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开山门

庚子年五月初一,宜订盟、斋醮、会亲友,忌移徙、入宅、安葬。朔日巳时,天狗食日。

韩若樗一行人随着许世南派来到一处高崖上,但见眼前日光昏沉中,一帘磅礴瀑布似从九天之上倾泄而下,声如雷鸣,蔚为壮观。韩若樗惊叹道:“轻纱珠屏挂半帘,飘缈一线卷紫烟。水云生处龙翻腾,雷鼓嘈嘈震宇寰。”

许世南派指着磅礴瀑布,道:“此处即是进入鹊山的门扉,朔日巳时,天狗食日,山门开,证仙途。只得韩先生可行仙途,谈小姐、金家小姐及顾小野皆不可进入。”

谈无期道:“雠之妹妹和小顾修为浅薄实不可入,为何无期也不能陪韩君同行呢?”

许世南派道:“非是修为使然,只因山门仅容一人可通行。谈小姐若随韩先生一同入山门,则山门合,无门可出。”

谈无期无奈道:“原来如此!”

许世南派道:“山门只可开半个时辰,请韩先生不管是否事毕,请务必在山门关闭前一定回转。”

韩若樗道:“半个时辰,足亦!”

许世南派道:“鹊山有九门,左有天地君三门,右有生死伤三门,中有霸权龙三门。此门入,彼门出,莫迟疑,莫回头。”

韩若樗正色道:“谢招瑶君告知,请开山门吧。”

许世南派抬首眯眼斜望,良久,待白昼成暗夜,太阳成光环,手捏法诀,踏罡步斗,朗朗道:“玉婵有意影金乌,碧宇无心绘画图。万里霞光书美景,一天星际演环姝。晴空即刻转昏黑,尘世阐瞻冕浮。夕日缺亏弯似月,百年不遇现皇都。叩山门,证仙途,开!”

一声“开”甫出口,眼前如天河倾挂的瀑布陡然停了下来,飞瀑似被无形的手撩开纱帘般,均以品字形般露出九个似门似眼的口子出来。韩若樗纵身扑出,似一道轻烟般飘然而入。

金雠之来不及看清楚,轻轻地拉了拉顾小野的衣袖,问道:“韩先生是哪道门进去的呢?”

顾小野道:“好像是正中的那道山门吧。我也没看得仔细。”

许世南派盘腿坐下,道:“宇宙皇图远,山川霸气收。韩先生不愧是韩先生!”

时间一点点地流走,许世南派的脸上慢慢地渗出了汗水,然后全身亦被汗水浸湿,如坐在水中。再后来,许世南派先前宛若童颜的脸庞亦慢慢地变得槁枯失色,披肩的白发已然垂到了腰间,散落在地上,宛若白雪秋霜般赫目。

金雠之一直紧握着顾小野的手,掌心中亦是冷汗直流。

谈无期的表情亦变得越来越凝重,见那瀑布中的九门似有慢慢闭合的迹象,她对顾小野道:“小顾,看好雠之。”她飞身从高崖上跃下,凌空飘向止流的瀑布。

许世南派低声道:“谈小姐,不可——”他已无力再说下去,他的话语虚弱得连自己都好像听不见。

天色越来越明亮,谈无期望着一点点闭合的九道山门,心急如焚,若非先前许世南派已明言,她岂能不随韩君同行同往呢?等待最是伤心神,她已在剑池等待了整整六百年,可眼前的半个时辰却比六百年更漫长,更伤心神。

太阳复出,普照大地。许世南派喷吐出一口血水,无力地瘫倒在地。九门闭合,磅礴瀑布复倾泄而下,谈无期惊呼一声:“韩君!”朝瀑布冲了过去,身影穿过瀑布,狠狠地撞在崖壁上,没有山门,不见归人。

谈无期脸色铁青,咬牙从瀑布中冲了出来,飞身上崖,来到许世南派面前,一把将瘫倒在地的许世南派提了起来,嘶吼道:“许世南派,你给我再开山门!你给我再开山门!”

许世南派虚弱得如一滩烂泥,只是默默地望着谈无期,泪流满面。

谈无期咬牙切齿地狠狠道:“我要杀了你!”

