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9 张王之辩

庭苏便道:“倘若公寿所言不错,如何新法就败了?”张亢坐起来叫道:“我早就说过:多结而伐少,孤立顽固、瓦解大患,然后再想法子徐图渐进,不能让他们抱成团儿,哪个听我?他们为了贪功劳,笼统粗暴横扫一片,四面树敌!割裂不同,依靠党争能做成事的,我翻遍了史书从没有见过!若听我的,如何能有今日之祸!”

张亢这两日有些上火,牙齿疼痛,腮帮子已开始肿起来,此时抽了一口气,继续言道:“更何况万事没有一成不变,昔日秦皇焚书坑儒,今日尊孔仲尼为宗师。千年之后,或许由申韩荀墨替代之,也无人能料。”

庭苏回道:“以我的浅见,不管到了哪朝哪代,仍旧还是以儒为尊。偏执者不能容人,淡泊者不屑俗物,儒敦厚而不失威严,不疾不缓,自爱自重,正可做屋之梁柱,船之龙骨。百姓不做学问,不究经典,若干文章只懂得一句,不论君王父母如何,只要尽忠尽孝,如此足矣。

而人治世,没有度量,不能权衡,偏颇成害者多矣!三王之治父没子继,连延不绝;五霸之功迭兴更替,转瞬而倾。百家虽好,过甚墨则为匪,道则避祸,兵者横行,史由人改。无儒绳之,则浩然之气不存,持德者寡而用术者多,小民不知肩责,唯利是争。”

张亢便道:“你这话本身就已偏颇:容水之器,何昧瓶盆!圣人著书立说,他们所留与后世的,是舀水之瓢,让人知道该如何取水;不是什么储水之器,把水灌进去供起来,天天去拜它!更何况拨乱拯坠儒不如道,立竿见影儒不如法。

都是观察同一个世界,人用人眼,鱼用鱼眼,禽用禽眼,兽用兽眼。所见近而不同,世界不因乃见而变,见变实乃心变。世上的学问,无一家能全部预知规避了害处,只好且行且修。

学一家以登高台,然后博取百家,融会通浃,内放其身,外冥于物,万物皆在吾之彀中。而愈重船吃水愈深,愈不易调头,有危难时,愈不易救。物竞天择于适者,非籍强者,臆测之言不足论。公以儒为准绳校百家,则百家皆不尽儒意。

虽然你嘴上说什么‘探讨’,实则根本就不公允,你私心里面,从没有将百家入心,不过是千方百计觅其漏洞、自感优越而已。

儒者以大义教化世人,而治人者不隶于文字,为一己之利,篡改、歪曲经典的多了!孔孟之道,从没有一日真正行于天地之间。太史公言:‘儒者博而寡要,劳而少功’,以我的看法,儒者视浅。

逝者既已入轮回,祭祀岂不是多此一举?即便是一时供奉香火血食,将来终有败落之日,逝者岂不是又成了孤魂饿鬼?父母与儿女,好比是天上下雨落你瓶中,本来是因缘际会而来,而非是傀儡土偶因你而造。不然的话,何以贤愚、体貌不能选择,而由天定?

更何况世人学儒,真正去专研学问的几人?能知行合一的又有几个?更多是单单注重形式和礼法,对内里毫不关心的人。更有些以‘仁义道德’为口号,以圣人言语为盾牌。他们党同伐异的时候,愈发显出来野蛮、偏激。”

这个言道:“圣人有言:‘弃老而取幼,家之不详。’一族若不能慎终追远,倾覆则易。楼高百丈,无基不立。西方有吠陀、佛法,中国有诸子百家,都不是凭空出来的。寻溯追远、继往开来,没有根基,如何枝繁叶茂?更何况出世虽好,只极少之人可得其味,市井百姓岂能知晓?教之习俗,敬祖孝亲,由己及人,才可令其粗知礼仪,通晓大义。”

那个回道:“从懵懂儿童到热血儿郎;由豪侠少年到中年麻木;从沉稳坚定到顽固老者,未必都是愈老愈好,反而是用之既久,愈发是弊病丛生,进展缓慢,壳在内空。到头来法令滋彰而盗贼多有,经书浩瀚而悟道者稀。

修行本应该重道德,多有人不得自在,为神通幻境所驱役,迷失于左道旁门之中。禅宗修在定慧一体,于今流入禅语机锋,徒逞口舌之辩,偏离了本意。而传承里歪曲篡改的非只一家,重象轻源偏离本义、舍本逐末、买椟还珠的亦不在少。

宝刀用久亦需磨,何况于法!哪怕是宝珠,年代愈久,表面的蒙尘也愈来愈厚,再过几百上千年后,就算是宝珠放在面前,第一眼所能看见的,也是厚厚的泥垢。除非有人能将泥垢砸开,重新用活水再仔细搓洗。

孝本大圣之芳规,这话儿本来也没说错,滴水之恩尚且要涌泉相报么,何况是父母生养庇护。我厌烦的,是一无所能,籍祖宗之名而洋洋得意,自认为比别人都高贵。

撰族谱、依攀附、论贵贱、辨亲疏,结乡党称望族,以致门阀林立,操纵权柄,不事稼穑、不知民生。寒门英才出头无日,能者不能上,愚者不能下。书善隐恶,为蝇头之利不顾公理,藉百姓之名招引信众,假圣贤之词堂皇作恶,此却不是儒者之弊?”

