何说话。三婶看他这个样子,笑了笑,“狗剩啊,这女人成亲一生可就一次,可千万不能亏了人家。虽然现在大家没啥条件,可这闺女大家都喜欢,这几年我们也多托你照应才能活到现在。我们大家也商量了一下,这张家姑娘成亲,咱们王家庄子无论如何是不能失了礼数,亏了人家的。三婶和你其它婶子们商量过了,其它的彩礼什么的咱拿不出,可这新娘子的凤冠霞披,大红喜袍,却是怎么也得准备好的。”

三婶拿出一个手帕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几样小件的金银首饰,有金钗,也有金耳环这些。这些东西狗剩知道,大多是村里这些婶娘们的嫁妆,有的甚至是代代相传的老物件。

“狗剩啊,婶听你三叔从均田那里的上官说起,好像过两日咱这郡城鲜虞城中,有高僧要举行无摭大会。到时听说会有很多的百姓前去接受布施。而且还听说,现在鲜虞城的商铺集市又已经恢复了。各种各样的东西,布匹绫罗绸缎、首饰胭脂什么的尽有。等明天你就拿着几个婶子们给你的这几件首饰去郡城,把东西变卖了,去扯点绸子做一身喜袍,再添置点东西。”

看着递到面前的几样首饰,王狗剩三十岁的汉子,却哽咽起来,嗓子好像也被堵起来了。只觉得鼻子发酸,那眼眶却是不由的湿润了起来。看着已经韶华不再,满脸皱纹的三婶,王狗剩的心中充满了感激之情。

他小时候父母双双病亡,也多亏了这位三婶及庄子中其它婶婶们的照顾,才有今天。如今自己娶亲,他们又如对亲生儿子一般的帮自己,心中激动的扑通跪在地上,磕了几个头,以表心意。

“快起来,这孩子。”“三婶,我明天就去郡城。”王狗剩咧嘴一笑。王狗剩所在的王家庄在高阳郡的新乐城,距离郡治所在的鲜虞城足有一天的路程。第二天一大早,王狗剩就早早的换上了一身洗的干净的衣袍,怀里揣着几个野菜团子,肩膀上背上一个褡裢,里面装了十几张兽皮。

三婶她们给自己的首饰,他并没有带上。那些首饰都是这些婶婶们的嫁妆,将来是得传给儿媳的,自己又怎么能要。娶亲自然得靠自己,不能变卖首饰,他就打算这些兽皮去城里变卖换钱。

这些野兽皮都是没有破损的好皮子,王家庄里面的卢家的一个管事,就好几次想要收走。可惜这么好的十几张皮子,他们只肯给一个银币。一个银币虽然现在能换到差不多三百文钱,可是这点钱又哪够买成亲要的东西。

而且他的这些皮子中还有一张是豹子皮,那豹子可是他上山打猎时意外碰上的,那次他身边没有别人,差点就成了那豹子的腹中餐,幸好他力气极大,搂着那豹子在地上左右打滚,最后活活的用沙钵般大的铁拳头,将那豹子活活打死。

豹肉送去了统一分配粮食的上官那里,可这皮子他却留下了。没有半点刀枪箭孔的豹皮,这可是值大价钱的。虽然现在物价混乱,可这样的豹皮在早几年没乱之前,最少也是值十几贯钱,相当于他烧两年炭了。

可那卢家管事,却仗着他们卢家是这新乐城中最大的世族,却想要以一个银币,就把自己这里连豹皮在内的十几张皮子收了,这样过份的事情他怎么能答应,这可是他要拿去置办新婚之物的。

要是换在几年前,也许他虽然心痛,但是最后还是会答应。卢家在新乐城的地位,甚至比新乐县城的县令老爷还要高。卢家庄虽然称庄。但实际上那里房屋相连,连绵数里之地。一千多户人聚居在一起,全都姓卢,都是卢家宗族。

这几年河北动乱,不少地主富户都被乱军劫掠砍头,可这卢家却在卢家庄外修建了比新乐县城还要坚固几分的坞堡,一个个如堡寨的坞堡用高墙深沟将整个卢家庄的房屋都围了进去,然后环环相连,最后组成了一个比县城还要庞大坚固的卢家镇。

卢家镇中商铺林立,屋舍枇栉。不过附近的庄户农民。却宁愿多走十几里地去新乐县城,也不会去卢家堡买卖东西。因为卢家镇向来喜欢以势欺人,强买强卖。卢家镇坞堡的坚固,盗匪也都只能望而生叹。

当初王狗剩他们走投无路时,也和乡亲们去卢家堡的门前求过,希望能放他们进去躲避盗匪。可卢家人却落井下石,想入堡避匪可以,但必须是那些有田有地的附近百姓。而且入镇前,得将地卖给卢家,而且说是卖,基本上就是白送给卢家。

而没有地想入卢家镇的,却得签卖身契约,成为卢家的奴仆,帮他们耕种那些他们巧取豪夺而来的土地。王狗剩曾经听人说过。卢家庄以前也不过是一个小地主。后来家族中有人曾经在北魏朝中做过一个不小的官,致仕后吞并了附近许多的土地。