忽地,从瀑布深处传来一道雄伟的声音:“太阴玄石,休得放肆!”只见瀑布中走出三个由飞瀑流水凝成的人形来,晶莹通透,须眉可见。

谈无期目如刀锋般划向那凌空而立的三个水形人,冷冷地道:“我道是何人,原来是许世三奇。许世一族果然没安好心,处心积虑要困韩君于鹊山之中。”

其中一位道:“魔君韩若樗蔑视天道,倒转乾坤,以魔道之身强行仙途,只能是不归路。”

谈无期道:“今日我谈无期发誓,千年万年,誓杀尽许世一族!”话语落,只见谈无期手起掌落,拍在许世南派前胸,手臂赫然洞穿而出,洒落满地鲜血,谈无期将许世南派的尸体朝凌空而立的一位水形人砸了过去。

但见那位水形人抬手在胸前轻轻地一挥,却没有去接许世南派的尸身,手掌轻轻地拍在许世南派的尸身上,波地一声闷响,许世南派的尸身就象是一个胀极了的水袋爆裂开来,血雾如雨,纷纷飘落。

另外一位水形人喝叱道:“就凭你太阴玄石亦敢与许世一族为敌。今日我就毁你玄石灵胎,让你永世与顽石为伍。”

山林深处忽地传来一声厉啸,道:“若算上我太阳玄石,可敢与许世一族为敌否?”厉声中一道不凡身影乘清风破虚空而来。

顾小野和金雠之直到现在才惊醒过来,但又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握着彼此的手,凝视着当场诡谲变化。

来人不是他人,正是埋剑人桂奇峰!

飘落的血水被水气卷起,慢慢凝起一个血色的水形人来,赫然正是许世南派的模样。血色水形人慢慢浮升到半空中,朝谈无期躬身稽首,道:“已承谈小姐誓言,许世一族唯一苟活于世的人正是我许世南派,谈小姐执意而为,十年以后,许世南派当再为谈小姐开山门,入鹊山快意恩仇。”

谈无期愤怒道:“今世恩仇今世了,十年恩仇叹蹉跎。既是快意恩仇,何须再待十年?”飞身扑向已幻化成血色水形人的许世南派,纵使杀许世南派千回万次,亦难消谈无期心中那恨意怒火。

许世三奇所幻化水形人,沉喝一声:“放肆!”三人六掌凌空拍向谈无期,一掌动,飞瀑倒流,两掌错,势倾山岳,六掌齐出,天崩地裂。眼看着谈无期扑出的身形被六只巨掌拍中。

一道剑气破苍穹,一道剑光夺生机!拍向谈无期的六只巨掌赫然被凛冽剑气斩断。桂奇峰手握一柄赤芒利剑,凌空傲立。就在桂奇峰剑斩巨掌的瞬间,谈无期身如利剑刀锋,从许世南派所幻化而成的血色水形人中破体而过,血水人再次化成血雾,散于氤氲水气之中。

许世三奇似乎有些恼羞成怒,怒吼一声,但见氤氲水气缠绕在断臂处,倏地又生成臂掌出来。双掌挟狂风拍向桂奇峰,双拳藏在掌风后,如重锤般横砸双侧,另一位水形人化成一杆透明长枪,直射向水气中的谈无期。

桂奇峰道:“功与造化争流,剑与恶魔比大,此生埋尽天下剑,一线生机救末年。”顾小野只觉后背剑匣剧烈地抖动起,仿佛匣中的千秋雪和弱水沧海似要挣脱封印破匣而出,连忙将剑匣紧紧抱在怀中,剑未出匣,那剑气已露。顾小野朝桂奇峰望去,只见天地之间尽飞剑,桂奇峰就立在那万剑中央。

水形人拍出的双掌和双拳被凌空出现的无数飞剑再次斩断斩碎,那杆长枪亦被飞剑斩成数段,散落于飞瀑深潭之中。桂奇峰沉声道:“许世祝馀,许世迷榖,许世狌狌,仅凭世外幻身可挡天下剑?可见一线生机?”

话语落,另外两位水形人亦被无数飞剑绞成水气,消散飘落。

氤氲水气欲要凝化成形,却又被飞剑盘旋绞杀,消散于无形。

虚空中传来恼怒的声音:“桂奇峰,天下剑,一线生机亦不过侥幸胜我等世外幻身而已。”

桂奇峰冷笑道:“休逞口舌之快,若敢现仙人真身,桂奇峰之剑照样斩杀之。”

“好个狂妄之徒!”

