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十七) 归家

小别归来,这温室中的花草远远嗅到了我周身那属于青草与泥地的芬芳,便无一例外的欢欣鼓舞起来,那位于最角落的都扯着藤蔓向我的脚边爬过来,差点将沿路的花盆碰到地上,幸而我手疾眼快,一个箭步便抱在了怀中,半天才将那蜷缩在花盆底部瑟瑟发抖的小苗安抚的再次舒展开来,随后我便对一众花木做出了噤声的手势,示意它们不要惊扰了熟睡的客人。

那客人便是见到我委托的教师先生,看来我对他即将到访的时间猜想的极为准确,我小心翼翼的点燃了些许灯火,又借着几朵带着荧光的花吐出的微粒环顾四周,果真这温室虽然外表看不出什么太大不同,实则里面已经大变了模样,而在更远处隐隐传来金属熔铸的声响,偶尔还有些叮叮咚咚的锤击与榫卯交错的吱呀夹杂着,看上去我所要求的扩建工程仍在继续。

我本以为这工程会是教师先生亲自动手,几年前便是他亲自为我搭建了原先的格局,但看来他找了帮手,这也难怪,他的年岁已然不小,虽然对于居住在沙船中的人们来说他仍旧只能算是正当年的男人,而比他更年轻的那些,比如像我们这一代的人,实在是少有愿意去做护林员的,我之前就常听他抱怨,如今想要找个能够继承衣钵的小家伙可谓无比艰难。

但他,以及其他做他这行的护林员们,据说他们曾经受过逆孵之卵大人的庇护,而如今依旧为他那位最著名的具名者所祝福,因而多是不眠的,但教师先生如今却睡的香甜,我猜他大约是太累,或是真的青春不再,那足以让心脏跳出胸膛的活力也无法支撑他的眼皮战胜疲倦所带来的重量。我脱下了自己的外衣为他盖上,像他这个年纪的老年人可经不起着凉。

教师先生的眼球似乎在眼皮下面转了转,他应当是感受到了什么的,但他既然没有睁眼那便是仍需休息,我不再做出任何可能打扰他的好梦的事,甚至为了避免失手而蹑手蹑脚的向里间走去,顺便去见见扩建的情况如何,同样的,我也好奇他究竟找了什么样的工匠来代替他做成此事,难道这么多年未见他真的找到了一名可靠的弟子?那我可得问他取取经了。

啊,是的,我只有十八岁,距离需要担心自己后继无人的年纪还早得很,但这并不妨碍我打算未雨绸缪,毕竟那是可以预见,或者说板上钉钉的困境了,我的父母都会因为只有我一个孩子能够接替他们的工作而感到烦忧,何况是找不到第二个血脉足够浓厚的流着大地之血的孩子以求至少延续血脉的我?迟早我得退而求其次,只找个有些天赋的寻常人学徒便好。

那如同鼓点与风铃般的叮咚声越来越近,而我自花叶的缝隙中见到了火光,我的天,那家伙难道是学艺不精?他在满是花草的地方做什么危险的事呢?我对此感到不快,三两步便上前想要抓住那个家伙,但他比我更早听到了脚步,于是那美妙的音乐便停滞了,如同留声机卡了壳。那人转过了头来,他面无表情的脸苍白的如同蜡像,他的双目炯炯闪耀着烛光。

我认出那是一位炼金术士,这下我必须为方才的冒犯道歉了,他们在我还在畏惧火焰时便已然习惯与那司辰所赐的最危险也是最实用的礼物共舞,那我相信他谅必不会伤到我的一草一木。同样的,我也可以断言那必然不会是教师先生的新弟子,所有炼金术士们都是燧石大人与他那位光辉夺目的弟子的后裔,他们生活在那座如同灯塔般的神殿,鲜少会离开烛台。

看来我还是得自己想办法找个好学徒了,可怜的教师先生,但他是我的长辈我可不能揶揄他,即使他在为几乎整个乌鲁克的孩子种下光时跳过了我,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我父母的阻挠,因为光之果树的果子在醒时世界隐而不宣,但一旦踏入林地,便能够堪称招摇,而林地的许多居民都以此为食,甚至可能会连带着我颅内的辉光连根拔起,那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

当然那些事暂且放在一边吧,毕竟我只有十八岁,不是吗,而摆在眼前的是我该怎么同这个已经盯着我看了好几分钟,并且越走越近,视线仿佛要将我的身体穿透的炼金术士先生解释自己并非入侵的敌人而是此间的主人,但还未等我开口他便停下了脚步,开口说道,“你被困在这儿多久了。”他的声音同他的表情一样毫无波澜,我重复了一遍才意识到他在发问。

