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夜会

罗纨之本想继续照顾,毕竟谢三郎的伤因她而起,她多费点心也是应该的。

但兴许是她前一日的表现不佳,第二日就被南星和天冬抢去机会。

素心便领她去文渊阁熟悉环境。

文渊阁是谢氏家族所建,因离扶光院近,故而归谢三郎管理。平日里族中子弟或者谢公特许的门生故吏若有需要,亦可借阅,按时归还即可。

这些事情主要由素心三人负责,也方便她们接触这些还处于微弱的寒门学子。

书阁分为五层,藏书上万卷。

因为古籍多为竹简、绢帛,需要定期擦灰、涂防虫药,若有字迹模糊、虫蛀严重,还需要誊抄副本,以免失传。

素心几人不但有才学,且都写得一手好字,每人各有一张黑色漆木几案摆在窗旁,午后香雾袅袅,抄书饮茶,怡然自得。

罗纨之初来乍到,素心没有给她安排什么事情,更何况郎君未发话,谁也不敢真把她当奴婢使唤,就要她随便拎了根不知道是什么鸟毛做的彩色掸子,到处扫扫灰,随便看看。

两日后,罗纨之得了准许,可以回罗宅一趟。

她身为罗家女,到建康三天居然连自己在家在哪个里坊都不知,多亏有南星带路,才不至于迷路。

罗家的新宅子位处秦淮河以北,紧挨达官显贵们居住的“贵里”,比起它的好地段,一百万钱也能算是物美价廉。

罗纨之突然回来,罗家主不在,是罗大郎和罗二郎过来见的她。

今非昔比,罗纨之如今算是谢家的人,不但能够归家“省亲”还带有随从,让人不敢怠慢。

罗常青观察了下尾随在后的南星,见对方年纪不大,但行止大方。

谢家连个奴仆都这样气度不凡,真让人不得不服气。

罗大郎小声问:“九娘,谢三郎难道真的对你没有半分情意吗?”

罗纨之苦笑,“大兄不是没有见到谢三郎的排场,九娘何德何能?”

罗大郎深知门第之见不是能够轻易抹去,可是九娘生得美啊,若非刘太守还一分良心,拘着他那个混账儿子不戕害良家女,在戈阳哪有她的太平日子。

他那日可是留意了,除了皇帝,就连常康王都看直了眼。

“阿父不在府?”罗纨之随口关心。

月娘长途跋涉而来,身子一定受不住,她原本还打算当着罗家主面提一提,请个坐堂医给月娘调理身子,可他居然外出了。

“九娘还不知,叔父已经去上职了。”罗二郎叹气。

罗纨之好奇地望着两位兄长。

她在谢家消息闭塞,不知道这些事。

罗大郎又瞅了眼南星,若非是谢家来的,他真想斥责对方没有眼力见,不知道避避嫌。

南星假装没领会,眼睛睁得更大了。

他倒是想看看这罗家人究竟是怎么待这个女郎的,回头好告诉郎君。

“九娘你可知

道那起部曹是做什么的?那是掌城中土木、匠役的,是个苦差,难怪别的世家没人愿意……”罗大郎有些不满。

罗二郎对他使眼神,摇摇头,不能再抱怨,再抱怨下去岂不是对陛下安排不满,是为不敬。

罗大郎愤愤闭住嘴,正好瞧见后边的南星非但不避嫌还饶有趣味在旁听,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叔父为这事头疼呢,钱少事多,捉襟见肘,他急得上火。”罗二郎三言两语道出这几天罗家主的不易。

但罗纨之不同情他。

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罗家主只看见一步飞天,没有想过从未做过官的自己能不能胜任。

罗大郎看罗纨之表情平静,并不上道,着急道:“九娘,你在谢三郎面前能说上几句话,能不能派个人指点一下阿父。”

罗纨之乌润的莹眸睨来。

罗大郎平日不待见她,今日会耐着性子坐下来跟她说这许久话原来都是因为这个缘故。

可他莫不是忘记了,父亲为了尚书郎的官职,已经把她“贱卖”为奴。

从小到大父亲都未将她真正视为骨肉疼爱,她若有用就会多看几眼,她若无用就弃如敝帚。

罗大郎被她看得脸上一红,也是恼,他压低声音道:“你虽身在谢家,可只要未嫁就还是罗家女,我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是阿父做官不顺,你我就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别忘了,还有月娘。”他最后咬牙加上最值钱的砝码。