飞瀑深潭下传来许世南派的声音:“桂先生之怒火,许世南派愿意承接,可否容我与族人明言数语?”

桂奇峰凛凛道:“容你交待身后事,天下剑定让你尝尽炼狱焚烧之痛楚。”

“晚辈罪孽,已得兵解证仙途,三奇前辈又何必因怒言狠语而迁怒于谈小姐和桂先生呢?晚辈确实对韩先生有所隐瞒,以魔身入仙途,自然九死一生。纵使韩先生现在,仍会毫不犹豫入鹊山,只因鹊山中有韩先生必寻之物。晚辈乞恳三奇前辈施神通,送晚辈守山门,待十年后为偿谈小姐的誓言而再开山门。”

“浅薄!”

“迂腐!”

“可笑!”

“望三奇前辈成全,勿让南派折损许世一族清誉!”

许世南派从深潭中冉冉升起,枯面白发,垂垂老矣,飘然落在先前盘膝而坐之处。谈无期怒火冲天,从深谷之中飞扑过来,再次扬掌拍下,忽听桂奇峰道:“太阴,且慢!”

谈无期拍下的手掌怔在半空,满脸不解地望向桂奇峰。

许世南派颤颤巍巍站起身来,道:“适才南派借谈小姐之力兵解证仙途,侥幸从鹊山中带出韩先生嘱托——”

谈无期道:“韩君真被困于鹊山仙途之中?”

许世南派道:“韩先生之用意,南派亦一知半解。但此地不可久留,请桂先生借可详尽言语之处。”

桂奇峰道:“乾坤一元,阴阳相倚,策南辕,往北辙。”天空中飞剑盘旋飞舞,迅速地合成一柄高山仰之的巨剑,轰然一声落入身后深谷中,氤氲升腾,飞瀑复流。

金雠之和顾小野只觉一阵地动山摇,眼前山川群林逐渐变得模糊,脚下大地似乎变得虚无缥缈,待其再定睛可明辨事物时,发现自己身处明净池畔,有石峰俏立,有曲桥飞渡。顾小野自然认得眼前景象,正是剑池。

许世南派惊叹道:“桂先生好神通!”

桂奇峰道:“将韩先生所嘱托详尽说出来吧,若有半句虚言,桂某剑下尽亡魂。”

许世南派道:“元末城,舞八佾。”

良久,金雠之问道:“没了?”

许世南派道:“没了。”

金雠之问道:“什么意思?你确定真是韩先生所言?”

许世南派道:“千真万确。”

桂奇峰道:“既然韩先生已言明元末城,太阴,你不妨去元末城吧。”

谈无期望着桂奇峰,问道:“你——不随我前往元末城吗?”

桂奇峰道:“太阴誓言亦是吾誓言,若许世南派有半句虚言,定杀其千次万回。”

谈无期望着桂奇峰,泪眼涟涟,心中有千言万语,却哽咽不能语。多少年来,数次遥望背影,叹咫尺天涯。如今触手可及,呼吸可闻。本是彼岸花,花叶不相见,献灵胎,换君心,太阴太阳终相见。谈无期朝桂奇峰款款施礼,道:“如若有来世,粉身碎骨寻君去。”

身后传来敲石之声,悲切声歌:“彼岸花,忘川途,花叶复花叶,相见难相见,花叶相见知何日,彼时此刻两相思。相望同天长,相守共地久,海枯石烂长相忆,天长地久无穷极,纵使君心换我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谈无期听着歌声,已然泪眼涟涟。

桂奇峰喃喃自语道:“谢韩先生好意!谢韩先生成全!”

那日埋剑人桂奇峰心性清明,一线生机至臻圆满,达剑者巅峰。

元末城,日初复暗夜。

夔问道:“彼月而微,此日而微。何解?”

乞讫马儿头也没抬地答道:“天狗食日而已,擂鼓鸣锣可驱之,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夔没好声气地道:“堂前之问,路人为何答言?”

乞讫马儿哦地一声,道:“原来不是问我啊?”

夔从鼻孔里喷出一声嗤笑,道:“你为什么不去擂鼓鸣锣驱赶食日天狗呢?”

