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2 章 前缘

第二天,除了远在长安的百里檀风,其余五个人都收到了慕枕亭的书信。

书信里说,慕枕亭找到了她的亲生哥哥,朋友们都格外为她高兴,约好了在两日后,一起去颇道山见枕亭,亲自贺喜她。

玉生香、温珑陵、景骁天、叶弥书、阿泊寄在鲤州城里走着,边走边聊。

温珑陵见她手里捧着一个紫檀木盒子,就问道:“玉娘,这是什么?”

玉生香也不管人潮鼎沸,踮起脚就吻了他眉心:“我给阿亭和她哥哥带的礼物。”

叶弥书疑惑道:“是什么?”

玉生香道:“是一对银铃铛,开过光的。铃铛带在身上,无论阿亭去了哪里,哥哥也能找到她;无论哥哥跑了多远,阿亭也能找到他。”

阿泊寄凑过去:“师父,给我看看。”

玉生香抱着紫檀盒子往后一躲:“到了再看。”

温珑陵叹道:“失散这么多年,都没有音讯。如今,说重逢就重逢。看来缘分到了,是谁也挡不住的。”

玉生香在心里盘算着:“你们数过没有,她找了她哥哥多少年?”

景骁天斩钉截铁答道:“三年。”

温珑陵微微一笑:“有关阿亭的事儿,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那当然。”景骁天转了转手里的翠竹棍,目透笑意,“仙仙的哥哥,我也该叫哥哥。”guxu.org 时光小说网

叶弥书戏谑道:“说不定人家不肯认你这个妹夫,一棍子把你打下山呢。”

颇道山很难找,如果没有慕枕亭的指点引路,几乎不可能凭空找到。作为慕枕亭的朋友,他们五个却是轻车熟路,不一会儿就到了。

上山的路上,叶弥书随口道:“烛螭派有个贴身伺候宣老夫人的老丫鬟,五十多岁了,名字叫红橘的。她丈夫有痨病,需要吃人参续命。”

景骁天心里一动。提到红橘,他就想起夜探烛螭派那一夜,宣老夫人问起来,红橘不肯说的秘密。

玉生香道:“吃人参?那得花多少钱啊。”

叶弥书温声道:“以前,她银子不够了,都是阿琼接济她。现在阿琼不在了,估计她也没银子买人参了。”

玉生香叹道:“既然阿姐不在了,那以后,由我们接济她。也算是完成阿姐的心愿,就好像她还活着一样。”

叶弥书点点头:“你姐夫我也是这么想的。”

温珑陵听到他仍然自称“姐夫”,心里微微动容,看来,哪怕阿琼不在了,叶弥书还喜欢着她。

他恐怕不会再另娶他人了。

快到颇道山了,玉生香闻到了久违的药香味。这种药香味,是颇道山独有的,连带着慕枕亭也熏了满身。

玉生香道:“当阿亭的哥哥一定特别幸福,天天吃无花果。”

景骁天欠揍地一笑:“除了无花果,阿亭还会做别的好吃的。不过你们都没吃过,只有我吃过。”

玉生香挑眉看她:“你吃过她的什么?仙子雾?”

景骁天大言不惭道:“她要迷晕我,哪里用得着仙子雾啊。她往那儿一站,我就晕了。”

叶弥书一拂广袖,笑道:“说得好!待会儿我把这话一字不少地告诉她。”

五个人有说有笑,走到了慕枕亭的小草庐前,一瞬间,五个人面孔上的笑容,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对联上,溅满了凝固的鲜红色血液。而那些幽雅古朴的摆件、家具全被砸碎了。

慕枕亭和另一具尸体蜷缩在一起,躺在地上。

电光火石间,玉生香骤然想起,彼时她看到阿姐的尸体,那惊愕伤心的感觉。

她怔怔站在原地,好像根本不理解眼前的画面是什么意思。

景骁天忽然扔了翠竹棍,扑上去,把慕枕亭抱在怀里,他声音沙哑,像一只受伤的猛兽:“仙仙!!!”