罗纨之眸光微暗,又看向罗二郎。

这个家里唯有月娘、映柳和二郎值得她顾忌几分。

罗二郎眼神黯淡,难以启齿道:“……九娘,我知道你在谢家亦不容易,但眼下叔父在督建修缮外郭篱,要求实在苛刻,我们人生地不熟,很难按期完成。”

罗家主办事不力,也会影响他们这些年轻的罗家子弟在中正评议里面的品评。

罗家主焦头烂额,他们也不能幸免,成日忧心忡忡。

罗纨之沉默片刻,终于松了口:“我会找机会问问谢三郎,不过顶不顶用不能保证。”

“那肯定管用!”罗大郎眉开眼笑,“谢家的话在建康最是管用,只要你说动三郎给几句好话,阿父的事情就好办啦!”

身后南星忍不住“嗤”声,虽然很快就收住,但还是令罗大郎涨红了脸。

谈妥这件事,罗大郎马上借有事遁走,罗二郎把她一路送到月娘的院子,让她们母女俩可以说说话。

“祖母水土不服,晌午多乏,你可晚些再过去,多陪陪月娘。叔父回来后,我会转告他,请个坐堂医来。”

“多谢二兄。”罗纨之笑着应了,独自跨进两侧挂有两只圆肚灯笼的小院,毕竟是罗家女眷所在,南星留在外头等她。

长满荒杂野草的小院里,映柳挽着的袖子还在收拾,抬头擦汗的间隙看见院门多了抹窈窕身影,喜出望外:“女郎?!女郎回来了!”

罗纨之迎上去,映柳用力在

衣服上擦了擦自己的手,才兴奋地握住她,上下打量:“女郎您可还好?谢家没人为难您吧?”

提起谢家,映柳声音哽咽。

罗纨之受到委屈,她比谁都难过。

“没有,我很好。”罗纨之柔声安慰她。

映柳重重点头,肯定道:“女郎是福泽深厚之人,在哪里都会过得好好的。”

她的女郎是天底下最坚韧的女郎,无论在什么地方都能想办法让自己过得好,这一点映柳深信不疑。

“阿纨。”

月娘的声音传来,两人同时抬起头。

但是视野里不止有窗边的月娘,还有旁边屋子里伸出来的两个脑袋,是罗家主另一个妾室莺娘和七娘子。

买下这个宅子已经让罗家主伤筋动骨,所以宅子小,院子少,每个人都紧巴巴缩在合用的小院里感叹寸土寸金的建康不易定居。

“……月娘和莺娘就给安排到一块。”映柳眉头拧成了麻花,气鼓鼓道:“大娘子又不是不知道,莺娘和我们娘子不对付,这不是平白要惹是非。”

罗纨之听着,面色如常直接迎着月娘的方向,进了她的屋。

月娘打量她一番,“谢家到底是门阀大族,断不会无缘故为难你,你在那儿反倒是好的。”

罗纨之知道月娘说得对,她听完罗大郎的那些话,越发觉得和罗家绑在一块是件危险的事,一朝船翻,她们都要跟着受难……

她得抓紧时间为自己和月娘脱离罗府、找到退路谋划,如何威胁或者利诱罗家主另说,首先她们还需要很多钱。

购买宅子要钱、请人护卫也要钱,恨她们不能餐风饮露,只能在这红尘里打滚,受俗物之困。

所以这次回来,她还打定主意要把祖母许她的铺子拿到手……

“正好,有件事我想同你商量。”月娘示意映柳去关上门。

莺娘和七娘子住得近,很容易就把她们的谈话听了去。

罗纨之还没开口,月娘反而先说起事。

“我才到建康就有故友旧人拜访,是当年与我齐名的雪娘,她现在是严舟的宠妾,开了一间歌舞艺坊叫千金楼,她想请我出山,为楼里的娘子们授艺指点。”

月娘看着她,低声道:“放心,我不会再登台。”

曾经她琵琶舞艺双绝,一曲名动四方的《琵琶飞天女》让她博得满堂彩,十数年过去了,她拿不起琵琶也跳不了舞。

罗纨之心口微酸,月娘之所以特意问她的意思,是怕她听了不喜,觉得丢人。

“阿娘心里是想去的对吗?”罗纨之坐到她身边,“我这次来本来也是想着,靠父亲不成,还是要另寻出路,阿娘若有旧友相助,我们也能轻松许多。”