“不,您误会了,我并没有在这里迷路。”若是寻常人做出这等不明所以的可爱表情,我多半会被逗笑,甚至能够让我此刻尚未缓过劲来的心情好上几分,但这长公式化却仿佛没有安装足够的肌肉与骨骼,或者是安装了太多骨骼的家伙,他勉强挤出的任何一个表情都带着说不出的诡异与骇人,因而我的声音开始发抖,但我仍需马上想出个玩笑话来试着解围。

“没人会在这里迷路,虽然有不少人称它为新绿迷宫,你喜欢这个名字吗?”他的脖子扭动了一下,向一边倒去如同被折断了的偶像,我尽量避免自己联想到更多东西,比如某次客人还回来的被折断了花茎,软软的垂在自己根系边的花朵,“如果有人告诉你他迷失在了这温室里,相信我,他的意思是他实在太爱这些新绿与姹紫嫣红,以至于连回家都不愿了。”

那人脸上的肌肉挤做了一团,我猜他是想要微笑,只不过虽然星辰神殿最擅长的便是打造镜子,但他却从未在自己的作品面前了解到此刻的表情有多么扭曲,尤其他还得分心连连点头的时候,不过好在至少我仍旧能够打心底里感受到他的善意,并且我那风趣幽默的玩笑话也的的确确成功打消了他的疑虑,只不过他似乎仍旧误解了我的意思,“你不愿回家?”

“不不不,这里就是我的家呀。”我知道炼金术士们的世界中火焰与烟花才是语言,我只能当做他实在不太理解人类的言辞,虽然他前面与我的对话虽然不算太过有声有色但至少能够算作是熟练,但可惜的是他闻言不但没有了然,还反而因为那虽然在滴滴滑落但因为我浸没的太久而沾染太多的林地气息而误会更深,“你总得回家去的,而且你也刚从那里回来。”

“小蜡烛,他就是我们的委托人啊,我们还得指望着他给点经费呢,他要是跑去了其他地方我们可就白干了。”正在我绞尽脑汁想要以长篇大论回击之时,教师先生那仍旧一面打着哈欠一面吐字仍旧清晰如同强光下的阴影的教师先生自我的背后走来,刚放下了一半的手方向一转便要拍我的肩膀,但尚未碰触便收回了,“嘿,小花匠,你怎么弄得一身污泥味道?”

“因为我刚从林地回来,那泥土的腥气至少要下周才会散去。”我无奈且无力的转头解释道,“不过寻常人是闻不到这些的,你们二位的鼻子可真是比谁都灵。”教师先生闻言哈哈大笑,他对讽刺意味的嗅觉与他对气味的知觉一样敏锐,“你骂我呢,小花匠,不过有件事情我得告诉你,我们的好炼金术士先生,他的鼻子只是个摆设,甚至连呼吸都不会经过。”

“那他?”炼金术士先生以沉默相对,我只好问向教师先生,我无法想象他除了从气味方面还能通过其他什么知晓我的行踪,难道是渡鸦先生之前提到过的颜色?我还以为那只是个比方,又或者那确实是个比方,因为教师先生给出了另一个答案,“我们的炼金术士先生同他的父亲一样能够从你眼中窥探到你的梦境呢,林地怎么都应该算是位于梦中的地带。”

原来如此,那便说得通了,我这一周世界都被困在林地,他应该正是因此而误会了。我再次望向了炼金术士先生,他依旧以无声回应,这使我不禁有些疑惑这究竟是意味着默认还是以否定作答的一种形式。也许我以后会有机会搞明白这件事,但眼下我更关心温室的建造,而他见我不再提问,反是在左顾右盼便转身重新投入了工作,而我也确实挑不出任何错处。

“你真是个天才工匠。”当太阳升起,一切竣工,我便见到了我的新温室揭开了夜幕下的面纱,露出了崭新的面目,而我此刻除了赞叹外还能做什么呢?甚至连昨夜,乃至一周之前的不愉快都消失不见,“你值得更多的报酬,或许你想要我送你一束鲜花。”这个建议毫无疑问遭到了否决,一来星辰神殿无有种植的土壤,二来教师先生想要更实在的奖励。

当我终于满足了教师先生的胃口,他们可以说满载而归时,我上个月的营业额便尽数不翼而飞,而我甚至一句抱怨的话都说不出口,没办法,谁让那如同艺术品一般的新温室值得这个价格?而炼金术士先生比起教师先生来更有良心一些,他在离去时送给了我一面像是镜子又像是宝石碎片之物,无论那是什么,那都能映出我那虽然勉强微笑但依旧疲惫的面容。

“好梦。”这是炼金术士先生最后的寄语,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大概是说这是安眠所用?好吧,若我想起我便试试,这样想着,我将它随意扔到了床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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