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驰默不作声。
此时,裴凌宫里的西域侍女从殿外赶来,给她递上一件雪白狐狸毛的大氅。
东方承乾看裴凌换了一身打扮,外面披着,内里的袄子还是兔绒滚边,比起前几日勾勒身形的羽衣,显得臃肿了不少。
“今日怎得穿得这样厚?”
裴凌怏怏道,“陛下,您殿里有地龙,又烧着银骨炭,不晓得外面有多冷。虽是入冬第一场雪,外头也是天寒地冻的。我虽是从北方来紫垣,可北方多是干寒,南方却是湿寒,阴冷阴冷的。我在外面却是一刻也待不住,手都要冻成冰了,特地又叫人拿了件外衣来。”
照这么说,太子已然在外面跪了五个时辰,岂不是要冻成冰人了。传出去,好似自己苛待了他,朝堂上那帮文臣大夫怕是又要上奏死谏。
念及此处,东方承乾沉吟道,“让太子回东宫歇着,别在外面惺惺作态,惹人议论。”
“是。”
苏长应声走出殿外,差人好生将受寒的太子送回了东宫。
独孤驰的神情缓和,他也回过劲来了,上下量了裴凌一眼。
太子的事情解决了,他又对东方承乾道,“臣还有军情要奏于陛下,还请神女回避。”
独孤驰长于作战,短于人情。
南风浔打量着东方承乾怫然不悦,想来天子入夜找神女来估计也没有好事,独孤驰将她赶走正好。
他强压着脸上快意,附议道,“是啊,陛下。军情大事乃国家要政,后宫不可议政。”
虽皇帝不做声,众人的目光却是齐齐落在裴凌身上。
“谁稀罕听似得,把人叫来又赶走。”
她也知道自己在此不受待见,翻了个白眼便告退了。
神女走了,东方承乾却让二皇子留了下来。征西军情太子还没听到,就让东方赫来掺一脚,其心昭然若揭。
独孤驰同南风浔对视一眼,还是镇定自若汇报起来。
西域有河名雅拉,其地位与大曜国土的长河一般,是滋养一方的母亲河。
赤芒军同摩罗的西域十六州一战,坑杀,溺亡敌军三十万人,雅拉河四处浮尸,河水被染得血红。
那一日西边的天空也是血一般猩红,这一战之后天下震恐。
可独孤驰没有选择,大曜支撑不起下一次征西,他必须将一切在此终止。
七千赤芒军与大曜二十万战士战损却是微乎其微,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捷。
且西域一次性损失了这么多训练有素的将士,至少可以保西域边境十年的和平。
向来不爱掳掠的独孤驰,也带回了大批的战利品。
听到这里东方承乾的眉目舒展,和亲的宗室之女为了解燕城之围,将迅速发展的柔然王廷军引入铁勒部的消息传到了他这里。
虽人是死了,他想来以一介宗室女的性命换取安宁也是划算,到时给她家中加封一下就是。
北漠内斗,西边衰败,如今外患已解,是时候解决一下那群活不起的暴民了。
吴庸领导的白巾军攻势突然,绛州各地没有防备,致使叛军仅不到两月就占领了整个绛州。
如今各地叛军四起,还是只能派上独孤驰啊。
七千赤芒军面对训练有素的军队都无往不利,何况是一帮农民组织的野路子。
这个反骨不在国都,自己也清净。
东方承乾没料到自己的提议被独孤驰果断否决,原因是大军才结束一场恶战,受伤阵亡的士兵不在少数,需要一段时日修养。
这话说的合情合理,皇帝只好允了,将平叛的任务交给了二皇子。
此前韩王世子一事石沉大海,令牌虽被邢沅沅在衣服内衬里找到,却让东方赫蒙上了一层玩忽职守的阴影。
他急需一场军功证明自己还有争皇储的可能,父皇自然会给他这个机会。
只是东方赫从未上过战场,谁做主将还有待商榷。
此话一出,独孤驰瞬间警觉,“陛下。”
东方承乾不悦,声音冷厉,“怎么?你对朕的决定有异议。”
独孤驰不断挑衅他的权威,这是皇帝最后的警告,也是他能忍耐的极限。
“臣回朝听闻二皇子宫殿正在修缮,暂居东宫。此事史无前例,恐令朝中平生猜忌,疑皇储生变。为抚人心,臣请奏,让二皇子暂居魏皇后的坤宁宫。”
东方承乾第一次听到“魏皇后”三个字从独孤驰口中说出来,自打独孤先皇后病逝,独孤家就没有认可过这个继后。
既不是反对阿赫平叛,就可以答允。
皇帝欣然同意了独孤驰的提议,比起不明不白的住在东宫,一个实际提高东方赫在朝中声望的军功更有意义。
几人商讨至深夜,东方承乾头一次见南风浔这般积极,容不得他忽略。
后半夜天子已然困得哈欠连连,决定今夜在太极宫下榻。嘱托南风浔去岐王府看望岐王,便赶走了几人。
南风浔这才和独孤驰走出太极殿,月朗星稀,他心情格外畅快。
路上独孤驰突然开口,“你与那女子相识,她是谁的人?”
