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贺重锦和江缨的成亲之日,定在了冬至后的第二天,是皇帝专门为他们挑选的良辰吉日。

江家二老本想着去皇宫面见圣上,请求退了这门亲事,可却被江缨制止。

“爹,娘,罢了。”江缨早已认命道,“圣旨已昭告天下,皇帝也下了赏赐,退亲便是置帝王的颜面于不顾,是抗旨不遵,所以,唯有与贺重锦成亲,嫁入贺家,才能平息风波,相安无事。”

不仅是江老爷和江夫人,连贴身侍女白芍都没见得有多失望的样子,反而尽是对江缨的不解。

白芍甚是疑惑道:“小姐,你为什么不愿嫁给贺公子啊,我觉得他人还挺好的。”

江老爷来了劲,借此论道:“缨缨,我觉得白芍说得啊,有道理!”

江缨平静地倒了一壶茶,递给了江老爷:“爹,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只看到了如今这一面,长久下去,他的另一面兴许便会暴露无遗,若非如此,天底下便不会有那般多的夫妻离心了。”

江夫人叹了一口气,将手放在江缨的肩膀上:“缨缨,其实娘也赞同你白芍与你爹的看法,木已成舟,你不妨试试接纳他。”

江缨心中冷笑。

接纳?上一世的那些黑暗日子历历在目,贺重锦抛下她,假死离开贺府,你叫她如何接纳贺重锦。

“缨缨,记住,无论如何,我和你爹永远都是你最坚实的后盾,若你在贺家过得不好,定要和娘说,即便是抗旨,娘也断然不会让你在贺家受半分委屈。”

”娘......”

江缨心里知道,且不说江家现在是平民百姓,就算以从前汴阳城第一富商的身份,他们也没有抗旨的权利。

事已至此,江缨也只能认了这门亲事,无路可逃。

翌日,八抬花轿载着凤冠霞帔的江缨,在汴阳城百姓们的万众目光下,风风光光地穿过街巷。

同时,大家也终于见到了贺重锦的惊为天人的庐山真面目,不少女子为这副隽秀俊美的样貌而感到可惜,他们本都信了传言,误以为贺重锦是个极丑无比的病秧子,谁知竟是一个温柔公子。

且不论身世,整个汴阳城的男子,哪一个见到贺重锦不自愧不如呢?

贺重锦牵着江缨的手,走进了贺府。

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

心中像载着千斤巨石,江缨只觉得自己每一个动作,便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原来,重生一次,终究是逃不过嫁入贺家,嫁给贺重锦,做了他的妻。

这是她的宿命,逃不掉的。

一滴晶莹的泪珠不经意间低落下来,贺重锦看到那滴泪,目光黯淡了一瞬,很快再次恢复了脸上的微微笑意。

显贵人家成亲与平民百姓的成亲不同,繁杂礼节应有尽有,一天下来,江缨早已身心俱疲,傍晚却还是要握着团扇,在喜塌边久久坐着,约莫等了整整一个时辰,身子都麻了一半,才听见房门外守着的白芍道:“姑爷,你怎么才来啊。”

“抱歉,让她等得久了。”

“姑爷做什么去了?”

“我去打理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无妨。”

紧接着,房门被人推开,贺重锦一身大红喜服走了进来,他关门声很轻,脚步声也不重,似是怕吓到了江缨一般。

江缨放下团扇,就这样与他对视,女子香腮朱唇,妆容精致,额前刺着一朵小巧玲珑的梅花花钿,算不上倾城美人,但相比却是与众不同的特别,她像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让人忍不住用手指怜惜触碰。

喜烛徐徐燃烧,金红推盘上的糕点堆成精致的小塔。

他就这样在江缨身旁坐下,温声道:“今日,辛苦你了。”

“贺公子,你是有意燃放那些烟花的,对吗?”她没有看贺重锦一眼,继续揭穿他的阴谋诡计,“这样,陛下就会注意到,倘若陛下赐婚,就算我再不愿,也无可奈何接受这门亲事。”

贺重锦只是笑了笑。

“默认了?”

“我默认。”他道,“缨缨,你不愿嫁我,是因为我用假死之事骗了你吗?若是这样,是我的错。”

“我们从未谋面,贺公子为何偏要让我嫁你?”

贺重锦不答,只是沉默。

“罢了。”

江缨没再追问,起身来到柜子前,翻出一床被褥整齐铺在地上:“对与错都不重要了,贺公子设局逼我嫁到贺府,你我已拜天地,成为了夫妻,事到如今,江缨无话可说。”

她心中本生着怨,谁知贺重锦走过来,抓住她翻动被褥的白皙手腕:“缨缨,我来吧。”

江缨的内心触动了一下,而后让给他收拾,她见贺重锦知道自己的意思,却什么都没有说,便试着问他:“分塌而眠,我睡塌,你允吗?”

“嗯,好。”

“好?”

“只要是你想做的事,我都会答应你。”

江缨环抱着臂膀,看着正在整理被褥的贺重锦:“倘若我要杀你,你也答应?”

本以为这个问题会把贺重锦难住,谁知他微微一笑,手上的动作仍旧没停:“答应。”

“这也答应?你就不怕我真的杀了你吗?”