“你是答应了?”月娘没料到这么容易,蹙眉道:“我身份低微,没入贱籍,得入良家应安分守己,不操旧业,以免影响你婚嫁……”

“阿娘,现在满建康的人都知道我被陛下指给谢三郎做婢女,何以谈婚论

嫁。”

月娘沉默了片刻,他们真是欺人太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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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娘慎言。”罗纨之靠近她,搂住她的半边手臂,“如今阿父自顾无暇,指望他倒不如靠自己。”

月娘双眼微震,“你的意思是……”

建康,混乱无度、奢靡无度又繁华无度。

权贵名士们将唾弃礼法发、任性放纵视为真性情,她们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又何足挂齿?

罗纨之稍用力握住月娘的手,认真而坚定道:“想法子,早日离开罗家。”

午后,罗家主依然没能从事务中拨冗回来,罗纨之最后去见祖母杨氏。

杨氏头上戴着防风的翡翠抹额,手撑着脑袋紧闭双眼,好像还未从昏沉中清醒,伺候的老媪贴心地捧上热茶,她端起来呷了口润嗓子后才懒懒睁开眼,回答罗纨之先前的话,“铺子,哦,是了,先前说好的铺子。”

罗纨之静坐在下方,脸上保持着微笑,没有一丝催促逼迫的意思,反而满眼感激:“九娘从未得过父亲和祖母如此嘉奖,心里日夜感动都不知如何是好,假使铺子有好营收,愿以厚利孝敬祖母和阿父。”

“你是个好孩子,有心了。”杨氏略弯唇,笑容很浅。

罗纨之察觉她的敷衍,暗暗担忧祖母是否有说话不算话的意图。

毕竟看这个颓败的小宅子,就能知道罗家在财帛上有多么吃紧。

“你阿父的事情,大郎跟你都说了吧?”杨氏话头一转。

罗纨之乖顺点头,“大兄详说了,我若得空遇到谢三郎,必然会好好恳求他帮忙。”

“怎么,你不是在三郎身边伺候么?”杨氏坐直了身,精明的眼睛来回扫视罗纨之。

罗纨之今日身穿套藕粉色的直裾大袖纱衫,头梳十字髻,插带扇形钗,那衣裳的料子、头上的精致发饰,比罗家任何一位女郎都要好,不见被苛待。

“谢三郎忙碌,不常在府中,不过我身边跟着的南星是郎君惯用的人,我问问他也就能够知道郎君的行踪。”

杨氏眉眼稍松,脸上笑意加深。

不用罗纨之说,她也知道。

罗纨之回家,谢家派犊车随从相送,这样的待遇,若说谢三郎对她没有半点意思都说不过去。

思及此,杨氏迟疑了下,又笑道:“铺子祖母过几日叫人办好,遣人送去谢府。”

不过她心里还是有些不高兴,毕竟罗纨之都傍上了谢家这棵大树,还朝娘家要钱要铺的,多少有些不懂事。

但是眼下有事还要托她卖力,也不好撕破脸皮,拒绝她。

罗纨之感激再拜,但出门后就思忖起祖母迟疑的那一下,难不成一个铺子就叫她如此为难?

几天后,罗纨之收到罗家仆送来的铺契,方知道祖母为何犹豫。

因为祖母给她的不是布铺、衣铺更不是金铺、胭脂铺或者粮铺这样极容易上手且需求量大的商铺,而是蜡烛铺。

属于那种

权贵看不上,穷人买不起的档次。

要知道,现今蜡烛的流通还远不如油灯,蜡烛工艺复杂、用料不易,价格昂贵。

清歌在旁边一瞄,心直口快道:“这铺子地段好差啊。”

罗纨之虚心请教:“为何这么说?”

清歌手指沾了茶水在桌子上先是拉出一道长而蜿蜒的曲线,“你看,这是秦淮河。”

她又在秦淮河的左岸画了一个四方形,示意:“这是乌衣巷。”

而后跑到另一端的角落里划拉了个大圈,“而这边鱼龙混杂,什么三教九流的人都聚在这块,还是建康最艳俗的风月地,喏,你铺子就正好在千金楼背面那条巷子,人称丢魂街,常常有些酒鬼醉倒在这里,巷子里酒气冲天、恶臭满盈。”

清歌抬袖捂住鼻子,仿佛已经隔空闻到那股酸臭味。

罗纨之再次端看手里的铺契,心又凉了一半。

铺子差、地段差,她想靠这个赚钱还不如给谢三郎好好当婢女,扫扫文渊阁呢!

