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窃音,初识千雪

“公子若想依靠自己在庙堂立足,那就像一只鹤立在了鸡群,那么的引人瞩目,有道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像公子这般正直良善之士,既不愿干奸诈之事,又不甘依附权势,老夫虽未处庙堂之高,但也知那庙堂权力交错,勾心斗角,是个龙潭虎穴,你要想做个清官,就要比那些坏人还要有心眼,更要有精力来对付他们。”

李崇明之所以挑张坦义做他的孙女婿,一来张坦义父母早亡,无亲无故,那么和他们就能更好成为一家人,二来男子才识渊博,如果成功考过殿试,那么便是朝堂很多人拉拢的对象,他儿子身处朝堂,怎么能没有自己的依附势力呢?只要张坦义愿意娶了他的孙女,便会青云直上,再不济也是个富家翁。三来,他孙女即便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是脸上有块胎记,很多有才之士都不愿意迎娶,四来,他和他夫人都确认了张坦义的为人,因为这个孩子是苦过来的,在乡里品行端正,将来定能成为他孙女的依靠之人,这也是最为重要的一点了。zusi.org 狐狸小说网

张坦义站起身,极为真诚的行过一个大礼:“员外教诲,晚辈感激不尽。只是实不相瞒,家父在世时,早已为小生私下定了婚约,本想着在小生十八岁便去迎妻过门,却不想母亲突然病世,娶亲之事便一经耽搁了下来。唉,还请员外多多海涵,今日盛情款待,小生只有来日再登门答谢了。”

李员外一脸惊奇的看去张坦义,自己私下打听了那么多事,竟不知人家早有了婚约,这可让李员外多少有些惬意了,心想:本以为自己将这小子打听得已经很清楚了,在心中确认了他为孙女婿的最佳人选,却不想所谋之事,竟以对方有婚约,就此做废。

只见他摇了摇头,无奈的叹息道:“罢了罢了,世间事不能尽如人意,人算终不如天算。张公子才气过人,老夫设此宴,今日就权当与张公子攀交个朋友了。”

“员外肯为小生讲述自己的身世,实为小生之荣幸,圣人有一句话:叫做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就改,善莫大焉!世人只注重恶,而轻他人善,往往别人一生都在日行善事,途中做了一件错事,却抓着不放,世人皆若是这般人,皆为下等人,何足论道。佛法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凡人所经之恶,亦是教育世众,历无上恶劫成就正果金身。

从善如登,从恶如崩。善恶仅一念之间,即种因,则得果,一切皆为命中注定。人所做善事不一定都能得到回报,但倘若只是为了得到回报,而去做善事,那么就会陷入执念当中,利益之心不减,痛苦愈增。正如佛法所云:一刹便是永恒。罪从心起将心忏,心若灭时罪亦亡;心亡罪灭两俱空,是则名为真忏悔。

人应当心怀忏悔,但不能永远活在犯错的阴影中,因为人生譬如朝露,白驹过隙,那样就辜负了上天安排他来往人世间的使命。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员外日行善举,此生虽犯有过错,但倘若真心悔过,必达彼岸。

但欲求佛,但求心,只这心,心心是佛。晚辈真心祝福员外一家幸福安康,盛宴之情,不胜感激,便就此告辞了。”

张坦义仿佛这一刻成长了许多,领悟了一些他未曾领悟的道理:人是一种自我的动物,局限于自己狭隘的认知之中,他们总站立在自己的认知道德观上,去评价一个人,眼睛看到的未必就是真实的,耳朵听到的也未必就是真实的。人有一颗心,一颗能为善为恶的心,一颗能分辨是非的心,一个大智者大辩似无声,适可止步。

李员外听闻张坦义这段话,似醍醐灌顶,心胸开朗,黑暗、忧伤、懊悔的内心射进了一缕光明,双手合十,答谢道:“未曾想公子佛法竟也造诣了得,该感谢的应该是老朽,听小友一席话,佛若醍醐灌顶,大彻大悟。老朽知道该怎么做了,生于自然,取之用于自然,生带不来,死带不去,老朽当不求回报的帮助他人渡过难关。”

张坦义见李员外能悟到这层境界,已实属不易,微微笑道:“如此甚好。前生五百次的回眸才换得今生的一次擦肩而过。大悲无泪,大悟无言,大笑无声。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张坦义相助他人脱离苦海,也感受到精神上的满足,向李员外行过一礼,转身告退。