叶弥书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怎么会……怎么……”

阿泊寄喊道:“阿亭!”

温珑陵望了望四周,道:“东西被抢走了,恐怕是山匪所为……可……”

可,慕枕亭有五缕罡气,是天下难得的高手,怎么会有山匪敢来招惹她呢?

况且,这颇道山难找,山匪是怎么上来的?

景骁天喊声越来越沙哑:“仙仙!你……别……仙仙你别……”

以前,玉生香和慕枕亭经常玩在一起,慕枕亭玩笑着教了她两招摸脉。眼下,虽然知道人已经死了,玉生香还是不信邪地去摸她的脉。然而,那雪白的手腕上,已经凉透了。

温珑陵骤然扶住景骁天:“小景!”

玉生香顺着他急促的声音看过去,只见景骁天双眸溢满血丝,睚眦欲裂,骤然吐出一口鲜血。

玉生香从温珑陵袖子里找到帕子,擦拭着他的唇角:“你……你别妄动罡气啊!”

景骁天发狠似的使出所有罡气,往大地上推去。一时间,颇道山上地动山摇。

温珑陵看了一眼慕枕亭旁边的尸体,只见那是个年轻公子,容颜与阿亭五分相似,一看就知道是她的哥哥。

玉生香看了一眼阿亭的哥哥,只见他的右手掌心,有一痕很深的痕迹。她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痕迹。

玉生香从来没想到,自己的毕生知己,会一个个以这种残忍的方式离开。

她宁愿是疏远、误会、反目成仇这种恶俗的方式。

那一日,阿泊寄将慕枕亭和她相认不久的哥哥葬在颇道山的后山。

宣小六离家多年,姓不再是自己的,名字也不再是自己的,受尽苦楚。终于,他能永远回到家人身边了。

玉生香和温珑陵并肩下山,两个人都一路无话。

来的时候兴高采烈,走的时候肝肠寸断。

玉生香擦了擦自己的眼角,努力压抑着自己的哽咽声:“我失去她了。”

温珑陵什么都没说,只是伸手把她抱在怀里,无声地安慰。

玉生香望了望雪亮的青天,困惑道:“我是哪儿得罪了老天爷啊,他要这么对我。”

温珑陵垂了垂眼:“别说了,阿香。”

不由自主地,玉生香走在了一条鲤州城颇为繁华的长街上。旁边挂着酒旗,商铺鳞次栉比。

玉生香勉强平复下的情绪,又泛起苦涩。她的牙齿都在打颤。

温珑陵担忧地握着她的肩,低声问道:“阿香,怎么了?”

玉生香看向长街的一个角落,她声音空灵:“你知道吗,三年前,就是在这里,阿亭把我捡走的。”

当初,她受了重伤,昏迷不醒。满街的行人只知道侃大山看热闹,谁都没有给她披上一件衣裳,给她敷一敷药。却有一个穿白衣服的姑娘,温柔地把她抱起来,带回了颇道山。

聚散离合,无奈、无常、无情。

阿亭身死的消息,玉生香本想写信给檀风姐姐,她信都写好了,却在最后一刻反悔,没有寄出去。

她不想让檀风和她一样,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遭受两次永远失去朋友的打击。虽然伤害迟早要来,玉生香觉得,缓一缓,让一切都缓一缓。

等以后,再告诉檀风姐姐。

然而,一个月后,百里檀风被紫川派调往临安分坛,处理临安城的百姓求助信。最近,江湖上总不太平,频频有弟子失踪,尸体也找不到,百姓的求助信都处理不过来了。

也不知道是练邪功的魔头出现,还是另有隐情。

檀风来到临安的那一日,玉生香早早地去临安城接她,带着一壶酒,为她接风洗尘。

檀风让弟子们先去临安分坛里休息,自己把马拴好,与玉生香边走边聊。

酒楼里传出歌女缥缈的唱词:“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歌声的尾音拖得很长,缠缠绵绵的,把玉生香的心痛也绕进去。

