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一声闷响,卫襄从桌案上爬了起来,捂着被坚硬的书案磕得生疼的额头,猛然坐直了身子。
这……她怎么睡着睡着跑书房里来了?
她什么时候添了夜游症了?
“卫仙子,朕知道,您是蓬莱仙门弟子,不稀罕人世繁华,但若是卫仙子能替朕寻得长生之法,朕愿以倾国之力,为蓬莱效犬马之劳……卫仙子所愿,朕也必定让仙子称心……”
有人在耳边絮絮叨叨地说话,很是聒噪,卫襄有点烦躁地转过头去看。
只一眼,她的眼神就凝结在了那人身上——
匍匐在地的人,身穿龙袍,容颜苍老,正仰着头,眼神狂热地盯着她,其中的孤注一掷隐隐透着一种熟悉感,令人毛骨悚然!
卫襄霍然起身,几步冲到那人面前,一把揪住了他龙袍的领子,双眼放光:
“圣德皇帝?”
刚刚还在哀求许诺的皇帝被吓得不轻,满脸骇然:
“卫仙子,您,您什么意思……”
没错,圣德二字,正是他私心里给自己拟定的庙号——可庙号这种东西,得他驾崩了才能用得上啊!
难道,难道他命不久矣?
皇帝顷刻间感觉无助又害怕,浑身开始簌簌地发起抖来。
卫襄闭了闭眼,竭力平静了恍惚的心绪,才放开了皇帝的衣领,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依旧匍匐在地的圣德皇帝,笑容愉悦:
“圣德……臣女的意思是,这庙号,不错,皇上您很快就能用上了。”
少女的声音清脆中带着些稚气,轻描淡写,精准地直指人心。
最害怕的事情被说中,瞬间就激怒了之前已经放弃一切尊严的皇帝:
“你是说……朕要,死了?怎么可能?明明你之前不是这么说的!你说你愿意为朕寻求长生之法的!”
他从地上爬了起来,扑过去抓住了卫襄的衣袖,不甘心地嚷起来:
“襄襄,你到底还有哪里不满意?朕这就下圣旨,如你所愿行吗?”
“襄襄,你想想,朕不光是皇帝,朕还是你的姨夫啊!只要你能说服蓬莱仙长,为朕求得长生之法,朕一定会带着皇后一起成仙,朕说到做到!”
常年沉迷酒色,脸庞皱纹横生,眼底浑浊不堪的皇帝眼中带着疯狂。
原来圣德皇帝,这个时候,就已经为了长生,疯了啊。
卫襄仿佛一个冷眼旁观的人,终于看透了这一切。
她轻轻一甩手,就甩开了皇帝,抬脚向外走去,一句话结束这场闹剧:
“蓬莱,根本没有长生之法。”
“不可能!没有长生之法,蓬莱凭什么被人称为仙山?凭什么蓬莱弟子能长命百岁,受凡尘敬仰供奉?”
圣德皇帝踉跄着站稳,在卫襄身后嘶声呐喊。
已经伸手推开暗室大门的卫襄,在扑面而来的灯火通明中眯了眯眼睛。
她回头看着想要追上来,却气喘吁吁的皇帝,嘴角忽然露出一个轻蔑的笑意。
灯火下,少女如同白瓷一般美丽宁和的脸上,笑意消失之后,是皇帝从未见过的肃穆认真:
“天地不宁,方有蓬莱!蓬莱能够护佑苍生,苍生尊之为仙,敬仰供奉,又有何不可?至于长命百岁……无欲无求,生死看淡的人,才最容易长命百岁,皇上你,能吗?”
能吗?
身为一个凡人,怎么可能无欲无求,生死看淡?
就算仙人,也不可能!
