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浪费唾沫

这崇文书院到底是上京第一私学,虽不如官学建筑那般气派非凡,却也清净雅致,自有一派恢宏气势。

李曦年被带着穿过弯弯绕绕的过道和凉亭,一路目不暇接地欣赏着此内美景。

亲眼看着这个自己曾无比向往之处,亦是诸多感慨。只可惜自己只是个女子,且并无任何尊贵的身份,即便这是私学,也仍是有入院条件的。

陆文锦走的不快,还不时问她几句,她一一谦逊恭谨地答着。一路上遇到的人皆身着黯色学服,毕恭毕敬地唤陆文锦为老师,李曦年便也跟着微微点头一礼。

不知何时,陆文锦终于在一栋竹楼前停了下来,取过李曦年带着的几根成笔,示意她在外稍加等待,自己理了理外衫,轻轻扣响了门。

“谁?”

屋内传来一个低沉却温柔如风般的声音,听着约摸是个四五十岁的男子。

“是我,陆文锦。”

“……请进。”

这声音似乎犹豫了片刻,却还是给了这样的回答。

门开,陆文锦缓步走了进去。

李曦年静静站在原地,听着里面时起时停的交谈声,却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很快,门又开了,陆文锦方迈出两只脚便立刻转身迅速地闭上门扇。

他回头小声道:“怕是要叫小友失望了。”

李曦年淡然一笑,没有说话。

陆文锦便引着她又往来时的路走了百米,这才解释。

“山长跟前正有贵客,老夫不好提,便是小友再着急,也是要等那贵客走了才好说的。”

“不着急,不着急。”

李曦年笑道:“我等着便是。”

“这位贵客每次来书院,都要与山长彻夜长谈,今日……怕是不行了。”

陆文锦可惜道:“小友还是尽快下山,待明日再来看看吧,东西……”

“自然是先生取着为好,我明日再来便是。”

李曦年笑着谢过,转身欲走。

“小友留步,想必小友该记得老夫说过的话,老夫只引荐……”

陆文锦话还没说完,李曦年便作揖道:

“不论结果,晚生都一样感激先生。”

“……好吧。”陆文锦笑道:“小友这人情,说简单不简单,倒还算好还。”

山脚下,阿乐正来回踱着步子,时不时往书院的方向看上一眼。

他将青引青临两兄弟送回宅子之后,便疾步赶了回来,心中还是有些不放心。

此时已近入夜,阿曦上山已有多半日,再不下来,坊门便要关了。

爬耳挠腮间,往山上走了几步,便看见了李曦年的身影。

“你怎么才下来?”

阿乐的语气微微有些抱怨。

“你怎么在这儿?不是叫你回去了吗?”

李曦年往他身后看了两眼。

“那两人我早送回去了。回了芦亭都说你还没回来,我反正闲着没事,就来这儿等等你。你也不看看什么时辰了?再迟点下来还回得去?”

“回不回得去不要紧,手头的事儿要紧。再说,我就是想住山上,山上的人还不肯呢。”

阿乐白了她一眼,把揣在怀里的绿豆糕拿了出来。

“给!”

“什么?”

李曦年打开来看,立时笑了,却只是重新包了起来。

“怎么不吃?”

“我上回便告诉你了,这东西……我实在不敢吃。”

怕是连看着都心有余悸。

李曦年又还给阿乐。阿乐随机噗嗤笑出声来。

“你说你跟着苏先生有十数年了,平时有样学样看起来文绉绉的,连生伯都说,你就是在那些贵家娘子们跟前大概也出不了什么丑。怎么吃块绿豆糕都能……”

李曦年登时扭头,虽是面无表情,阿乐还是挑了挑眉,住了嘴。

“你说得对,我平时跟着先生耳濡目染自不该那般仪态,可我饿了两天,真的是饿极了,从我跟着先生开始就没被那样饿过。而且绿豆糕那么好吃……”李曦年突然放低了声音:“那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阿乐心里忽觉一阵酸楚。