“公子且慢。”却不想被李员外当场叫住,李员外大有相见恨晚,依依不舍的意思,说道:“老朽今日能交到张公子这样一位小友,是老朽之幸,还望张公子能时时来府上,与老朽交谈佛法。”

张坦义看着李员外,今日对方摆下酒宴,是想让自己做他孙女婿的,可是自己早已有婚约在身,如今自己穷困潦倒,人家贵为一方财主,能够这般高看自己,让自己心下感激,微微笑道:“员外即心怀佛祖,万事便讲究一个缘字,随缘惜缘,但不可攀缘。凡事太尽,缘分势必早尽。员外但请留步。”

张坦义对李员外再行一礼,转身离开。李员外并未出门相送,而是站着原地愣愣出神,看着那已经出门而去的男子,他觉得那人精神崇高,宛若一尊光明大佛照耀着自己,想不通这公子年纪轻轻,悟性竟如此了得,当真是一个奇人。

张坦义原想着换回自己的旧衣,却不想出了大堂,隐隐听见缕缕琴声传来耳畔,恍惚间竟被吸引了去,孤身穿过曲折游廊,琴声更加的响耳,来到一间屋舍,能听见女子弹唱之词:

“望处雨收云断,凭阑悄悄,目送秋光。晚景萧疏,堪动宋玉悲凉。水风轻,蘋花渐老,月露冷、梧叶飘黄。遣情伤。故人何在,烟水茫茫……”

“嗯?柳永的词!”张坦义心下一愣,已听出女子所唱之词,便是宋代柳永的《玉蝴蝶·望处雨收云断》,听那琴声悲切,音声婉转时落叶在风的吹拂下无根飘舞,就像是游子身不由己,走南走北,要为了自己的生计忙于奔波,有仿若水面上的波纹,使人听了那声音,不由的心事起伏。屋内女子所唱之意还真有柳永一生的不得意之感,面对向晚黄昏的萧疏秋景,很自然地会引起悲秋的感慨,想起千古悲秋之祖的人宋玉来。

只见秋风轻轻地吹拂着水面,白苹花渐渐老了,秋天月寒露冷的时节,梧桐叶变黄了,正一叶叶地轻轻飘下。萧疏衰飒的秋夜,自然使人产生凄清沉寂之感。看到天际的归舟,疑是故人归来,但到头来却是一场误会,归舟只是空惹相思,好像嘲弄自己的痴情。

柳永曾自诩白衣卿相,在金字题名的榜上,我只不过是偶然失去取得状元的机会。即使在政治清明的时代,君王也会一时错失贤能之才,我今后该怎么办呢。既然没有得到好的机遇,为什么不随心所欲地游乐呢!何必为功名患得患失?……

青春不过是片刻时间,我宁愿把功名,换成手中浅浅的一杯酒和耳畔低徊婉转的歌唱。就是因为他的放荡不羁失去了他自己的前途,一生只能奉旨填词,或许以他的性情,在官场上未必能尽如人意,宋仁宗与汉文帝,明孝宗是史上有名的三大仁君,官场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不适合柳永这样一位有才之士,或许这也是宋仁宗为了更好的保护他吧。但毕竟没有取得功名利禄,即使才华横溢的柳郎也犯愁呀。

屋内,只见一名女子坐在琴台前,芊芊玉指在琴弦上游走,声情并茂的吟唱着:“难忘,文期酒会,几孤风月,屡变星霜。海阔山遥,未知何处是潇湘……”

女子穿着一件素白色的梅花纹纱袍,下身穿银纹绣百蝶度花裙,用深棕色的丝线在衣料上绣出了奇巧遒劲的枝干,桃红色的丝线绣出了一朵朵怒放的梅花,从裙摆一直延伸到腰际,一根白色的宽腰带勒紧细腰,显出了身段。头发上层盘成圆状,插着几根镶着绿宝石的簪子,下层将三千青丝散落在肩膀,脸上蒙着一层薄纱,露出一对晶莹似水的眼眸,耳朵上戴纯水晶吊坠,声如黄鹂,歌声动人。

见屋内纱幔低垂,营造出朦朦胧胧的气氛,四周石壁全用锦缎遮住,就连室顶也用绣花毛毡隔起,既温暖又温馨。陈设之物也都是闺房所用,设着斗大的汝窑花囊,插着几枝梅花。屋内铜炉中烧着炭火,故而,虽在冬天屋内很暖和,精雕细琢的镶玉牙床,锦被绣衾,帘钩上还挂着小小的香囊,散着淡淡的幽香。