圣德皇帝不服,正要追上去辩驳,却见已经要走出去的少女忽然又走了回来,笑嘻嘻地看着他,脸上明晃晃刻着“不怀好意”四个大字:
“对了,皇上,臣女忘了给您一样东西。”
圣德皇帝只觉得眼前一花,立刻就感觉有什么东西被塞入了嘴里,辛辣的滋味弥漫开来,他顿时暴怒:
“你要对朕做什么?”
“不做什么,就是看皇上你,不大顺眼呢。”
卫襄眼看着很快死猪一般瘫软在地上的皇帝,很满意地拍了拍手,送给自己四个字:
干得漂亮!
她早就想这么干了,管它此刻是做梦还是活见鬼,再不动手简直枉为人!
重生第一步,干掉大姨夫,就是这么简单。
很快,圣德皇帝眼前的光线随着少女轻快的背影一起消失,沉重的木门隔断了他眼前的一切。
卫襄大步地穿行在大周皇宫的灯火通明中,带起一阵微风。
匆忙中,翻飞的衣袂甚至带翻了大殿门口摆着的花盆,发出哐哩哐啷的声响,她也没有停下脚步。
无极殿外值夜的宫人与侍卫见状,立刻就要入内查看,却被她严厉的声音震住:
“皇上正在吐纳调息,擅入者,杀无赦!”
满含杀气的声音让围拢过来的宫人和侍卫脚下一滞。
自从这位卫国公府二小姐半个月前从蓬莱归来之后,就成了皇上最宠信的人,她说的话……
就在侍卫和宫人们愣怔的瞬间,只看到无极殿外另一边廊檐下的拐角处,大周的皇后娘娘疾步而来,宫女内侍都跟在她身后一路小跑。
“襄襄!”
一眼就看见了风中疾走的少女,皇后几乎是凤仪全无地跑过去,紧紧抓住了她的手:
“襄襄,你绝不能跟着皇上一起发疯,你想要什么,姨母也可以给你办到……”
“姨母!”
卫襄伸手扶住了因为着急发髻散乱的皇后,压低了的声音里带着心疼,也带着狠厉:
“快!召集近卫,封锁宫门!姨母,把你调集近卫的手令给我!”
“什么?!”
两鬓斑白,容颜憔悴的皇后愣住了,心中生出一个荒谬的念头:
“襄襄,你这是……你要逼宫?”
不然,这大半夜的,宫中兴兵,算是怎么回事?
卫襄回头望了一眼还没有喧哗起来的内殿,眼底容色如墨深沉:
“不,我只是要让那些不该痴心妄想的人,永远都不能再痴心妄想!”
一个时辰以后,刚刚喧哗了一场的大周皇宫,再次陷入死寂。
唯有无极殿的灯火,彻夜通明。
年过五旬的皇后坐在龙床边,已经布满了皱纹与斑点的手指缓缓地从丈夫脸上拂过,眼底闪过复杂的神色,似有痛恨,却隐约带着久违的柔情。
忽然抬头间瞧见身后静默站立的少女,皇后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襄襄……我,我很多年没见皇上睡得这样好了……”
她年纪大了,色衰爱驰,皇帝已经有很多年不与她同寝了。
“那就让皇上好好地睡一觉吧。”
卫襄回答得波澜不惊。
圣德皇帝不是心心念念想要求得蓬莱的仙丹吗?这颗“梦香甜”想必他吃得很舒心,这一觉,睡得更舒心。
皇后点点头,眼神终于凝注在了自己的外甥女身上。
眼前一身浅黄色衣裙的少女,形容明明还是那个她一手宠大的孩子,可又让她有一种荒诞的陌生之感。
虽说身为卫国公府二小姐,又在蓬莱门下修行了三年,襄襄是该跟别的孩子不太一样,可今晚的事情——
毫不犹豫对她道出实情,拿着她的手谕召集近卫,封锁无极殿,将皇帝从暗室里弄出来,然后再平静地让人去召太医,将这一切都消弭于无形。
就算是她亲生的太子,都未必有这份胆量和果决啊!