“神女?自然是陛下的人,陛下曾命我护送。别看她长了副好皮囊,脾气之差,宣平侯还是不要招惹的好。”
“谁要招惹了…我问她是谁安插在陛下身边的人?”
独孤驰无语。
一年不见,一个个都听不懂人话了。
方才那女子处变不惊,言行举止像是被精心教养过的,恐是奸细,须得调查一番。
“这我就不知道了。”
“罢了…我自己弄清楚。明日我要摆宴犒赏众将领,你也来。”
私自宴请犒赏怕是要被扣个收买人心的名头,这种热闹还是不要凑的好。
南风浔随便找了个由头,想推辞掉。
“方才陛下命我去探望父王,他难得入京,我明日还得去拜见…”
独孤驰由不得他,“不碍事,柱国一时半会走不了。我只要你半天时间,是关于…我手下的赤芒军。”
“赤芒军?”
独孤驰点头,“不错,我方才对陛下撒谎了。西域一战,赤芒军实则伤亡过半,如今在我封地修养,不能公布于众。赤芒军完全忠于我,也是太子的倚仗。你方才也听到了,叛军无非一帮乌合之众,陛下是有意给二皇子立功的机会。假若朝中二皇子的党羽得知他最大的忌惮,如今只剩下寥寥三千人,他会怎么做?”
南风浔听得后脊发凉。
二皇子的党羽无非是魏皇后的外戚,各个身担要职,拥兵自重,虎豹豺狼般难缠。
魏皇后虽是继后,却极为受宠,手段胜过独孤皇后百倍。
当年陛下力排众议立她为后,无非是将二皇子抬到了嫡出的位置。
比起魏皇后宠冠后宫的两个孩子,东方赫和东方紫,独孤皇后所出的太子弘业和三公主东方兰则是备受冷落,爹不疼,娘不爱。
东方赫的脾性又与陛下极为相似,要论陛下的心意,他绝对是皇位的第一人选。
没有独孤家,太子之位岌岌可危。
“故此,我想你加入赤芒军。”
独孤驰一句话惊得南风浔瞳孔一缩,“我?为什么?”
独孤驰凝眉。
他将一生都奉献给了沙场,宫廷里的弯弯绕绕他深感力不从心。
同欲者相憎,同忧者相亲。
南风浔也是太子亲信,独孤驰要想扶持太子,还有谁能比他更合适呢?
许久,他开口道,“我的副将长眠于西域…你与弘业自小一同长大,他信任你。加之,你也算是半个独孤家的人,可以托付。”
听到那句“半个”,南风浔警觉。
难不成独孤驰也私下查了自己?
他收起散漫,神情肃然的看着独孤驰,“我没你想的可靠。”
“你虽然表面纨绔,也箭术精绝。我常听弘业提起你,你似乎非常精于君王之道,这驭人之术殊途同归,赤芒军需要一个有领导才能的人。太子仁懦,书读的迂腐了,总有些文人的毛病。需要一个人辅佐他,日后我唱红脸,你唱白脸。他日若是陛下容不下我,这赤芒军就彻底交给你。”
功遂身退,天之道。
独孤驰也懂得这个道理,此番肺腑之言好似托孤一般。
闻名天下的杀神要将毕生心血交付给他,南风浔陷入沉思。
且不说他父王有不臣之心,自己…也并非独孤王妃的孩子,宣平侯根本就是所托非人。还是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却不在意,也不说明。
独孤驰看他出神,好似打气一般拍了拍他的肩膀,“明日我先带你见见军中的将领,你务必要来。”
南风浔迟疑着,独孤驰的赤芒军是父王最大的威胁,若是由他解决,这等功劳也许能换得娘亲的名份。
只要把这个消息告诉魏皇后的那帮如狼似虎的外戚,独孤驰必然是猛虎不敌群狼。
可是…真要背叛把身家性命托付给自己的人吗?
“我不行,独孤大哥。”
被南风浔一口回绝,独孤驰还以为他一时不能接受这突然的重托,只道他无需现在做决定,明日且随他去赤芒军营看看。
临走时,独孤驰从怀中掏出一个黄金蛇纹拉丝手镯,做工精细,又镶嵌着奇珍异石做蛇头,一看就是西域王廷的产物。
“帮我给兰儿,她生辰快到了。”
他在外征战从不纵容手下赤芒军抢掠,难得自己贴身带点东西回来。
“你为何不自己送?”
独孤驰眼神飘远,眉宇间少了戾气,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愁云,口中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还是不见的好…就说是你送的。”
看他提起兰儿表妹的样子,南风浔心中生疑,他懒得深思,打量着这玩意奢侈,道,“要不你送我吧。”
“…你说什么?”
独孤驰惊异于他突然的胆量,常人在他面前话都不敢多说几句,自己不过表达了想要他接手赤芒军的意愿,南风浔就这般不驯。
“你送我吧。”南风浔重复了一遍,“兰儿那么素净的一个人,从不戴这些奢靡的玩意儿。送了她也不喜欢,我正好送别人啊。”
听他要送别人,独孤驰压着怒意,一字一顿道,“南风浔…”
南风浔明白独孤驰有心培养自己,也不管他生不生气,尽管凭着心意安排上了。
“说好了,这手环归我。你不了解女人,我帮你买个别的物件送三公主,必是顶好的,她定然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