他被自己的父母托付给生伯时,李曦年刚来到芦亭不久。他记得她当时骨瘦如柴,日日胆怯不语的模样,也记得她跟他说的第一句话:“谢谢哥哥,我不饿。”

一个逃荒来到上京城,在坊间街道上乞讨度日的乞儿。即便自己自顾不暇,却仍替旁人顶了偷窃之名,在挨了打后被苏先生救回芦亭,醒后却又自觉离开。

她当时不过六岁。

阿乐苦笑,眼中闪烁着些许怜惜之意,他摸了摸李曦年的头:“没事的,都过去了。”

他将那绿豆糕收回怀里,道:“回去给小环,别糟践了。这天底下好吃的东西多着呢,赶明儿我就带你尝个遍,好叫你知道什么叫最好吃的东西。”

只是第二日李曦年起得极早,并没有给阿乐这个机会。

她赶在天未亮之前便离了芦亭,坊门即开便第一个走了出去。

再次来到崇文书院,陆文锦却已在石阶之上等着她了,这倒是意料之外。

“陆先生?”

陆文锦见人来了,笑着起身整了整衣衫。

“小友来的不迟啊,老夫方坐下你便来了。”

“您是在等我?”

陆文锦点头:“山长叫老夫在这里迎你,走吧。”

仍是昨日那座竹楼,不同的是,此刻楼门大开,楼内飘散出一股茶香,加之这周围弥漫的竹叶香,清新淡雅。

陆文锦在门口停下,朝楼内知会了一身,转身又同李曦年交待了几句,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李曦年目送陆文锦离开,小心翼翼地迈进了一步。

一人的声音传来。

“小友不必这般谨慎,楼内没有役鬼。”

正当李曦年不解话中之意时,楼内的二人皆清晰地出现在她的视线之中。

这二人分别在几案左右盘膝而坐。一位约摸年过半百的老者正朝她慈蔼地笑着,想必便是方才发声的人,也是这崇文书院的山长。

另一位……似乎还很年轻。

他裹着一件玄紫相间的氅衣,看不出高矮胖瘦,倒是正捧着茶盏的手指纤细修长,在那枚黑玉扳指下更衬得白皙,似个女人。若不是那顶兽首胡头之下露出的一双眼睛冰冷锐利,李曦年怕是就要脱口而出叫一声娘子了。

怪不得山长会说楼内没有役鬼……

青天白日,又不是上元灯节,戴着一顶叫人见了便心生恐惧的兽首胡头是怎么回事?

不知该如何称呼,李曦年唯有走近颔首一礼。

一低头,那几案上正放着她昨日送来的套笔,旁边的一张纸上寥寥草草写了几个字,照摆放的方向来看,是这年轻人写的。

“小友不必拘谨。”

山长指了指门前的空位,示意李曦年坐下,便直接开门见山。

“陆先生昨日与我简要说了,只因当时正有迫在眉睫之事,便烦小友今日又特地来了一趟,实在怠慢。”

“不妨事。”李曦年开口道:“倒是您事务繁杂,肯见晚生一面已是荣幸之至。”

本是人人都要客套的客套话,旁边那年轻人却嗤笑了一声。

山长道:“小友莫怪,他是个疯子,你权当他不在这里便是。”

李曦年只道是玩笑话。若是个疯子,何必裹这般严实怕瞧了去。再者,山长明知道自己的来意,却还留着这个“疯子”不走,那便是说明他们之间的交谈,这个人是可以旁听的,或许还可以给点意见。

“未免耽误山长的时间,晚生便直说了。“

见那山长点了点头,李曦年这才开口道:“晚生听说崇文书院的文房四宝由三处供应,其中便有一家享誉上京的千山笔坊。晚生去那里逛过几次,在这米珠薪桂的上京城,晚生纵然身上有几个小钱,也仍是望而却步的份。崇文书院是上京第一私学,除了那些慕名而来的世家贵胄,更多的却是自普通人家而来的寒门书生。他们要的只是实用,而非观赏。而那些在能工巧匠手下所雕刻的东西并不适合他们。”

