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巫蘅以为,谢兰潜这样的少年,是病弱而单薄的。

而像谢兰渊那样的,即便痛的狠了,也是会咬牙往肚子里咽,可兄弟俩与她所想,截然相反。

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谢兰渊,是闻兄长遇险轻易红眼的嘴硬少年。

而谢兰潜,是一身病痛加身,不吐一个疼字的恭亲王世子。

在他们最好的年纪,谢兰渊还是少年心气的时候,这个仅仅年长一岁的兄长,早就逼着自己,长成了大人。

可他越是这样,巫蘅却越发觉得,谢兰潜让她觉得有种难以忍受的揪心。

她曾在不鸣山救过一窝狼崽子,最小最病弱的那只,最让她心疼。

那只狼,曾经像她,如今也像谢兰潜。

骨头强撑着一身皮肉,皮囊之下,鲜血冰凉。

明明战战兢兢,偏偏撑着骨气。

巫蘅皱了皱鼻子,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谢兰潜停下脚步,垂眼看向她。

“怎么了?”

“累了。”

谢兰潜没有多说什么,找了处隐蔽的地方停下,巫蘅在他身边坐下,两人靠的很近,太阳远远挂在天边,暖融融的。

“等日头下去,再跟着流民混进子殷城去。”

少女丢下一句话,闭上眼,鸦翅般的长睫在眼睑下投出一小块阴影,唇微微抿着,像是在生气,谢兰潜就偏着头,静静看着她。

“你不疼吗?”

谢兰潜僵了僵,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慌乱转过头去,“什么?”

巫蘅没回话,依旧闭着眼,好似并没指望能得到什么像样的答案一样。

谢兰潜抬手,替她挡了挡刺眼的光,“疼的。”

“可我知道会有不疼的那一天,就好像,也没有那样疼了。”

巫蘅依旧闭着眼,谢兰潜的话在她心里翻滚。

她没想过会是这样一个答案,也不敢睁眼去瞧谢兰潜那双眼。

许久后,她睁开眼,看着挡在自己头顶的那只手,她想,这个人人都说聪敏谢兰潜,大抵是个傻的。

巫蘅扶着谢兰潜混在流民里入了城,子殷城离战区较远,此处也较为贫苦,依山傍水,人烟稀少,更是易守难攻之地,在军事部署上是渊北再低调不过的一座小城。

渊北分不出心神来守此处,漠北人也分不出手攻打毫无助益的此地。

守城的将士看管并不严格,他们混在人群里,几句盘问后便进了城,进城后,巫蘅下意识握着藏在袖间的匕首,警惕的观察着四周。

然而,并无人注意到她们,兵荒马乱之时,人人都惶惶难安,又有谁会注意到今日城门口多了两个逃难来投亲的流民呢。

巫蘅舒了口气,扶着谢兰潜朝着寂静处走去。

谢兰潜又发起了高烧,整个人都是烫的,巫蘅反手握着他的手,灼人的厉害。

那双平和的眸子也像是含水了一般,在她望向他时含了笑,“我没事。”

巫蘅带着他转了一圈,因为战时,街上大多的商铺都关了门,连医馆也关了门。

“大姐,这附近可有大夫?”

路过的妇人抱着孩子戒备的打量了他们两眼,见没什么异常,问道:“医馆都关门了,这时节,大夫可不好找,你们这是?”

巫蘅揉了揉眼睛,原本黑白分明的眼睛显得更加无助,“我弟弟受了风寒,这会烧的厉害......要是找不到大夫,只怕撑不过今日。”

“大姐,我们来此投亲,没想到亲人不在了,这...这可怎么办?”

“哎呦。”妇人走进了些,目光扫过谢兰潜的脸,面上的确带着不正常的红晕,探手摸了一把,“这孩子怎么烧成这样。”

“城南倒是有个大夫,那人性子怪得很,人却不坏。”

“走,我领你们去。”

“多谢大姐,我们自个去便是...”