终不似,少年游。

檀风接过那一壶酒,仰颈灌了满喉,随后递给她:“谢了。”

玉生香无声地接过来,也和她一样,往自己喉咙里灌了满喉。

檀风随口道:“阿香,你脸色怎么不好啊?最近杀贼杀得太多,累到了?我收到阿亭的信,她说找到她哥哥了,他哥哥还好吗?可惜我在长安,来不及去看。恭喜她,终于了却心事。”

檀风笑了笑:“我给她回了信,问了她好多话,她到现在都没回。”

玉生香把酒壶递给她,轻声扯谎:“也许她已经寄出去了,你没有收到。”

檀风摸了摸自己的肩,眼睛眨了眨,道:“阿香,你知道吗,我肩上的伤疤褪了很多,用了她的药,果真有奇效。只是,这个月,她忘了给我寄药了。”

自从去年檀风离开鲤州,每个月,慕枕亭都用信鸽给檀风寄她亲手做的膏药,想要去除承载着她童年污秽回忆的伤口。

玉生香忽然哽咽道:“阿亭……已经不在了。”

酒壶落在地上,溅入尘埃中。这人间,再也没有宣琼琚和慕枕亭,陪她俩欲买桂花同载酒。

檀风惊愕道:“你说什么?”

玉生香苦涩地闭上眼睛,声音怅惘:“阿亭她,不在了。”

檀风下意识握紧了绣春刀:“怎么回事?谁杀了她?”

玉生香道:“眼下还不知道,好像是盗匪杀的。但是又疑点重重,理不出头绪,我……”

此时,玉生香和檀风目光骤然相接,下一刻,她们紧紧拥抱着彼此。

当初,一起名扬天下的鲤州四女侠,先是剩下三个,再是剩下两个。现在,她们只有彼此了。

这一夜,檀风告别玉生香,回到紫川派的临安分坛。她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肩头,那里的伤疤褪了不少,但是还有浅淡的印子。

她知道,这些伤疤,永远不会褪去了。因为在这世上,除了慕枕亭,再也没有别人,能配出这么契合她体质的药材。

后来。

入夜,明月透冷,冷雨淅沥。玉生香坐在门槛前,手边摆着菱风剑,眼前摊开了《训鲤则》,她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书,却什么都看不下去。

月光把她的身影拉长。

玉生香正在翻页的时候,忽然有一抹身影从院门外推门而入。

来人穿着一身棕色劲装,头戴斗笠,肩头趴着一只狗,手里提两壶酒。他满身都是寒凉的雨珠。

玉生香剪了剪灯花,轻声道:“是你。”

景骁天走过来,把斗笠摘下,道:“我来找你喝酒了。”

自从慕枕亭死后,景骁天吐出一口血,受了内伤,到现在都没调养过来。所以他说话的声音,都很沙哑,让人听了心疼。

玉生香搬出两个矮凳子,两个人就对坐在屋檐下,刚刚可以被遮挡住雨的地方。

玉生香看一眼他的面孔,苍白晦涩,萎靡不堪,她轻声道:“你还好吗?”

景骁天苦笑道:“还说什么好不好的?只能说是没死。”

他最后一句话,让玉生香想到,自己和他在鲤州城初遇,自己被恶霸教训后,曾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玉生香叹道:“我也不劝你看开点儿了,因为,你根本看不开。”

景骁天随手点起小火炉,烫上热酒:“知我者阿香。”

在灯花里,一对毕生知己彼此打量了几眼,都能清楚对方眼里的难过。

景骁天闻着酒香,曾说:“以前我和你说过,我为了救一个深山里的小姑娘,后背留下了伤疤。当年,我救的那个小姑娘,正是阿亭。只可惜,我们都忘了。”

玉生香一抬眸:“你想起来了吗?”