新得的铺子顿时变成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不过想想也是,倘若真有赚钱的好铺子,罗家也不会舍得给她。

她本来就不奢望家族能待她多好,也不应该指望能得到来自他们的助力。

失落有仅很短的一瞬,罗纨之收拾好心情,重镇旗鼓,把精力投入给文渊阁扫灰的工作中。

谢家藏书包罗万象,她碰巧在前几日就发现有类似扎灯笼等手工艺技巧类的书籍,说不定里面还有教人怎么做蜡烛的书。

过段时间,她打算找个机会出去查看铺子的情况。在那之前,她可以翻阅书籍先学习了解,以免回头被掌柜或者伙计蒙蔽。

素心等人不喜欢做夜活,到了夕阳落山的时候就会收拾东西回去休息。

罗纨之依依不舍,因为她终于在书海中翻到一本介绍蜡原料的古籍,还想多看一会,素心、清歌见她如此好学,不忍拒绝,就叮嘱她早些回来便结伴离开。

没有人催促打扰,罗纨之很快沉迷其中。

等她回过神,已经夜黑。

文渊阁如此之大,四周岑寂无声,除她手中烛台照亮的一圆之地,其余的地方皆深陷黑暗当中,安静得可怕。

罗纨之把手里的竹简卷好放在素心的桌几上,端起烛台小心翼翼护着光,快步往楼梯下去,仿佛后边有东西在追她。

文渊阁首层为堂厅,支起的树状灯台上还有十来支蜡烛在燃烧,暖光照亮了罗纨之的视野,驱散了未知的恐怖。

罗纨之不由松了口气,可刚转了个弯居然撞见一道人影,她吓得手一震,险些惊叫。

“失礼失礼!小生无意惊吓女郎!”

书生立刻合起大敞袖,毕恭毕敬向她道歉。

罗纨之瞧见他合起的袖口上有细密的针脚,这件缝补过的布衫,昭示着主人生活不易。

这便不可能是谢氏子弟。

“无事,是我走路没有留意

……”罗纨之用手挡住蜡烛,怕它被风惊灭了,狐疑打量:“郎君您是……”

在下是谢公门生,鄙姓程。程郎君低头说完,抬头站直,两眼忽然触及女郎被暖光映照的娇颜不由呼吸一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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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女郎不但声音如黄莺婉转,容貌更如艳阳四射,就好比《参仙绘卷》上的瑶池仙子。

“女郎是……”程伯泉在谢家待有两年,远远参与过几次谢家的宴会,不说认全谢氏宗亲,但是重要的人物也算七七八八。

“我姓罗,是……与素心她们一块的。”罗纨之还是有些耻于开口介绍自己是谢三郎的奴婢。

不过本来谢三郎也忘记要把她打去奴籍一事,她还算不得是奴,倒像是个扫灰的门客,客居在谢三郎门下。

听见姓罗,程伯泉马上知道她是谁了,是那刚到建康就惹来许多闲话的罗家女。

传得最多的是说她心机深手段多,仗着生了一副好皮囊,勾引得谢三郎把她收入府。

心机手段不知,但这女郎是真的生得美,美到程伯泉觉得谢三郎此举情有可原,他不敢多看女郎第二眼,匆匆放下视线,“原来是罗娘子。”

罗纨之往外瞧了几眼,不知道外边的奴仆是否还在,这郎君一人在此……她心里也是不安。

“这么晚了,程郎君怎么还在这?”

“这里有光……”程伯泉下意识就答道。

罗纨之不解。

“灯油烛火昂贵,在下于此借光读书。”程伯泉声音很低,在一位貌美女郎面前说出自己生活窘迫是件丢人的事。

但罗纨之的注意却不在他身上,而是想到她一整晚的功夫白费了,她不该往降低蜡烛的成本上考虑,因为贫穷的人根本舍不得多花一钱在照明上头!