“念双燕、难凭远信,指暮天、空识归航。黯相望。断鸿声里,立尽斜阳。”

一首曲子到了这里,又从头开始弹唱了起来。而站在屋外窃取琴音的张坦义,恍惚间睁开了眼,听到这悲伤的曲子,轻轻的叹息了一声:“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词人怀人之深,羁旅凭添愁肠之苦。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他从这一首词又想到了柳永的另一首词《雨霖铃·寒蝉凄切》,此后漫长的孤独日子怎么挨得过呢?纵有良辰好景,也等于虚设,因为再没有心爱的人与自己共赏;再退一步,即便对着美景,能产生一些感受,但又能向谁去诉说呢?总之,一切都提不起兴致了。这是柳永著名的代表作。

张坦义不由自主的心有所触,想到了这几句便吟颂了出来,吟颂完再次轻轻叹息了一声,也不想那屋内究竟是何人在弹琴吟唱,便要转身离去。正当他走出几步外的时候,那屋内吟唱声停了,门舍被推开了。

张坦义似乎也注意到背后有人,便转身过去,望见那女子脸上蒙着一层薄纱,让人很难看清她的面貌,身上添了一件带绒毛至脚踝的修长披风,显得她身姿窈窕。两人凝目相望,都未先语。

“姑娘琴声动人,在下闻声不由到了这里。想是打扰到了姑娘,再此给姑娘赔个不是了。”张坦义当下向那女子行过一礼,举止之间极为谦和有礼。

那女子深居闺阁,很少见到外人,此刻见到眼前人,似愣了神,只一下回过神来,慌忙行了个万福礼,说道:“无妨,我这里好久没来人了,看样子公子是通晓琴音了?”

张坦义对音律这一块可就不擅长了,显得极为惬意,摇着头沉声道:“在下虽不通音律,但姑娘弹的甚是感人肺腑,闻者足以垂泪,心添伤怀,久久不可平复。”

女子脸上的蒙纱似乎被风吹得掀了起来,嘴角露出了一抺笑容,在那一瞬,竟让张坦义看的有些痴迷,的确很美,翩若惊鸿,美不可言。女子轻迈莲步,走上前来,声仿若黄莺开口:“那看来是小女子的不是了,让公子生起愁思了。”

张坦义随着女子走进身前,竟不知为何心头有了一种莫名的紧张之感,脸颊绯红了一大片,一时间竟变得支支吾吾,语无伦次了起来,满怀惬意的说道:“是,是在下……误入藕花深处,窃听姑娘琴音,方才生出悲思之情,又怎能怨得上姑娘呢,打扰了姑娘的雅兴,才是我的过失。”

能隐隐听到那薄纱下遮住女子脸的笑声:“小女千雪,还未请教公子尊姓大名呢。”

“大名谈不上,小生张坦义。”张坦义心脏通通直跳的说道。李千雪惊讶了一声“哦?”满目惊讶的看着张坦义,笑道:“原来你就是张公子呀,久闻大名,幸会。”

张坦义见到女子似乎认识自己,疑惑的问道:“姑……娘认识在下?”女子听到这句话,一时间未语,只是看着张坦义,一下子又转过了身去,指甲掐着手指,似乎像极了一个娇羞的小媳妇,遇见了未来的丈夫,紧张万分的说道:“听爷爷说过。”

张坦义竟自奇怪间,女子又转过身子,打量了一下张坦义,继续道:“公子才名远播,小女久仰已久,今日有缘一见,果真……”

女子说到这里,似乎又脸羞着说不下去了。张坦义似一下子好像想到了什么,惊疑的问道:“姑娘莫非是李……员外的孙女?”