景骁天摇摇头,拿起烫好的烈酒,仰颈灌了一大口:“不是我想起来了,是我收拾颇道山的时候,偶然发现了她写的札记。”

那札记里写,她多年前曾被一个行侠仗义的少侠所救,幸免于难。这个时候,小小的慕姑娘才开始相信,人间还有纯粹的善意,她晦暗的人生,还有转机。

逐渐地,她打开了心结,如玉生香所言,在这寡淡的世间,深情地活。她鼓起勇气下山,自学医术,悬壶济世,往这浩瀚的人间里增添一抹属于自己的色彩。

玉生香满心的千滋百味,听着缠绵的雨声,她也喝了口酒,道:“奈何再次重逢的时候,你们都忘记彼此的前缘了。”

那一瞬间,玉生香想起慕枕亭说的话:人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真正有缘的人,百转千回,终能重逢。

恰似景骁天和慕枕亭。

两个人默契地推杯换盏,碰一碰酒杯,然后将烈酒倾喉。

景骁天看着檐外的雨帘,道:“原来,我身后这道伤疤,是为我心爱的人留下的。可惜我现在才知道。”

可惜她都死了,我才知道。

在七年前,慕枕亭还是个十四岁的小女孩,景骁天是个十八岁的少侠。

彼时,慕枕亭父母刚死,她一个人懵懵懂懂地活着,满心困顿。在颇道山上采药时,被七八个恶贼盯上了,想要□□她。

慕枕亭扔下了小背篓,拼命地跑,想要逃脱那群恶贼的追赶。然而她根本不会武功,逐渐地,恶贼快要追上来了。

冷雨敲打在慕枕亭的身上,她因为跑得太急,摔倒在泥土里。远处围追堵截的恶贼们发出一声得逞的笑,想要过来把她抓住。

这时候,有个路过此处的年轻少侠从天而降,少侠忽然横抱起地上的少女,慕枕亭尚未从绝望中走出来,就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少侠中气十足地向那伙恶贼喊道:“别过来,快滚!”

如果少侠是孑然一身,还可以与那伙贼人一战。可是少侠怀里抱着她,难免力不从心。

他紧紧抱着她,在冷雨中飞奔。

慕枕亭睁开满是害怕的眼睛,却听到抱着她的少侠轻声说:“别担心,他们打不过我。”

因为少侠常年在外奔波,所以戴着斗笠,不怕淋雨。慕枕亭却什么防护都没有。在逃命路上,少侠竟然随手摘下一片碧色的荷叶,给慕枕亭挡雨。

隔着斗笠,慕枕亭看不见少侠的面孔,只能看到他弧线俊朗阳刚的下巴。

待贼人追上来,少侠为了保护她,处处受钳制。贼人用砍刀狠狠地往她身上砍去,少侠肩膀一倾,硬生生替她受了这一刀!

那少侠武功高强,怀里护着个小姑娘,还能一个人单挑七八个。终于,恶贼都受了重伤,灰头土脸地逃走了。

少侠虽然受了伤,却没有喊疼。他轻笑一声,把枕亭轻轻放下来:“下次出门的时候,千万小心。”

说完,少侠正了正自己的斗笠,用轻功几个起落,就不见了踪影。

慕枕亭呆呆站在原地,忽然觉得不冷了,也不害怕了。她将少侠摘来给她挡雨的荷叶握在手里,久久凝视着少侠远去的方向。

这人世间,真的有善意和希望存在。

从此以后,慕枕亭就变了。她不再自怨自艾,哀叹身世,而是努力活下去,学医书,练武功,终于能够独当一面。

他一寸的温柔,换来她以江河湖海计数的温柔。

玉生香举起酒杯,无声地和他一碰,两人各自饮酒,各自叹息。景骁天听着今日的雨声,觉得和初见慕枕亭的雨声格外相似。

酒喝完之后,景骁天提起空酒壶,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阿香,我走了。”

冷雨敲打在玉生香的额头,她追过去:“你去哪儿?”

景骁天的身影一顿,许久后,他才说:“我也不知道。”

玉生香眼睁睁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眼前,心里柔肠百转。她恍然间想起,当初在朝歌城杀无上道尊的时候,慕枕亭拼死护住他,救了他一条命。

原来在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报了恩。

只是两个人都懵懂无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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