女郎不说话,程伯泉更加窘迫,急于解释:

“鄙人愚笨,想为主公效力,故而勤奋苦读,增长学识,以期有用武之地。”

话音一顿,他又自嘲道:“让女郎见笑,在下就是一个追名逐利之人。”

他非名士,可以洒脱放纵、寄情享乐,而是每日蝇营狗苟,盼望早日出人头地。

罗纨之回过神,立刻摇头。

她又怎会笑他,她只会感慨这世上和她一样努力向生的“藤蔓”毕竟还是多数啊。

“程郎君言重了,读书为自己,何必分清浊,谢公有贤名大才,你既是为他做事,怎么能说是追名逐利?”

这句话说进了程伯泉心坎里,他唇瓣蠕动了几下,眼圈居然红了,哽咽道:“……何以分清浊,女郎说的极是,是我自己钻了牛角尖。”

说罢,他还郑重地合袖行了一个大礼,把罗纨之逗得一乐。

笑过后,她又认真细瞧这位程郎君。

在她心里能比上谢家兄弟的男子不多,这位程郎君更是相形见绌,不过他为人诚恳又有上进心,容貌倒是其次不重要,就不知道家里是个什么情况?

罗纨之不喜欢人丁兴旺的大家族,人多

意味着人情往来、算计争斗多。

谢三郎的婢女浅霜日前已经许配给了她看中的寒门郎,那位孤露郎君有才干,被谢公举荐到江州豫宁去做官。

这事可让谢府的婢女们好生羡慕。

程伯泉听见女郎的笑声,抬头瞧了眼,发现对方正盯着自己看,心跳莫名快了许多。

接连忙碌几日,谢昀终于可以歇息会,南星忙不迭把府里几件要紧的事情禀给他听,说到最后,他才说起:“罗娘子前些时去了罗家,罗家大郎让她向郎君求助。”

“是为了罗家主的公事?”

南星猛点头。

郎君真是料事如神!

“她人呢?”

刚刚素心和浅歌还晃到他眼前,迫不及待告诉他浅霜的好事,唯独不见罗纨之露面。

南星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黑漆漆一片。

“兴许……还在文渊阁吧?”

谢昀擦手的动作一顿,“这么晚在文渊阁做什么?素心给她安排的事?”

“不是的,是罗娘子每日要在文渊阁看书。”南星挠了挠脑袋,“我听素心姐姐说,她好像是从罗家那里得了个铺子,为之苦恼。”

“每天都看到这个时候?”

谢昀把手里的帕子叠了几下,放回托盘上。

南星点头。

“我记得伯父门生里面有一两个就曾经请求到文渊阁读夜书,是否?”

谢昀管着文渊阁,这些事情最后肯定是请示到他面前,他听过一耳朵,故而还有印象。

“有的,我还记得是姓程,刚及冠,他家只有个老母亲和妹妹,父亲是赌徒,欠了一屁股债还跑了……”南星义愤填膺地说着,面前的郎君忽然就起了身,往外走。

南星愣了会才追了出去,“诶,郎君你要去哪?不上药了吗?”

“落了件东西,去一趟文渊阁。”谢昀交待。

门口的苍怀闻声而落,慢了几步,问后边的两人:“什么东西?郎君不是有几日没去文渊阁了吗?”

南星一脸茫然:“别问我,我什么也不知道。”

天冬若有所思:“或许这东西不是指物,而是指人?”

南星:“啊?”

四人走到文渊阁前,烛光从绢蒙得花格窗照出,路边的花草灌木都被罩上一层橘亮的光辉。

门口的仆役正坐在石阶上发呆纳凉,看见谢三郎出现大吃一惊,麻着腿脚摇摇晃晃站起来,躬身行礼:“三郎有何吩咐?”

南星看了眼闷声不坑的天冬,问仆役:“罗娘子可还在里头?”

“在的。”仆从点头:“这几天罗娘子都在,要待到很晚哩!”

“里面还有别人么?”

“有哩,还有位程郎君,他很早就在文渊阁看书了。”仆从偷偷瞧了眼旁边的谢三郎的神情,说不上好。

“……是谢公特允的。”

“知道了。”谢昀从他身边经

过,直接进了去。

其余三人远远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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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罗娘子是什么意思啊?”南星偷偷问苍怀。

苍怀冷冷一笑,“这女郎在戈阳就是如此!一点也没把我们郎君放在眼里。”

上过当,受过骗。

苍怀还在恼自己几次为她说好话反而被打了脸的事。

夜半幽会?