“没事,我家也住那边,倒是顺路。”

“那便谢谢大姐了。”

谢兰潜烧得有些脑子疼,迷迷蒙蒙中能看见巫蘅那双清亮的眸,她声音里含着笑与领路的妇人谈论着家常,父母尽亡,相依为命的姐弟,故土城破后便来此地投奔远亲,却不想远亲早已不在此处,不知是亡故还是逃离,说话时声音微弱,听的人不忍心疼,惹得那妇人不过聊了几句便满是心疼。

可正是这样一个姑娘,握着匕首的手未有半分松懈。

只要眼前妇人有半分不轨之心,她手里的匕首就会毫不犹豫的出手。

城南的木屋,很是破败,可的确院子里晒着不少药材,越走近便越能闻到浓郁的药味。

刚走到门口,一道声音便慢慢悠悠传了过来,“李婶怎得又来了,可是虎妞又是哪里不舒服了?”

“楚大夫的药灵验,虎妞现下可好着呢,是我遇见两姐弟,这不小兄弟得了风寒烧得厉害,找您来瞧瞧。”

巫蘅瞧向院中,是个上了些岁数的老人,头发胡子隐隐花白,穿着粗布麻衣,坐在小木凳上,挑拣着簸箕里的药材。

听了李婶的话,便抬眼朝着他二人望过来,巫蘅朝他点了点头,“大夫,我弟弟染了风寒,劳您看看。”

“姐弟?”

“是。”

老头子挑了挑眉,“把人扶进来我瞧瞧。”

“赶紧的,楚大夫这是答应了。”李婶催促一声,将怀里的虎妞放下,帮了把手将谢兰潜扶了进去,巫蘅朝她感激的笑了笑,小心翼翼扶谢兰潜坐下。

谢兰潜这边刚坐下,楚大夫便开始赶人了,“李婶早些回,虎妞这几日还是受不得风。”

李婶应了声,转身出门时悄悄拽了拽巫蘅的衣袖,示意巫蘅跟她出去。

巫蘅送她出了院门,诚心道了谢,从腰间摸了银袋递过去,李婶推拒不过便笑呵呵收下了,向屋里瞧了一眼,握着她的手,低声道:“楚大夫医术的确高,可这人性子怪,他要的诊金不是钱财,是什么也难说。”

“我家虎妞病重,他要的诊金是紧缺的粮食,我家是农户,粮食倒是能挤得出来,他这次医你兄弟,若还是要粮食,你便来寻婶子,婶子家离这不远,下了前面的坡,在往西的李家村里。”

巫蘅点头应下,目送她远去。

屋里,楚风探手摸着谢兰潜的脉搏,垂着眸,余光落在少年腰间的半隐半现的玉佩上,却募然闯进一只手,替少年拉平了衣衫,玉佩遮了个干净,他扯了扯嘴角,这丫头,警觉的厉害,“怎么惹得风寒?”

“不小心掉冰湖里了。”

“你带着他走这样远的路,姑娘倒是身子骨结实。”

“我弟弟自幼身子骨弱。”

楚风诊过脉,盯着谢兰潜瞧了一会,道:“也不是不能医。”

“那便有劳大夫...”

“别急着谢,我这里药材不全,要退他的风寒可以,要留住他这条命,难。”

巫蘅垂眸,从子断崖上一跃而下时,她早料到他的身子可能会受不住,所以喂了他孙老留下保命的丹药,可在山洞里,她瞧见他满身的伤。

金尊玉贵的恭亲王世子,她不知道为何也会有那样多的旧伤痕。

“需要什么?”

“狼胆。”

楚风捋了把胡子,“狼胆入药,补五脏厚肠胃,补中益气,他如今这副身子,是孱弱至极,即便要退高烧,老夫也怕他受不住过分猛烈的药性。”

“好。”

“多谢大夫,这病我不医......咳咳咳”

楚风却是看也不看谢兰潜一眼,目光直勾勾看向巫蘅。

“姑娘别急着应,老夫要的诊金,姑娘不问?”