“据我所知,山长曾因此与千山笔坊的掌柜相谈,希望制造出一批务实价廉的笔来供书院使用,但千山笔坊只说是为了自己百年字号的声誉,回绝了山长的建议。而剩余的两家您瞧得上的笔坊也不愿为此低了自己的名号。”

见那山长点着头,没有要打断自己说话的意思,李曦年接着道。

“大多寒门书生会在小商小贩那里购置新笔,可那些人也是只图赚钱,没有固定之所,甚有以次充好赖于充数之行,惯犯惯多了,学子们并非各个都能鉴别。况且书院的学子大都及弱冠之年,虽未入世,心中自然也有那三六九等之分。学子们心中自然比较得来,他们吃穿用度的好坏,便代表了他们此刻的身份和地位,但却决定不了未来或会入仕之后的身份和地位。晚生知晓山长为这芊芊学子的良苦用心,所以晚生愿以一臂之力,助山长通达此心。”

攀比和嫉妒,在这些日日聚集在一起的学子们之间最能体现的淋漓尽致。

那年轻人又笑了一声,竟是递了碗茶过来,只字未语。

山长直言道:“小友果然是下了功夫的。不错,我确实同那些笔坊都交涉过,无奈未达成共识。小友的东西堪可我意,只是不知小友欲以何价助我通达此心?”

“无价。”

“无价?”

“对。”李曦年笑道:“晚生分文不收,若山长信得过,此信任便是无价。”

“恕我直言,小友借陆先生走进这崇文书院站在这里,不为谋利?”

“晚生……只为谋名。”李曦年起身:“若得山长信任,晚生,便只谋名。”

“噢?何名?”

“自然是……今后……我的笔坊……”

“今后?小友这是……虚往实归?”

“我拿实物与您交换,不虚。”李曦年解释道:“况且铺子晚生早已选好了,只待您这边点头。”

“我应与不应,与你的铺子有何关系呢?”山长饶有兴致地明知故问,紧接着转向那年轻人:“您觉得如何?”

那人摇摇头,看向李曦年,却也没有开口。

轮到李曦年奇了怪了。

一会儿说是疯子,一会儿又称您……这山长莫不是失了忆,忘记自己方说过什么?再者,这个年轻人神秘兮兮的也不知是什么来历,山长问他,他给得了什么意见?

沉默片刻,这落针可闻的楼中到底尴尬,即是李曦年有求于人,自然要她来化解。

“晚生无知,且问这位……郎君,是何意?”

那人的视线仍停留在李曦年身上,眸中微微带着一丝戏谑。

“……可惜。”

他终于开了口,声音沙哑低沉,像嘴里含着什么东西一般,眼中未有任何波动。

“……可惜什么?”李曦年反问。

“可惜我要离京一趟,很久。你的笔坊开张那日,便由山长代我去吧。”

便由山长代我去吧……

便由山长……代我去吧。

下山的李曦年脑子里一直回想着这句话。虽不知那人是谁,可这句话很明显地叫她知道,这崇文书院做主的……并不是那位山长,而自己也是误打误撞,正遇了这位似乎可以做主的人,且得到了一个十分满意的结果。

不过李曦年只沉浸在这自得的结果当中,却丝毫不疑这结果为何得来的这般轻松。

阿乐终于把李曦年给盼了下来。

“你怎么又在这儿?”李曦年纳闷道。

“还说呢,昨儿你是怎么答应我的?大清早就自己走了?我要不来这儿逮你,是不是到了晚上也看不见你?”

“你看我干什么?我头上有犄角啊?”

阿乐气得狠狠敲了李曦年的脑袋,而后取过手边的篮子来掀开,“我可没闲着,上京顶好吃的东西都在这里了。喏,这可是宫里的东西,只有那些……诶!你去哪!”

“当然是吃饭啊!果子和糕点又不顶饱?走走走!我请你吃汤饼!”

见李曦年笑颜满面,阿乐不问也知道,她的事情谈成了。也算没有亏了自己那两壶酒。

只是自己辛辛苦苦收罗了这些吃的,又要全进了别人的肚子,着实高兴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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