后来卢家人越来越多,每次都是如这般,趁着战乱之时,就大肆兼并周边的土地,到如今,一跃成为高阳郡都数一数二的世族豪强。卢家人不住城市之中,都聚居卢家镇中,他们修建的坞堡。比县城还要坚固。而且历年来,卢家总有人做官,有权有势,就算他们在乡里做威做福,却从没有人敢管。

王狗剩独自一人在雪地中行路,雪已经停了数天,可那厚厚的雪却还没有完全化掉。一脚踩上去,都是硬邦邦的冰碴子声音。走到半个多时辰,他已经到了卢家镇的不远处。远远一路走来,到处四处荒芜,一片萧杀。

可唯有到了这卢家镇的附近,却能见到那高大坚固如一只怪兽一般的坞镇上空,一阵阵的炊烟袅袅。空气中还不时能飘来一阵阵饭菜的香味。王狗剩闻的不由吸了几下鼻子,暗道这卢家人可真是过的舒爽,一大早居然就有饭吃。不像他们这些庄户人,平常都只吃两顿。而且还都是稀的,到了冬天时,更是一天只有一顿稀饭吃。

可看这卢家人,整日在坞镇中舒适的生活着,从不用下地干活,可却一天三顿,顿顿吃干,甚至听说那卢家家主每餐还有八个菜,天天换着花样吃,都不带重样的。紧了紧腰间的草绳,王狗剩背着褡裢又踩着雪地继续向前走。可刚走了不到一会,前面的路口却突然拦断了。

只见在那雪地中,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居然树立了一个简易的栅栏,上面开了一个木门。一旁有几个长的魁梧的大汉正人人抱头一支长矛蹲在一侧的茅草亭子下面烤火。王狗剩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站住!”就在他就要通过那木门的时候,一声大喝却从背后想起。吱吱吱的脚步声从那茅草屋里走了过来,王狗剩站在那里,回头打量着这个大汉。他认识这人,卢家镇中卢管事手下的一个家丁,听人叫他王头。

王头走过来上下打量了几眼王狗剩,“哎呦,这不是以前给咱们府上送炭的王狗剩么。怎么的最近几年都没见你送炭,大伙还以为你已经被那些乱民给煮着吃了呢。上次王管事说你小子还活着,我还有些不相信呢,怎么,今天要来给府上送炭么?”

王狗剩眉头皱了皱,以前他烧炭,那些炭都是送到卢家。烧了十几年炭,他到头来都还是光棍一条,一点家底都没攒下,要不是他常能打点猎物,只怕温饱都维持不了。以往面对卢家,他从没敢反抗过,可是今天,他却感觉到自己心里有些变化。

也许是因为听说如今朝廷对那些世族豪强,也没有什么太优待,反而对他们这些普通百姓十分好,让他心中总有了点靠山的感觉吧。“多承王头记挂,我现在已经没有再烧炭了,朝廷新分了几十亩地给我,往后就种地了。今日是要去郡城办事,刚才只顾着走路,没看到王头你们。”王狗剩平静的道。

王头也没怎么为难他,“那你去吧,不过家主下了新规定,以后路过这条路,不管来去,一次都得交五文钱过路费,如果还带有货物,那还得收什一货税。我看你褡裢里好像是皮子啊,老哥就给你一个面子,你从里面拿两张皮子交上来就行了,我就不收你那五文钱过路税了。”

王狗剩有些懵住了,这路都有几百年的历史了,这么多年大家都从这过,怎么今天居然还过一次要收五文钱,这算什么道理。而且收自己皮子,这就更不合王法了。只听说过入城时,城门前收入城锐,可按货物也只是收一点点钱,哪有这般收什一税的,这还有王法吗?

王狗剩压制住心头的火气,微笑着道,“王头,实不瞒你,小的已经和张家五叔家的姑娘定了亲,马上就要成亲了。这才拿这皮子想去郡城算钱,置办点成亲物件,还请王头高抬贵手,等回来时,我给王头和几位哥哥带上两坛好酒,你看可行。”

王头虽是卢家人,但却也算是一个还不错的人,平时也并不仗势欺人,有时还会能帮乡亲们就帮一把。听到王狗剩的话,王头伸出拳头在他肩膀上打了一下,笑道,“那张家姑娘我也见过,你小子倒是走了狗屎运了。等日子定好了,我可是要去讨几杯喜酒喝。过去吧,早去早回,提醒你小子一声,这段时间可能会有些不太平。”

王狗剩点点头,正要起步,却听的身后又传来一阵脚步声,“你个狗日的王老大,大家都等着你喝酒呢,和谁在那磨唧,不会是想耍赖吧。”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响起,王狗剩立即感觉要坏。果然,来的正是卢家的卢管事,他一见背着兽皮的王狗剩,眼睛顿时冒光。

最近卢家老家主的寿辰快到了,他一直想找件拿的出手的礼物,可一直没找到。上次在王家庄看到过一次那豹皮,他就看上了。结果那王狗剩打死了一头豹子,居然连胆子也变大了。根本不卖,当时顾忌着王家庄人多,他也没敢强夺。

这几天他正谋划着怎么着再去一次王家庄,把那豹皮夺过来。却没曾想,家主因朝廷的均田令和借粮令,弄的火气大发。被朝廷强行回购掉了许多田地和粮食的家主肉疼的不得了。这几天在卢家庄周边路上四处设岗,收过路费和货物税。他也被派来了这个岗上,一时倒不得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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