所以,郎君是来抓奸的?

脑子里咔咔冒出两个念头,南星暗暗握紧拳头,莫名激动起来。

他们扶光院何时有过这样的热闹?

文渊阁的首层布置较疏,沿着书架错开窗洞位置,间隔中置放有黄铜色树状烛台,上头的蜡烛或明或暗,有剩下半根,有的已经烧成了一小坨蜡堆,显然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更换。

谢公忙于内外事务,常常到漏夜还会派人到文渊阁来查阅资料,故而下层的蜡烛从未断过。

防油避火的软藤铺毯很好地藏住了脚步声,四人走进来,里头看书的布衣郎君连头都没有抬。

也许也是过于认真研读了。

在他的身边,马蹄足漆几上还俯趴着一人,蓬软乌黑的发顶朝外,小脸尽埋在两臂之间,正酣睡在这堆满书卷、蜡烛的混乱之地。

即便看不分明,但那是一位女郎的无疑。

苍怀身法轻,悄无声息摸到程伯泉身边,敲了敲他的肩膀。

程伯泉吓得左手捞右手,竹简差点落地,幸亏苍怀眼疾手快捞了起来,对他朝外指了指。

程伯泉从未料到会在这个时分看见谢家三郎,下意识想要把旁边的罗娘子叫醒,但是苍怀握住了他的手臂,阻止了他。

程伯泉呆呆张开嘴,神情迷茫地站起来,随着苍怀走到谢三郎身边,行礼。

谢昀抬手微笑,“打扰程郎君读书了,欲借地一用。”

“程郎君请回吧。”南星殷切地把他往外引,他焉能不明白对方的意思。

虽然外面的风声很大,可在谢家从未听到一言半语,他还以为谢三郎把罗娘子放在身边也不过是随手之举,从未在意,可是如今看来却是别有深意……

想到这点,心里已经冷了一半,程伯泉低下头,结结巴巴:“郎、郎君言重了,我也该回去了……”

天冬南星伴着程伯泉往外走。

两人皆心不在焉,时不时回个头,程伯泉也忍不住跟着偏头往后看,三个脑袋六只眼,好奇张望。

女郎还未醒来,谢三郎坐在新铺设的蒲垫上,随手拿起漆案上的竹简,那幅再自然不过的举动让人心惊。

苍怀催促他们出去,几人也不敢再多看。

谢昀慢慢展开竹简,顺势看了眼毫无动静的罗纨之,细微的声音不足以让女郎醒来,他便把目光重放在了竹简上。

这卷的内容是教人如何制作奇巧模具,可用于泥塑。

再拿起一卷,说的又是蜂蜡与白蜡的优劣比较。

全都是些实用无虚话的书,就

和这女郎一样务实。

不管外面是否玄学盛行、清谈主流,她雷打不动坚定自己,毫不动摇。

谢昀把手里的竹简重新放好,罗纨之终于动了下,她把埋下去的脸侧起,正好露出了大半边。

谢昀望去,女郎白净的小脸上有衣袖褶子压出来的红痕,也有闷出来的红晕,想来是睡得不太舒服,因而秀眉微颦。

默默看了会,谢昀若无其事地挪开眼,平静地重拿起一卷书。

罗纨之虽然是貌美的女郎,可他生平见过的美姬不少,也从未生出什么别样的情愫。

再平静的深潭也会被忽然而至的桃花瓣撩出涟漪,但是比起亘古长静的水面,那点涟漪其实微不足道。

彼时在戈阳,想来也是一时新奇,至少现在的他,再看这女郎时,无论是心还是身体都没有了那种异动。

谢昀将打开至一半的书又重新卷起来放了回去,忽然就为自己来这一趟感到索然无趣。

他抬袖,正欲起身。

罗纨之低低呢喃了声:“三郎……”

周遭沉寂无声,所以谢昀听见了,他转回视线。

女郎枕着手并没有醒过来,只是眉心夹得更深,红艳艳的唇瓣不安地蠕动,似在低语什么。

这女郎喊他,是梦到了什么?

谢昀顿了须臾,低头附耳去听。

“……别,三郎……不要……”女郎在低吟轻喘,声线如颤,断断续续的几个字猝不及防钻进他耳中。

谢昀身子蓦然僵住。

一种难言的颤栗突地从腹腔升起,几乎转瞬,www.youxs.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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