“不怕,因为我知道,你不会。”

柔软的话轻易戳中了她坚固的心房,他性子温和,无论她说什么,贺重锦都不会发怒,更不会伤害她。

上辈子,她打死都没想过贺重锦竟是一个温柔公子。

她有些……不知道该拿他如何了。

不知过了多久,燃烧的喜烛终于见底,明亮的洞房陡然黑了下来。

塌上的江缨合上的眼睛又再次睁开。

她一个人在贺府的废园住了整整五年,一到傍晚蛇虫鼠蚁肆虐,每每都是在恐惧中睡了过去,可如今到了这舒适地方,为何又失眠了?

难道是贺重锦在的缘故?

贺重锦仰面躺在地上,竟是在江缨目光刚投射过来一瞬间察觉到,转眸看向她。

再次对上视线,江缨赶紧翻身,背朝着他,一股怒火窜上喉咙,又压了下去。

这个贺重锦,不害臊吗?

总觉得,他好像对自己一点都没有生疏之感,像是与她认识了许久一样。

“贺公子。”

“嗯?”

江缨也不拐弯抹角,开口问他:“我们以前见过吗?”

话音刚落,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静默,静到连外面的微弱的风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她见到贺重锦那张总是淡笑盈盈的脸上,竟产生了些许异样之色,猜测道:“你真的见过我?”

“未曾见过。”半晌,他终于启唇回答她,“在贺府祠堂时,是我第一次见你。”

得到贺重锦的回答后,江缨便也不再怀疑,房间再次安静了下来。

她偶尔能闻到贺重锦的身上有一种浓郁淡雅的清香,每当榻下之人翻身,那清香就更加浓郁了,同时她心中久久压抑着的情绪慢慢消散了。

后来,江缨渐渐沉入了梦乡。

在梦里,她梦见了阿丑,那个眼里只有她的阿丑。

熟悉的江家小院,熟悉的布衫,熟悉的面具,熟悉的声音......恍若回到了上辈子的那场细密无声的春雨。

他撑着伞,停顿良久道:“我喜欢你。”

“阿丑......我......”

她想说,她对他无意。

谁知阿丑却突然抱住江缨,视作珍宝般搂进怀里,用沙哑的声音低沉道:“我知道,我带你走,离开汴阳城。”

江缨愣了一下,却没有挣脱男子的怀抱,哀伤道:“贺尚书在朝中颇有权势,如果是我一个人逃,即便被抓回来,贺尚书再如何也不会要我的性命,可是你......”

可是你会死啊。

“不必担忧我,无论如何我都会带你走,这是我的心愿。”

“我是贺重锦的妻。”说着,江缨双目早已蓄满泪水,“不值的。”

阿丑布满伤疤的手覆在她的后脑勺,手心冷的,胸膛是暖的,他深吸了一口气,温热打在她的耳边,字字句句道:“贺重锦已死,世上再无贺重锦,只有阿丑和江缨。”

突如其来的声音瞬间打破了这场美好的梦境。

“啊!”

贺重锦的吃痛声让江缨瞬间睁开眼睛,她立马掀被子坐起来,却发现不知从哪里出现一条三根手指粗的蛇,正死死咬住他的手腕,不肯松口。

“贺重锦!”

她连忙下榻,想要出去叫人,贺重锦却阻止了江缨。

“缨缨,别去。”贺重锦抓着江缨的手腕,声音低了三分,“你我分榻,不曾圆房一事,不能被第三个人知道。”

房门外,贺秋儿和贺怜儿右耳紧贴着房门,试图听到屋中的动静,方才贺重锦似乎是说了话,可是为何却听不到说了些什么?

为了防止别人发现,贺秋儿抓紧拉着贺怜儿返回居住的院子里,贺怜儿心里有些没底:“姐姐,兄长会不会死啊?”

“怕什么?那条蛇的毒性又毒不死人,顶多让他吃几天苦头罢了。”贺秋儿一边走,一边抱着胳膊不满道,“陛下赏赐了那么多的东西,娘亲让他分出来一些给我们当嫁妆,他竟然不答应,全都给了江缨。”

贺秋儿越是想起刚才的事,心里就越是赌气。

以前贺府上下虽然与贺重锦相互疏远,但仅仅不过是分出一些钱来,贺重锦不至于会不答应。

可自从他在棺材里醒来后,就像是吃错了药,频频顶撞父亲和母亲,开始处处和他们不对付,从互不干扰,到针锋相对。

放蛇咬他,当真是活该。

江缨当即从梳妆台中拿起一支簪子,一个女子就这样没有一丝惧怕,抓起簪子便朝着蛇的七寸刺了过去。

死去的蛇终是松了口,奄奄一息在地上来回扭动,坐着最后的垂死挣扎。

上辈子,她所居住的废苑,没毒的蛇见过,有毒的蛇也见过,从一开始的惧怕,到最后早已司空见惯了。

可这里并非废苑,好端端的又怎么会进来一条毒蛇?

难道说,是有人故意放进来咬贺重锦的?

贺重锦手臂上的伤口已经隐隐发黑,蛇有毒,必须要抓紧叫太医为他医治。

只是……贺重锦说的对,他们没有圆房一事,不能被发现,尤其是贺尚书和贺夫人。

于是,她慌乱将地上的被褥收起来,放进柜子里,拉着贺重锦上了喜塌。

“缨缨......”

“我在解寝衣的带子,你也要解,不必全都脱下来。”江缨一边说着,一边解腰侧系着的带子,“旁人就会以为我们正在行夫妻之事,突然被蛇咬伤,才出了意外。”

只有这样了。

见女子忙前忙后,贺重锦喉结蠕动了两下,问道:“你……原谅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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