这个言道:“至诚无息。不息则久,久则征。征则悠远,则博厚,则高明。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积少终于累多。聪明多变,怎比得行而不怠、诚而不辍!

又: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英才辈出,代不乏人。何以千百年来磨难重重,而至今世上犹存信士,君子之德仍巍然传世?立宗庙,定帝位,祖宗之法有所依凭,流离涣散得安其居,天下之心有所归系。

族谱修纂,内严规则,外交友善,传承祖先之遗训,元龟后代泽福子孙,世代可堪肩负重任,而公只见其弊。君不正,臣投他国;父不慈,子奔他乡。圣人叫你父慈子孝,却不曾因为有一个‘孝’字,便任由阿姑欺负新妇。更不曾因为有一个‘忠’字,便叫君王横征暴敛,荒淫无度。

譬如遇见路人去世,难过亦不过两天;若是相好的歌姬,伤心一载,若是其妻,平复可能需要十年;若是其母,即便是到了古稀之年,亦不能释怀,人之常情而已。由己及人,与苍生常怀恻隐之心,此可谓仁者。”

张亢遂道:“大爱似无爱,多情最薄情。由己及人这种说法,好比车乘,人力、驴、牛、驷乘之车,载人虽然有多寡之分,马力毕竟是有限的。怎比得日月有度,似无情而万物莫不受其惠泽?这种说法于凡夫可以,于大人治国则决不可用。

更何况圣人好意定下规则,解读却是各自不同。未在位上,籍匹夫之口怒责天地之不公,这时候他们是凡人,急需要钱粮来活命;一旦这些人挤上来,饥寒已经不是个问题,这时候立刻就改变了方向,把圣人的口号拿出来,号召天下标榜节义,痛斥索要钱粮的了。

嘴巴上自诩为为民请命,实则鄙视小民、不屑与愚蠢放肆者为伍。自称为仁善,做事只知道钻营利弊、比商贾还是做买卖的不少;开口闭口说道德,对于不立场不同的人,恨不得将其万箭穿心,这一类也是不在少数。

男女之情贪执而私,求若不得,恩断成仇的屡见不鲜;亲戚之爱不明是非,遇到事情,按次序亲疏选边站,包庇祸害、告发贤良的亦不胜枚举。聚族三千口,同居五百年,义门陈氏一家而已,久之必散。民少国弱、诸侯纷争,则聚族可也,治大国终究是器量狭窄,绝不可用。

而由己及人之言过隘,有人贪贿,推而广之,则天下之人皆贪。既天下皆贪,则法不责众,贪贿则理直气壮,理所当然而已。陈州上下都这么认为,终于被包待制所擒了。以法而遵,强于人人以己为绳。在下说一句不当的比方,倘若是令妻令母杀害路人,你觉得这事儿该怎么做?”

庭苏遂道:“我母、妻全都本分良善,就算与别人遇到纠纷,忍让而已,自然到不了杀人的地步。更何况贤良之人,外治其国,内整其家。上下肃整,祸乱自消。”

张亢接着话言道:“读书可以令人明志,若想要治事出成效,则必须经世事历练不可。学问再高,死信义理,倘发觉世事都按照书上的来,根本不行,甚至有些还南辕北辙,心生动摇,以致叛离,到处去宣扬书不好,书岂不冤。

古人做事,尚且要“‘仁’、‘义’、‘智’、‘勇’、‘严’缺一不可,到如今只会考试的书呆子,智尚且不足,更莫说什么‘仁’、‘义’、‘勇’、‘严’,也不怪大敌当前,怂包夯货们一拥而溃,节节败退。

泛泛而谈不可取,人不能尽陈其恶,亦不能尽善其美,当以实论。昔日子朔、宣姜作乱,子寿、急子迂鲁无断,邀名枉死,令国家动荡数十年,被杀戮、死伤的不计其数。贤者无为,岂不成害?

当日武姜欲废长立幼,郑庄公逐母颖地。元昊舅卫幕山喜欲代元昊,元昊带母并杀。枭雄之人,有几个拘泥言语说教的?便是放在市井百姓,多以利争。未经世事的学究书蠹,才动辄说‘应该’、‘怎会’、‘理所当然’这样的话。”

庭苏言道:“羿善射,奡荡舟,俱不得其死然。禹、稷躬稼而有天下。枭雄一世,怎比得贤主延承。李元昊心无道德,好色无度、寡义薄情,他日必为鼠辈所害,你等着看。”

张亢开口说他道:“总有些人,认为自家占着的是大道正统,旁人的便是涂灰外道!依我看蕃人天葬也未尝不可。为人者生时杀戮生灵以饱口腹,死后躯壳饲养雕鸟,也可谓得其所用。

迂鲁之人眼光狭隘,闻人言多疑怕诳,见恶事自遮耳目,战战兢兢,不行寸步。等到别人做出了成效,他便慷慨激昂自认正统,骂一些‘先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贱贫’之类的废话,没说理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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