李千雪默默点了点头。张坦义如遭雷击,当场愣在了原地,心想:此地不宜久留。只一下回过神来,对着女子行过一礼:“请恕小生失礼了,小生还有要事要办,就先告辞了,姑娘留步。”

也不顾那女子是何神情,急忙转过身去,他脸上只觉得火辣辣的,就想第一时间逃离此地。李千雪看着那似乎逃也似的离开的男子,眼睛充满了疑惑,随后是无尽的失落,看着那已经远远离去的身影,缓缓揭下了脸上的面纱,那是一张如花似玉的脸,只是在那张白里透红,粉嫩的脸颊上,在左眼睛明穴下边三厘米处有一块胎印,猫爪子大小,那胎记长得也甚为奇怪,像极了一个心形。

“姑娘……”感觉见一道声音传来,原来张坦义不知为何又去而复返,此刻又跑了过来,李千雪那一张脸正好被他看了个正着,他瞬间一呆,摔了个惨,一下子“哎哟”痛叫出了声。

李千雪看到这一幕虽不想幸灾乐祸,但也是忍俊不禁,“哧哧”地笑了起来,她那脸上的胎记,丝毫没有影响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魅力,此刻笑起来,美不胜收。

张坦义趴在地上,有所痴迷的看着女子,他没见过四大美人,西施,王昭君,貂蝉,杨贵妃长啥样,但眼前人便是她见过最优雅,最美的女子了,若是女子脸上没有那块胎记,必定是个大美人。

李千雪见张坦义痴迷的看着自己,眼神有些慌张,急忙将脸重新用面纱遮了起来。张坦义也觉得自己有所失态,便从地上爬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李千雪紧张的问道:“公子为何去而又返?”

张坦义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他在离去的路上,想到了李员外说,女子脸上有块胎记,他想着不能让人家心生误会,自己是因为人家有胎记,而离去的,只好折返了回来,想直面说自己已经早有婚约,却不想看到了女子的面貌,那块胎印长在女子脸上,丝毫没有丑感,反而平添了几分美感,这下倒让他尴尬了,不知该如何说了。

李千雪冷冷道:“公子方才离去,想必爷爷已经告诉公子,我脸上有块胎记了吧,方才公子也看到了,我很丑吧。”

那冷冷的话语就像是一阵冷风吹进了张坦义的内心,他知道,他无意间的冒犯,又使女子添了几分伤感。

“原来姑娘已经知道员外想让姑娘嫁给在下了。讲实话,姑娘是我目前见过的最美的女子,陈思王《洛神赋》有云:‘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小生觉得用这段来形容姑娘最好不过了。”

李千雪听到这番夸奖,眼中的怒火顿时消了,目光如水一般的看着张坦义,谁不喜欢被人夸奖,尤其是她这样深居闺房的女子,她听了自是打心里高兴。但还是不由冷哼的一声,转过了身躯,背向着张坦义,说道:“口是心非,没想到你也是这般的轻薄之人,若是我真有你说的这般美丽,你方才跑什么呀?”

张坦义望着李千雪的项背,似乎觉得她这一刻很生气,心中不由埋怨自己:“你说说你也真是的,都走了还回来干嘛,这下可好,更加惹怒了人家不是?”

一番心中埋怨,方才恭恭敬敬的行过一礼,说道:“是在下失礼了,无意间看到姑娘芳容,还请见谅。在下折返回来,是想告诉姑娘,小生寒门出身,高攀不起贵府,告辞了。”

李千雪听到这话不由攥紧了玉手,那方才内心上升的欢喜,一下子变得更加恼怒,蹙着眉叫道:“站住。”

张坦义迈步离开,听到女子似带着一种呵斥声,转过身凝目相视,正见女子一双目光狠狠的望着自己。

“亏我还以为你是个有才之士,见识必定不凡,没想到竟也是这般次等人物。请不要用你狭隘的目光,去妄加伤害一个人,你离开了就离开了,何必又回来呢?富贵人家也是几辈人辛辛苦苦积累而成的,有些人虽然生在了富贵人家,可是她的悲惨遭遇,却让她与世隔绝,无法体验常人的欢乐,一个人出生以来便被自己的爹娘抛弃,你知道这是什么滋味吗?如果有选择的话,我情愿做一个普通人,生在寻常百姓家。与其说父亲是因为脸上这块胎记而把我抛弃了,不如说他早就生活在仇恨的种下子,他的父亲抛弃了他,害死了他的母亲,而他如今又抛弃了我。

请你下次用这种话回绝别人的时候,先问问你自己有这个资格嘛。”李千雪极为恼怒的说完,泪水已经冲盈了眼眶,用手捂着脸,转过了身,便不再理会张坦义,冲进了房间。

张坦义被女子劈头盖脸的教训一通,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看着那房门已经被关上。他脸色似乎苍白了一片,心想:“我是不是真做错了些什么,当断不断,反受其咎。”他凄凉地苦笑了一声,或许他很为人着想,要不然他就不会回来了,再次望了一下那被关上的门,神色黯然之下离开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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