皇后心口莫名地有些跳,她转头为沉睡的皇帝掖了掖被角,掩饰了过去,才站起身,拉着卫襄的手到一边的矮榻上坐下。
“你就这样……你不怕我不给你调兵的手令吗?”
皇后的声音里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
“襄襄,你的胆子,实在是太大了!”
卫襄看着冷静下来依旧雍容端方的皇后,笑容如同孩童一般天真无邪:
“那是因为我知道,除了太子表哥,姨母最疼爱的人,就是襄襄啊,一直以来,襄襄想要什么,姨母不会不给。”
这样的笑容带着少女天真的语气,让皇后心中陡然一酸。
她在这深宫里做了近三十年的皇后,从恩宠无限到君恩断绝,经历了无数风雨,护住了自己和儿子,却也让所有人对她心存忌惮。
就连母子之间,也未必能做到如眼前这个孩子对她一般毫无保留地信任。
皇后深深地吸了口气,才道:
“襄襄,你能及时悬崖勒马,甚至,见机不对,先下手为强……姨母很欣慰。不过,他之前对你那样——礼遇,若是此时醒来,只怕会恼羞成怒,你先去东宫你姐姐那里避一避,这边我来应付。”
礼遇?那不仅仅是礼遇,那根本就是卑微的乞求。
皇后说得一点错没有,皇帝之前对她恭敬卑微,是因为有所求,一旦她给不了长生之法,圣德皇帝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比常人更凶狠的报复。
卫襄心里沉吟了一下,有些犹豫地看着皇后:
“姨母,其实他一时半会儿醒不来的……您,会不会怪我?”
虽然圣德皇帝是个混账,可到底一日夫妻百日恩,姨母的心里,未必能放得下他。
皇后神色微怔,半晌才露出一个有些凄凉的笑容:
“很多年前,我就想过的……纵然我和他,少年夫妻,可那些情意,早就被他磨没了。若是以后,他都这么安静地躺着,我想什么时候来看他,就什么时候来看看他,也算是最好的结果了,只是没想到这么快而已。”
卫襄略略放宽心,站起身跟皇后告辞:
“既然如此,那还请姨母早做打算。此时夜深了,我就不去东宫打扰姐姐了,免得引起是非,还是出宫回家比较稳妥。”
皇后有些诧异,不过还是点头应了:
“我们的襄襄怎么忽然间就懂事了?不过你能考虑这些,也好。拿着我的手令先出宫回家,好歹让你娘先放心再说。其他的,交给姨母就好。”
卫襄深深地向皇后行了一礼,才告退出了无极殿。
站在门口,她悄悄地回头望了一眼,皇后正眼神缥缈地望着龙床的方向,身影寂寞而凄凉。
卫襄无声地转过头,向着宫外的方向走去。
其实她很想在这个时候留下来,陪着这个荣华半生,却也煎熬半生的女人。
可她此时,决不能再出现在宫中。
至于东宫,姐姐此时肯定不在东宫。
大周的皇宫宫阙千重,华美不似人间,大周的长安城,更是夜火斑斓,彻夜通明,宛若天上星河。
卫襄走在宫门外的朱雀大街上,望了一眼出现在她面前的煌煌盛世,裙踞在长安城的秋风中轻快地飘摇。
她忽然又停下了脚步,回头对着暗处呼唤了几声:
“小花?小花你在不在?喵,喵喵?”
回应她的,只有愈加空寂的夜色。
卫襄轻叹了一声,不再心存侥幸地纠结。
这个时候,小花还不知道在哪里,或许,还是只刚刚出生的小奶猫呢。
是的,关于那一瞬间“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在做什么”的恍惚,她已然清醒而明白。
她是十七岁的卫襄,她在八十三年前大周的长安城。
她要,逆天改命。
“啪!”
雄心壮志的卫襄甫一踏进卫国公府的大门,就结结实实挨了一个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