乞讫马儿低着头,自个儿玩着四步顶,不再答言。

夔抬脚将乞讫马儿踹了个嘴啃泥,道:“装什么哑巴?问你话呢。”

乞讫马儿爬起身来,恶狠狠地瞪了夔一眼,见夔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瞬间又怯弱了,无奈地埋怨道:“你到底是要跟我说话?还是要跟青衫说话呢?真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巫非凡道:“日有食之,亦孔之丑。今此下民,亦孔之哀。日月蚀食,四国无政。日月告凶,君亡失贤。”

乞讫马儿道:“就是大凶之兆,天道震怒,凡人要遭殃了。”

夔又一脚将乞讫马儿再次踹了个嘴啃泥,道:“问你话了吗?我看要遭殃的就是你了。”

巫非凡道:“傲,败亡之道。多言,贻害无穷。望谨记。”

夔问道:“除了这小乞丐要遭殃了,还有何人呢?”

巫非凡反问道:“你希望是何人呢?”这时巫非凡背后的造化剑一阵急剧地抖动,发出一阵阵龙吟声,似要从鞘中挣脱飞出。巫非凡抬手握住剑柄,稳住惊剑,沉声道:“桂钦原,你又何苦呢?”

夔脸色陡地一沉,抬眼南望,道:“天下剑!”

巫非凡亦抬眼南望,喃喃道:“此生埋尽天下剑,一线生机救末年。”

夔道:“桂钦原生气恼怒了。”

巫非凡道:“能让桂钦原这般恼怒,唯有——”

夔沉重的面色忽地雨过天晴般舒展开来,笑道:“没有你巫大宗主的造化剑,没有韩先生的功之剑,没有韩夫人的归去来兮,只不过是残缺不全的天下剑而已,纵能使出一线生机,也不可能伤韩先生分毫。”

巫非凡道:“齐政兄,你错了。”

夔不解地道:“我错了?”

巫非凡道:“桂钦原的对手不是韩先生。因为天下剑中有三分功之剑剑意,另外还有三分——还有三分——弱水沧海剑意。”

夔道:“弱水沧海?那不是招瑶君的剑吗?又怎么会是三分剑意呢?”

巫非凡面现忧色,道:“桂钦原的对手也不是招瑶君。能逼迫桂钦原同时使出天下剑和一线生机之人,南火离城应该只能是韩先生和谈小姐。”

夔道:“桂钦原确实极有可能对韩先生拔剑,但有谈小姐在,想来桂钦原也不会如此造次放肆。”

巫非凡沉吟,自言自语道:“又会是何人呢?”

夔道:“总不至于是栢皇灵图和葛闻香从地下爬出来了吧?”

巫非凡摇头道:“断不可能!”

夔耸耸肩,道:“那就不作多想了。”

巫非凡仍直直地望向南方,陷入沉思之中。

乞讫马儿忽地道:“天下本无事,庸人扰之为烦耳。”

夔抬起脚踢了过去,乞讫马儿机警地躲了开去,继续道:“一步死地,一步生机。青衫,你迷茫了。夔,你更混蛋了。”

哪知话未说完,乞讫马儿又摔了个嘴啃泥。这次不是夔踹的他,而是巫非凡。乞讫马儿索性坐在地上,嘟哝道:“一而再,再而三,你们太过分了。”

鬼王端坐在大殿上,左手斜柱在石椅扶手上支着脑袋,微闭着双眼,似在沉思,又似已入睡。摆放在大殿两侧熊熊燃烧的盆火,没有风,火焰却摇曳不定,火光未照亮的地方,影影绰绰,似乎有销魂夺魄的厉鬼潜伏在那里等待着鬼王的敕令。红廿二仍然是一副素服麻衣装扮,一动不动地站在石柱的阴影中,脸色更阴冷,双眸中似有幽幽鬼火在燃烧。

忽地,鬼王甫地笑出声来。笑声在大殿里回荡,听不出是开心还是愤怒。但红廿二却听出一丝幸灾乐祸的得意和一丝兔死狐悲的惋惜。

鬼王忽地问道:“红先生,为何你不问本王为什么而笑呢?”

红廿二于是问道:“鬼王为什么突然发笑呢?”

鬼王没有回答红廿二,却狠狠地跺了一脚,骂道:“你就是个臭屁!你就是个祸害!”

红廿二知道鬼王骂的是谁,只是鬼王没有问,他就绝不会出声。

鬼王叹息一声,道:“聪明扰人,庸人自扰。你到底是聪明人还是庸人呢?”

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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