巫蘅抿唇,“楚大夫想要的,但说无妨。”

楚风笑了笑,“我有个孙女,待我医好这位公子,请姑娘带着她一并离开此地。”

“巫蘅。”

谢兰潜伸手拽住巫蘅的衣袖,缓缓摇头,巫蘅隔着广袖轻轻捏住他的掌心,下巴微抬,“哦?楚大夫如何知道我能有这本事?”

楚风目光缓缓移开,落在谢兰潜身上,“这位公子年少时曾重伤,这条命是无数奇珍异宝救回来的,若是一般的人家,是活不到这般年岁的。”

“便是此时,这位公子能强撑至此,也是服了上好的灵药保命,而这些灵药价值几何,也绝非一般富贵人家可得。”

“我们带走你孙女,你能放心?”

楚风缓缓笑了笑,“不放心能如何,我这条命已经时日无多,护不了她周全,我医了这么多年病,见过许多病人,也算得上会识人。”

“仅此?”

“仅此。”

谢兰潜撑着桌子起身,朝着楚风行了礼,“叨扰了。”

话落便反手拉着巫蘅要往外走,楚风倒是不拦,静静道:“你病成这副模样,子殷城找不出第二个敢治你的大夫,而你的这条命也撑不到找到敢治你的大夫。”

“好。”巫蘅握着谢兰潜的手,他的掌心很烫,隔着广袖也很烫,“我答应你。”

“可你若治不好他。”巫蘅静静抬眼看向楚风,左手微动,指尖匕首刺入木桌之中,一道深深的裂纹慢慢延展开,平静道:“你的命也别要了。”

楚风看着巫蘅,慢慢扯出笑意,随后道:“姑娘既然应了,老夫必当竭尽全力。”

“阿问。”

楚风扬声喊了一句,后屋有人弱弱应了一声,没一会一个格外清丽秀气的少女走了进来,少女垂着头,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双手交叠在身前,略显局促,含笑朝着巫蘅点了点头。

楚风拉过她,“这是我孙女,楚问,她有一身好医术,尽得老夫真传,你们带她走,利大于弊。”

巫蘅目光从少女身上一掠而过,“若是没遇上我们,她会怎么样?”

“怎么样?”

楚风叹了口气,“不知道。”

“可遇上了,便是天意。”

子殷城依山而建,每逢夜里,常有狼啸。

巫蘅转身出门时,夜色已经慢慢沉了下来,楚风熬了退烧的药,谢兰潜喝过后便沉沉睡去,她垂眸揉了一把割的破破烂烂的袖子,将匕首插回腰间,朝着夜色里行去。

没走几步,便听到不远不近的脚步悉疏声,她顿住脚,一道身影自黑暗里慢慢走了出来,是楚问,少女抱着一把宽刀站在不远处,见她停下,疾步跑了过来,不由分说的将怀里的刀塞给她。

“这个给你。”

“他们进山都...都带着这样的刀。”

“山里...狼多。”

巫蘅目光落在手里的刀上,是刚刚磨过的,刀刃上泛着银光。

“多谢。”

她朝楚问点了点头,“回去吧。”

楚问嗯了一声,眼里的紧张消失几分,目送她远走。

已过初春,山上却依旧寒冷,平静死寂的山上,没过腰身的长草,半枯半荣,隐在浓郁黑暗之后的一双双暗绿色的眼睛,轻轻朝着她迫近。

鲜血顺着她的左手蜿蜒而下,血腥气卷在冷风里,冬季难捕食,狼群亦是艰苦,这样的荒郊野岭,鲜血是诱捕它们最好的诱饵。

她一手握着刀,朝着深山里走去。

这样的夜里,有些冷。

风掠过木窗,吹得呼呼作响,屋子里的油灯逐渐昏暗下去,楚问爬在房间内的木桌上,不知何时沉沉睡了过去,谢兰潜醒来时,手中只剩一截断袖,巫蘅早已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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